周琰仓皇而出,正与等待外面的荣熹长公主相撞。

    “琰……三殿下。”

    “姑姑您,”周琰一下就明白了荣熹所来为何,苦笑了道:“姑姑,我那有上好的伤药,不若姑姑同我一道去取?”

    荣熹方才听到内里情形,闻言缓缓点了下头,“也好,多谢三殿下。”

    陛下对季家人竟如此宠爱。

    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永宁侯死后,季氏这个绵延不过数十年的家族便如无根之木,顷刻间就会枯萎,然而十六年过去了,季家不仅出了个贵妃,还有刑部尚书,现下,又再度要把手伸进军中了吗?

    御书房内,皇帝若有所思。

    先前御史台弹劾季承宁懒政渎职,现下又弹劾季承宁做事手段太狠辣,不做事被弹劾,做事被弹劾,御史台虽苛刻,但还没反复无常到这副田地。

    自然是,有人授意。

    皇帝漫不经心地翻开奏疏,笑道:“秦悯,你消息也算通达了,可知道,许敬恩重伤成残废的事情?”

    秦悯一惊,赔笑道:“陛下这话便是在调侃奴婢了,奴婢居深宫中就是个聋子、瞎……”他觉察到帝王的视线,“是,奴婢听说了。”

    皇帝笑问:“你觉得,是谁做的?”

    秦悯双膝一软,“奴婢愚钝,实在不知。”

    皇帝一笑,“朕也不知。”

    许敬恩已是废人,老三有可能怕他泄露机密而动手,但可惜没杀成,又或许,皇帝眸光陡冷,是东宫?

    他面色无改,垂眼细看,发现竟是季承宁的折子,皱着眉点评:“幸而胜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然这笔破字连科举都过不去。”

    语气却含着点笑意。

    往下看,眉头渐渐展开。

    季承宁先给他请罪,请罪的理由是情急之下非常之举,有失官体,显然觉得自己打梅雪坞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皇帝好像已经看见少年人骄骄横横地挑着下巴,满面理直气壮,却偷偷拿眼睛觑长辈表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

    再向后,神色却是越看越凝重。

    少年人的奏疏文法还极稚嫩,但很有条理,毫不隐瞒,一针见血地指出轻吕卫中诸多问题。

    平心而论,若要整改轻吕卫,绝不是一件好差事,轻则得罪一干豪族子弟,重则在权势倾轧中获罪,死无全尸。

    可这个少年却一往直前,毫不畏惧地对他说:“愿为君王掌中剑,披荆斩棘,万死不敢惜身。”

    皇帝握住奏疏的手陡地收紧。

    因为是亲子,所以,就能如此相像吗?

    “咔。”

    秦悯惴惴,“陛下?”

    片刻后,皇帝大笑,“好好好,这才是季家的儿郎!”

    “秦悯,把这个折子誊写一份,送到余庆宫去,”皇帝眼尾都露出了几缕笑痕,“贵妃见了定然也高兴。”

    不多时,荣熹心事重重地回府。

    望着才醒过来的儿子,长公主强忍着叹息,抚摸着梅雪坞的额发,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只是现下情势不同了,需得暂时避其锋芒。”

    梅雪坞不可置信,“娘,您是陛下的亲姐姐啊!”

    荣熹的手顿了顿,“罢了,你好好养伤吧,娘明日再来看你。”

    ……

    如果说先前众人还对季承宁的承诺有所怀疑的话,小侯爷一个月不间断的一同训练巡防,则让众人的怀疑散得干净。

    季承宁样貌好,治军又严苛,他带人巡街时百姓非但不躲,更有胆大的女娘从楼上扔软帕,去巡视一次回来,被李璧戏称——“多得能开绸子铺。”

    季承宁的回应是给了他一脚。

    他本没在意此事,回府还当个笑谈说给崔杳听。

    崔表妹淡得几乎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片刻,半晌,才扯了扯唇。

    季承宁疑惑,“不有趣吗?”

    崔杳微笑,“太有趣了。”

    翌日季承宁起床去府衙,正撞见持正指挥着四个小厮抬着个长半丈宽半丈高半丈的沉木箱子,小侯爷震惊,“你们杀完人把尸体抬回来了?”

    持正苦着脸道:“回世子,这是崔姑娘给您送的礼物。”

    “他杀了个人给我送来?”季承宁更惊。

    三步并两步上前,十足了力气掀开箱盖,被晃得眼睛一花。

    只见满箱绫罗绸缎,蟒缎妆缎缂丝缎石榴绫,无所不有,且,俱是手帕。

    季承宁:“……”

    他躺进箱子里,这些手帕能将他严丝合缝地埋了。

    “来人,去和姑娘说一声,说我,多谢他。”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太敷衍,又补充,“姑娘送得极好,这些帕子不仅够我用,就算日后世子妃,再有个三儿两女的,也够用到下辈子了。”

    小侯爷上班去后,持正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崔杳。

    “世子妃?三儿两女?”崔杳微微笑。

    崔姑娘得此赞美很是开怀。

    持正离开后,他低头,发现手中的白玉簪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

    自从小侯爷为官后,日日早出晚归,两人也就用晚膳时能见一个时辰。

    他喜静,这样再好不过了。

    崔杳心平气和地想,得益于崔姑娘妙手回春,那根倒霉簪子变成了三截。

    此刻,轻吕卫官署。

    季承宁操弓拉弦,手臂绷得极紧,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贲起,他眯起眼,松手。

    箭羽破风而出。

    “嗖——”

    转瞬之间,中的却不是靶子,而是系在高杆上的一条黑布。

    众人看去,只见原本画了红心的位置,已成了一块破洞。

    黑布不大,随风猎猎飞舞不定本就极难射中,偏还要正中红心,更是难上加难。

    “好!”

    演武场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声。

    汗水顺着浓密的发间淌下,季承宁拿手帕抹了下。

    李璧暗道也不知道这小侯爷吃什么长大,被晒了半月,竟一点都没黑,肌肤濡湿后,色愈皎然。

    我在想什么?

    李璧一惊,狠狠锤了下自己的脑袋。

    季承宁掂量一下手中的弓箭,沉吟道:“若是能再添个准镜……”

    李璧笑嘻嘻地凑上来,“小侯爷,弓以轻便为佳,如何再添准镜?”

    季承宁回神,“是。”

    火枪上倒是能安准镜,季承宁眼前一亮,若能打造一支全部装备火器的军队,再训练得当,必能横扫寰宇,万国拜服!

    然而,只是一支火器就已造价不菲,再配上甲胄,还有军饷、粮草、骏马,装备全军,就算把他卖了,估计也就能配半个营。

    至于全军用火器,着重甲,那更是想的不要想,别说陛下不会同意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就算陛下同意,户部尚书都能到他面前吊死。

    季承宁长叹一声。

    没钱,没钱啊!

    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小侯爷心道,改日和陛下哭穷试试。

    能要几把火器是几把!

    随着季承宁坐稳轻吕卫司长的位置,有些人便心思活络了起来。

    一干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官署,在迈入正堂时,却都遽然色变。

    只见那棵梨花树上高高低低地挂满了东西,明珠玉璧、锦袍金冠、凡世间富贵人家种种皆无所不有,满树珠光宝气,随风轻轻晃动,声音琳琅动人。

    这都是,之前他们送给季承宁的东西!

    树上不仅悬着礼物,还有上百张雪白的纸片,远远望去如同披麻戴孝一般。

    那上面写了什么?有人瞳孔紧缩,莫不是,送礼之人的名字吧!

    一护卫沉不住气,顾不得同僚,三步并两步,一把扯下那纸片,翻过去一看,却是空无一物。

    他这才舒了口气,却忽地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头。

    诸位同僚都以一种或谴责,或戏谑,或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的视线看着他,仿佛在说,说好了一起给季承宁下马威,你却暗自讨好他。

    这人一时羞恼,脸涨得通红,气恼道:“看我做什么?你们没送?别在这装腔作势了,季司长现下若给你们给讨好卖乖的机会,你们连跪下来给他舔靴子都愿意!”

    “舔什么靴子?”

    李璧本在看热闹,见季承宁来了,下意识往他腿上看了眼。

    为了便于活动,轻吕卫的官服下摆是前后两挡,旁边有开叉,自然,官服里面还有胡裤。

    季承宁足蹬军靴,尚未在战时,不着铁靴,只是皮革制成,擦得油亮,几乎能映出层黑沉沉的光,军靴上有马刺,玄铁寒光照得人眼睛都发疼。

    再往上,则是被官服半遮,若隐若现的两条长腿,笔挺,又不是全然干瘦,极富力量感。

    李璧僵硬地转过头。

    脑中还回荡着对方那句舔靴子。

    这人身体一僵,视死如归地转过身,讪然道:“司长,司长。”

    季承宁挑眉,“这么闲,就去把马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