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 第117节

作品:《借剑

    其实在阮慈来看,或许心动还要更早,只是这猜测对阮容不啻于最恶意的羞辱,阮慈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只叹道,“他们这情中夹怨,怨里有恩,恐怕终有一日还要刀枪相向,也不知容姐心里有多么苦楚了。”

    王雀儿先道,“陈均蓄养美姬,只是满足色欲而已,洞天生灵不会和修士有什么恋情的,至多是你和天录这般的亲近之情,那也是因为他已不算是全然的洞天生灵。”

    他一句话说出,陈均似乎便显得十分风流放荡,王雀儿看穿阮慈心思,又道,“这和他金丹时所遇阻碍有关,以我所见,你那族姐也是一般,她命犯情劫,是个真正痴情苦情之人,情难这关,只怕并不好渡。”

    阮慈心中将‘情难’两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半日,心中模模糊糊有些触动,也是问道,“情难……是否就是金丹期可能遇见的关隘?修士要知情、痴情、纵情,最终……最终是否也要超脱情念?瞿昙越是不是就因为最终此情有尽,所以才不敢见我?”

    王雀儿望了她几眼,伸手要摸她的脑袋,却被阮慈扭开,嗔道,“别夸我聪明了,假惺惺的,只是搪塞。”

    王雀儿笑道,“我怎么是要夸你呢?只是赞你将《太上感应篇》修得好而已,此间毫无灵炁,却依旧隐有感应,可见你是修得真味了。”

    只说出情难两字,阮慈便已是猜出雏形,这其中自然也有感应之功,阮慈被他点破,倒也有些自得,又道,“看来此地的天地法则终究不能完全遮蔽灵炁,还是留有一丝破绽。”

    “感应来自虚数,本就不可能完全隔断,此地法则也不会永远继续,只是时日尚短,总有一日,规则会逐渐放松,到那时或就又有风波了。”

    他们两人此时正依偎着坐在高台顶上,仰望夜空繁星,王雀儿已将今日的星数教给阮慈,只是如今阮慈也没有往日勤勉,更愿和王真人一道谈天说地,只觉得虽无红袖添香,但佳人在侧,其中悦乐,亦是令人流连忘返。此时便伏在王雀儿膝上,由他缓缓梳理鬓发,长指在发间轻捋,又为她将发丝挽回耳后,徐徐道,“至于情难、情劫,其实都是一样事体,说是金丹期的关隘,倒也不算,大约所有金丹期修士,总在情之一字上有所波折,因此被称为情难,有些修士运气不错,情难恰好便是金丹期的关隘,突破情难时,正好度过一重关隘。也有些修士,无法从情难中走出,也能晋级元婴。不过这样的修士心中并不圆满,那情难天长地久,也未解脱,便化作情劫,情劫不完满,便等如是多了一重巨大因果,总会将其推入纷争之中,若无大气运、大造化,也难以登临洞天。”

    阮慈听到这里,忽而想到桓长元,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他提及董双成时,身上便有一层黑气焚烧起来,将其笼罩,当时王盼盼是知晓黑气本质,只是不愿言说,当下便将其转告王真人,道,“这便是情难么?”

    王真人颔首道,“黑气一现,便入情劫,痴情之气开始灼烧心防,这还是桓道友天赋过人,修有剑心通明,故可抵挡片刻,倘若是旁人,情从心起,只是一念之间,当即落难。想要破难,也无它法,或是把情念完全祛除杀灭,或是寻来一个道侣,和他一一遍历这世间有情人所有欢愉之事,将情中的酸甜苦辣全都尝遍,便和你说的一般,知情、痴情、纵情,最终或是情尽,或是情浓,这才算是脱难而出,从此对情之一事,也就无需避如蛇蝎,便是再结道侣,也不会重落情难,算是多了一层圆满。”

    他又微微一笑,淡道,“本尊心中,那个和你共度情难的人,本就是瞿昙越才对。但此人气魄不足,竟裹足不前、避而不见,深恐情难最终,以情尽告终,你心中不会再有他的影子,因此本尊才借来过去身影一用,说他寒酸小气,倒也不算没有道理。”

    阮慈这才知道王真人为何如此鄙薄瞿昙越,原来并非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情念,却是因为他没有胆量真个和自己坠入情网。她反驳道,“但……我欢喜你,不欢喜他呀,便是他愿意,我也难生情愫,此事终究是不成的,再说你这不是又把我推给他吗?”

    王雀儿笑而不语,半日方道,“你又忘了,因果勾连,全在心意,你不欢喜他,是因为什么?”

    阮慈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她对瞿昙越的想法,本就是潜移默化中有了转变,或者是因为情种反噬之故,甚至瞿昙越被情种反噬,也许都来自于他逃避情难的念头,这因果纠缠错综复杂,实在不是此时能够参透。只是她此时最记挂是另一件事,忙又道,“既然人人都要落难,那——那你是和谁共度情难的呢?”

    王雀儿摇头道,“我却不知,我还在金丹期内,怎知未来之事?”

    他博学时所知远超金丹修士,但此时却又一问三不知了,阮慈心中生怒,拿起王雀儿的手咬了一口,王雀儿连声呼痛,因笑道,“傻子,我现在不就正落情难之中么?你道我是和谁?”

    又道,“你若肯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为何修士之中,只有情难,而无欲难,为何你在坠凡之前,对凡人之欲丝毫没有兴致。”

    第245章 修士无欲

    王雀儿这要求,对阮慈来说有何为难之处?她不但可以亲一口,还可以亲两口,亲三口,直到亲一百口,甚至王真人想指定什么部位都可以。她对这种事,初时羞涩,此时已是坦坦荡荡,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羞。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又何须口是心非?

    倒是王雀儿,素性有些别扭,较阮慈讲究多了,阮慈亲他脸颊时还好,坦然受之,待到阮慈亲上薄唇,眉头已是微皱,她将手滑落,去扯腰带时,便不禁开始挣扎了,微怒道,“阮慈,你羞也不羞,这是高台上,仔细被旁人见着!”

    阮慈跨坐在上,环着王雀儿脖子,笑道,“夜都深了,除了我们,谁还在城外走动?我不知羞,你呢,便是信口雌黄,我们岂非是最相配的一对?”

    王雀儿极力挣扎,仍是未果,半推半就之下,到底成就好事,阮慈心满意足,靠在王雀儿怀里,托腮笑道,“我们到底谁更不知羞,你瞧我身上被你咬得——”

    话犹未已,便被王雀儿伸手捂住,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拾起衣衫将阮慈牢牢裹住,不叫她肌肤露在外头,怒道,“我瞧你是已沉沦欲海,再无求道之念了。”

    他吃了这样大一个亏,阮慈少不得软语央求,又说了不少甜言蜜语,王真人方才略略气平,因道,“你闭上眼。”

    阮慈乖乖闭上双眼,她修道以来,便是双眼未曾睁开,对周围环境的感应也依然在,此时闭上双眼便真的一片漆黑,即使已经坠凡许久,却还是颇觉新鲜,因没了视觉,嗅觉、听觉也都更为敏锐,听到细微风声响起,似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撩了她鼻尖一下,阮慈猛地一缩,吓了一大跳,王真人道,“痒吗?”

    阮慈忍着伸手挠鼻子的冲动,嗔道,“你说呢?”

    王真人似是轻声一笑,阮慈接着便感到微凉指尖落到鼻端,轻轻挠了几下,恰好搔到痒处。“刚才倘若是一只狸奴用尾巴尖来撩拨你,你会否也会觉得酥痒呢?”

    阮慈点了点头,已是有些明白,“欲乃法体本能的反应,情却包含了对彼人的态度?”

    “是了,当你是凡人时,饥饿了便有食欲,欲是身体的一种饥饿,双眼一闭,任何人和你做这件事,都会让你本能的愉快,”王真人轻轻拂过阮慈双目,她缓缓睁眼,望见一双含笑眼眸,王真人温声道,“但你睁开双眼,望见对面那人时,心中泛起的感觉,便是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欲分两类,一类便是食欲,另一类便是色欲,前者自不必多说,修道人几乎都可辟谷,便是见到珍馐,也多有修士毫不动心,因为——”

    “因为修士法体,已可以自行采摄灵炁,不再饥饿,也就没了食欲。”阮慈轻声道,“色欲呢?为何修士天然便清心寡欲……”

    她想到第五苍,便是这渣滓为非作歹时,也是通过灵气胡作非为,并未亲身上阵,这固然是气机交融比这种事要更为快意,但并不能解释第五苍从未动过此等心思,毕竟若是有些渴望,那么至少要尝试一番,有了比较才知高下。

    思及此处,不禁微怔,喃喃道,“是否因为修士法体,已和凡人不同,不会饥饿,也就不知焦渴,已和凡人法体截然不同?”

    王雀儿道,“不错,修士丹田内藏着另一方天地,这岂是凡人能有?凡人的情绪许多都被经脉控制,可修士体内又何曾一定要有那些奇经八脉呢?譬如魔道修士,滴血重生、化身亿万,又好似筑基修士便可割头不死,法体对修士来说,只是其影响实数的凭依,却并不再能影响神念,你觉得我这推测有道理么?”

    阮慈坠凡之后,尽管每日修行星术,但也只是以凡人智慧,蠡测修士浩若星海的神念,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一丝在修行的感觉,暗想道,“不错,倘若王雀儿不说,我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悟到这点,法体对修士来说,依旧极为有用,但已难以主宰神念。修士的确是清心寡欲,便连华服美饰、法宝灵玉,也都是身外之物,唯独的想望便是追求天道。不论如何,奇经八脉、肌肤血肉、五脏六腑,都已在修行中逐渐被灵气反复炼化,最终也成为被神念随意操纵的一部分。”

    能被神念随意操纵的东西,还能反过来影响神念吗?自然是不能。也是因此,修士便不会有凡人之欲,只是阮慈又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那陈均又怎么能耽溺于色欲呢?难道他已失去了对法体的控制?”

    此事牵扯到他人隐私,便连王雀儿也不好回答了,只道,“或者在他身上,实数所占气运也并不小罢。修士有情无欲,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件好事,毁灭大道下属的宇宙大道中,便有对应的一条大道,象征宇宙虚实失衡,虚数过于强盛,反噬实数,将一切陷入混沌终结,这也是宇宙毁灭的一种可能。”

    阮慈听他阐述,更觉话语中隐有神妙,令人情不自禁想要盘膝参详,仔细思忖一番,也是拍掌道,“不错,不错,实数只能按部就班往前行去,但修士却可穿越虚数,在时间线中任意来回,以虚数中的修为造诣,干涉实数中的发展,每一次穿渡虚数,或许都是为那无穷无尽的虚数集合增添了数不尽的碎片。即使这些碎片本没有任何重量,但或许当数量到达某个极限之后,便会一点点压垮实数,吞噬实数,将宇宙变为完全由心念来决定发展,没有丝毫时空限制,从始到终,不分时序的混沌。正是因为有了坚固实数,善变虚数才有意义,当实数不存,虚数也将重归无始无终的混沌……说不准,当混沌中再度孕育出一丝实数时,那一刻便又被称为太初。”

    说到这里,她心中猛地一震,冥冥中感到那被遮蔽的修为,仿佛在某一层厚重障碍之后和她呼应,更有丝丝缕缕道韵在身侧循环转动,汇聚而来,这正是参悟真实时,本方宇宙给予的反馈。“原来这也是缔造新宇宙的一种方式,旧日宇宙之亡,却也孕育着新宇宙的生机,这……这种生死转圜递嬗的方式,不就是……”

    她和王雀儿四目相对,阮慈看出王雀儿早想到了这层,只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来,而是笑望阮慈吐出那两个字。

    “涅槃……这不就是涅槃吗?”

    话音刚落,脚下突然传出隆隆震动,仿佛连大地都为这两个字颤抖,阮慈只觉周身一轻——虽然法力并未回归,但却仍能感受到此地大道法则对她的青睐厚爱,王雀儿在她身旁轻轻说道,“不错,涅槃道祖所修大道,并不是自身无限复生,也代表了宇宙重生的一种方式。在她合道之后,想来旧日宇宙不但没有人能真正将她杀死,便是宇宙本身,也不会真正灭亡,而是会周而复始地涅槃轮回下去。”

    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阮慈将涅槃道祖之名念诵了几遍,便感体力不支,知道神念未回,此时便只是一个名字,都是极沉重的负担。她倒在王雀儿肩上,呢喃轻道,“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么,王胜遇……”

    王雀儿微微一笑,在她耳旁轻声道,“是你气运太盛,遇难呈祥,根基反倒更加深厚,又与我何干。”

    又怎么和他无干?阮慈已是神力耗尽,朦胧中搂住王雀儿的脖颈,感觉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走向屋内,只如梦呓一般地问,“你……还没告诉我呢……情浓……情尽……又有什么分别……”

    梦中只有一声轻笑,唇上触感微凉,她眼前似乎有一只凤凰,来回飞舞,尾羽流金,晃得阮慈睁不开眼,便只得沉沉睡去,又难免做了一夜的怪梦。

    第246章 情浓难舍

    涅槃道祖虽已陨落了无可计量的年岁,更是失去道祖位份,便是借助阮慈之力,从虚数之虚逃遁出来,但此刻身份依旧十分尴尬,并不能算是过去道祖,可又拥有道祖的见识、体悟,阮慈也不知她想要从过去返生,需要什么条件,涅槃道祖和青君相比,在此世的残余实则还要更加庞大,这偌大的琅嬛周天,便是其内景天地的残留,不像是青华万物天,只剩下碎片在宇宙中漂游,琅嬛周天除却那道基高台崩毁之外,其余部位依然完整。想来是涅槃道祖陨落的那一刻,阴阳五行道祖便一剑缔造新生宇宙,将内景天地携来此地,避开了其必然随原主散碎的命运。

    这里头必然有许多奥秘,是现在的阮慈不能想象的,她结丹时,涅槃道祖所遗气运飞出数团,其中有一团似乎便是落入原主手中,只不知道虚数生灵如何能获得气运,或许其已在某处悄然转生,又或者琅嬛周天这一切,都在青君和涅槃道祖算中,宇宙中处处都是道祖争斗,琅嬛周天也不过是道祖争斗的战场之一而已。

    若是以往,想到道祖之争,导致琅嬛周天无数年来风起云涌,道祖之下,多少悲欢离合由此而生,阮慈始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但此刻不知是否见识得多了,已能以较平静的心态看待,知道便是没有道祖之争,一样也会有别的纷争来搅动风云,只要宇宙中始终存在超脱之路,那么诸天生灵为了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自然便会和旁人产生矛盾,想要完全消弥这样的不公,便只能将超脱之路完全封死,那么宇宙中一潭死水,对阴阳五行道祖来说又有何意义?阴阳五行道祖只怕也正需要本方宇宙道韵激荡,助其参悟上境玄奥,这说不定就是永恒道主创世的肇始因由。

    想要消灭这些不公,便只能灭世……或许有些性格极端的修士,便会因此走上亲近毁灭大道的路途,以博爱平等之心,持毁灭现世之道。将所有生灵一道封死在凡人境,达成绝对的公平——这亦是宇宙毁灭的一种方式,和此前的混沌一般,此道名为坠凡,也叫化凡、锁凡。按王真人所说,此地的大道法则便是坠凡道最为兴盛,但并未将其余大道绝对压制。因此两人的修为只是被遮蔽而已,倘若是真正的坠凡绝境,道祖之下,任何修士踏入该地,便会重新化为凡人,一切因果全都抹去,所有超凡识忆无不忘却,便是走出此地,也只能重新修持,但已经消耗的寿元却不会归还,大多人只能再活八九十年,想要重入道途,比登天更难。

    他虽只有金丹修为,但和阮慈不同,阮慈七百年金丹中期,在所有同道中都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也因此,确然少了许多积累,不是外出历劫,便是在山门中闭关修行,提升修为。不似王真人等,虽然也一样被寿限紧紧逼迫,但其修行难度又要比阮慈低了不少,还可抽出许多时间,或是谈玄论道,或是博览群书,或是漫无目的地游历天下,便是同在金丹期中,见识也要比阮慈广博许多。此时两人在这坠凡禁制中困居,左右也是无事,每日劳作时,王真人便和阮慈天南地北,谈论这些玄学逸事,阮慈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以凡人之身,谈论神仙之事,便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谈神话传说,坠凡时日渐久,待到第十年上,若不是两人面容始终没有任何变化,那仙衣也依旧一尘不染,阮慈有些时候几乎都要把自己完全当成凡人了。这也是坠凡大道可怕之处,倘若她真正遗忘以往那些修为感悟,便是离开此地,只怕也难以再寻回修士身份了。

    好在有王真人相伴左右,足以抵挡道韵侵蚀,毕竟道韵攻伐,本就极其唯心,阮慈正和王雀儿陷入热恋,满心只有借情悟道、由欲参凡,心中实在没有一刻丢失过、怀疑过自己,又何惧坠凡大道呢?

    这禁制之地,就如同桃花源一般,安稳和平,可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十年间两人或是周游左近山林,或是在宅院中隐居,便如凡间夫妇一般形影不离。前几年十分浓情蜜意,几乎连天星术教授都停了下来,一有时间,便躲在屋内耳厮鬓磨、呢喃细语,便是这般相拥到天荒地老,似乎也不会厌倦。

    四五年后,阮慈对王雀儿已极是熟稔,便连他道途中的些许坎坷也是了如指掌,倒是她自己,有许多和大道有关的隐私不便和王雀儿分享,但除此以外,两人几无秘密可言,便是连彼此的身体,都已探索到了极致,而情与欲中,欲乃对身体的刺激,初时或者令人沉迷,但其后逐渐习惯——王真人说有许多凡人此时便会更易爱侣,又或是换些新的手段,但在他们修士而言,世上最吸引他们的还是大道之秘,并不像是凡人,能获得悦乐之事极少,便往往千方百计刺激自己,只图那一点可怜的欢欣。修士一旦对欲念了解透彻,便是择时享乐一番,其余时间,自然而然又去研讨星术、猜测星图了。

    阮慈天性本就颖悟,浸淫情欲十年之后,无需王雀儿解释,也明白这情难之末,为何会分为情浓、情淡两种结局。所谓情难、情劫,其实是只是形容情事对修士道心的影响,一入情难,辗转反侧,都是那人身影,若是心念不够坚定,从此修行便大受影响。尤其修士往往很难两情相悦,倘若我爱你,而你一心只有修行,常年闭关不出,那么难道在你闭关期间,我都不用修行了么?

    此为一难,大多修士都缠绵于这求不得的苦痛之中。第二难则是长相厮守之后,初始必定是如胶似漆,倘若这般情意永久持续,又该如何提升修为,参悟大道?要知道本方宇宙,夫妻共参同一种大道,将来就必定是你死我活的道敌,而倘若分参两种大道,那么势必就也要分开修持,免得道韵互相影响。

    以修士个人来说,或者有些人在金丹、元婴便绝了道途,自愿转入外门,和道侣长相厮守到寿元尽头。这对他们两人来说,乃是求仁得仁,十分圆满,但在修道上看,便是坠入情难之后,再未超脱,终了道途。甚而有些修士,因为情事卷入纷争,中道陨落,那便更是情劫未解,因此陨落。想要参透情关,并不是一味杀灭心中的绮思情念,如是又怎能度过金丹关隘,更可能对参悟道韵有碍。在这虚数大兴的宇宙中,若一个人从不了解人心幽微,在道途上是走不了多远的。

    也是因此,在金丹之后,修士多在师门安排之下,又或是自己因缘之中,投身于情,毫无保留地纵情狂爱一场,周围师兄弟绝不劝诫,由得他尽量沉迷,而多则百年,短则数年,在凡人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这段情或是逐渐冷淡,双方爱过之后,各自又投入大道之中,由爱侣重新变为点头之交,相会时旧情泛起,已成余痕,又或是越发浓厚,便已度过了最开始那段你侬我侬,恨不得永远不离分的阶段,却依旧是将彼此视为双修道侣,两情只在久长时,于大道之外,多添了一份牵挂,从此修行闭关之中,偶然也有红袖添香、丈夫相伴,这边也算是脱难而出,毕竟情意仍在,但对修行影响却不再剧烈,纵还有些耽搁,但合籍双修,造化生气,对修行本就有一定裨益,如此两相计较,大约也可抵过了。

    阮慈和王雀儿相伴不过十年,也难知究竟此后是怎生结局,在她此时来看,对王真人自然不如以往那样寤寐思服、念兹在兹,但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惯了与王雀儿相伴,并无一丝厌烦,甚至都不太记得此前的漫漫岁月如何度过——不过在坠凡之前的识忆,她现在本也不能全都记得了。

    可若两人平安出去,那……王雀儿便要被归还到他的时间中去了,王胜遇……王胜遇他会记得这些吗?便是记得,想来也不会像现在的王雀儿这般对她了罢?

    一思及此,她便不由翻过身去,抱住王雀儿胸膛,愀然不乐。王雀儿便在她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仿佛在抚摸什么毛发一般,曼声道,“怎么了?”

    他仍在查阅阮慈所绘星图,还有标注的一些推断,这是两人研习星术时他留的功课。阮慈已习了十年星术,此时终能大概辨认周天星斗,借由其气机闪烁,推测出一些粗浅内容。

    阮慈道,“将来……若是你厌烦了我……”

    她本想说,‘那我就杀了你’,但又突然忆起天录之事,便不敢对王真人说任何重话,只是怏怏地道,“那我会很伤心的。”

    王雀儿何等聪明?眸光只是一瞥,便将阮慈心事了如指掌,不免莞尔一笑,抚着她的长发道,“你怕什么,他虽看着刻薄……其实也只是你觉得他看着刻薄而已,但他也是我,我也是他,你与我何等亲近,缘何又对他这般畏惧呢?”

    阮慈垂首玩着手指,嗫嚅道,“怎能一样呢,你欢喜我,那也是过去了,对你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个可能的过去。再说,就算他愿意择选你作为他那条时间线的过去……此情曾在,但却也可淡然相别,你瞧,瞿昙越不就很怕我最后和他又成陌路,因此都不敢见我么?”

    她直至完全明了来龙去脉,才知瞿昙越避而不见,倒的确是动了真情,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倘若他只是想和剑使加深因果,那反倒应该欣然从命,将来两人便是情淡之后,重归故友,到底有这份香火情分在,阮慈也不可能亏待了他。

    若是和瞿昙越谈情说爱,想必是另一番景象,或者此刻她已从情意中解脱出来,重又开始全心全意地好奇宇宙大道。但阮慈此时仍是极依恋王雀儿,他们被困已十余年,她也没有半点不耐,只恐事态有变,他们从禁制中解脱出去,那在她未能情淡之前,王雀儿便要还归本尊,此难便始终未完。

    其实他们被困此地,旁人没有办法,阮慈却可以道韵攻伐,消磨此地禁制,破禁而出,王雀儿此前便和她商议过了,若是等到两百年上,中央洲陆依旧无人来援,那么便要设法破禁而出,即便这样会让大玉修士找到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但阮慈道途要比周天本源更加重要。阮慈当时还怕两百年凡人生涯太过无聊,此时却巴不得永远不要结束,但这想头也不敢和王雀儿说起,生怕被他训斥,在王雀儿怀里伏着,听他婉转为本尊说些好话,心中却是好一阵凄楚,想道,“便是你当真被择选为过去的那个自己,但回到过去之后,这段识忆也会逐渐模糊,直到事情发生之后才会重新想起全部,那之后你要遭逢大变,定然是极为伤心,性情也随之改变,现在的你,便只有现在而已,便是我们之后又会重逢,但这活泼爱笑的王雀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思及此处,不禁又对王真人大生怜意,也不等他回话,便抬首亲了过去,在唇齿间含糊道,“无人爱你也没关系的,我心中全是你,我好爱你呀,王胜遇。”

    “你最伤心、最孤独时,可要记着我的话,我在将来等着你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甩都甩不掉,等你遇到了我,便再也不会孤独了,我会一直折腾你,一直陪着你,一直爱你。”

    或许真因她是南蛮出身,阮慈示爱丝毫都不羞赧,这般甜言蜜语,王雀儿已是听得多了,他双目微闭,脸颊因方才的热吻有些发红,但神色却很清冷,只有手上动作,依旧温柔拍抚着怀中逐渐呢喃睡去的少女,半日后待阮慈睡熟了,方才逐渐停下手来,垂眸凝视阮慈侧颜,凤目中波光流转,似有无限闲思,最终化为一哂。

    待要将阮慈小心放下,才是一动,她眉头便是紧皱,双手又扣了上来,王真人一阵无奈,只得又拍起她的肩头,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低声道,“你最近怎么老睡得不好。”

    话刚出口,便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又是一笑,眸色冷凝,环视屋内,似是要从那夜明珠光外昏沉的黑暗中,找出什么东西。“连十年都等不得,这就来了?”

    第247章 重掌超凡

    阮慈近来的确多梦,但她坠凡之后,便如同凡人一般,难以回忆自己的梦境,只时常梦醒时依稀还有些许紧张不快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梦中不断滋扰她似的,若不是明知王真人绝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几乎要以为是王真人在她睡着时偷偷殴打她了。

    这一日一样也是如此,不知不觉坠入梦乡之后,便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黑甜之中,但外界有无数小尖刺正在试探着这包裹一切的黑暗,仿佛想要突入她心中一般。令阮慈十分不快,又有一丝紧张,全心全意地期盼着那黑暗牢不可破,把一切危险都挡在外头。

    这种梦已经连续做了数月,她在梦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清醒,从刚开始只是醒来之后有一丝模糊的不适,到如今已是能有一定限度的思考,不过终究是梦,还是本能居多,也无法思量到底是谁想要趁夜侵入心海,只是本能不快地想道,“给我滚得远远的!”

    那黑暗似有自己的意志,被她思念驱动,便往外骤然一弹,将那尖刺弹开,但这反抗似乎并未完全消灭尖刺,恰恰相反,那尖锐气势好似借了反弹之力,往外荡开以后,骤然合为一体,化作一柄长刀,往黑暗中猛地一扎,这一扎意志坚决无比,阮慈猝不及防,便见到黑暗中透入雪亮刀锋,几乎临身,她吓得倒退一步,比之前更加清醒,暗忖道,“这是……此地法则已经完全容不得任何灵炁了,这东西竟然还能侵入我的识海,这定然便是南鄞洲仅存的那只母念兽!”

    思及此处,那刀锋便是一阵晃动,雪亮的刀刃上似乎映出了一张俏丽人面,那人面越来越大,直至从刀锋中钻出,这母念兽却不比公念兽,已然化形成人,长得还颇为貌美,只是望着阮慈的眼神中透露着刻骨仇恨,使她面容有一丝扭曲,开口说道,“不愧是中央洲来客,已然坠凡,却依旧有如此强大的意志。”

    阮慈此时几乎已经完全清醒,只是还被困在黑暗中而已,刹那间无数思绪掠过心头,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微微笑道,“难道你就不想逃脱念兽的宿命么,你这样憎恨我们,为了对付我们,竟不惜身入禁制,你可知道,你进来了便不能再出去,天下间还有那么多中央洲陆的修士在,你却再也不能报仇了。”

    念兽淡然道,“这便是我的宿命,我在南鄞洲已生活了数千年,实力正不断衰减,能在死前做到多少,我都满足。”

    对念兽来说,她秉南鄞洲残余怨念而生,对中央洲陆的仇恨乃是一种本能,若是否定了怨恨,其身便会完全消散。这种生灵不能完全以利益来衡量她的举动,会冲动地投入禁制,也在情理之中。阮慈思忖片刻,在黑暗中不断后退,躲开少女逼近的步伐,叹道,“你被大玉周天利用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大玉修士躲在外头,他们一共有几个人?为了激发禁制威力,牺牲了一个,还有一个和你在外头等了十年,见你越来越不耐,便让你进来攻讦我……你没法要我的命,因你只能动摇我的情念。你是想要和我相斗,让我不得不激发灵炁,从而只能与禁制相抗,是不是?”

    她到底是斗法老手,知道这种完全是虚数中的攻伐,语言和法力一样重要,虽然此时不愿动用灵炁,但也可不断分析局势,随着她的话语,周围的黑暗逐渐有星光闪烁,阮慈虽然不愿动用灵炁,但灵炁也只是超凡力量的一个维度而已,此时因果、气运、道韵等诸多维度上的封锁都有不同程度的松动,她身形也越来越灵动,那少女察觉不对,身形骤然一动,闪电般向她扑来,阮慈一个闪身,却是在刹那重获了超人的体术,瞬间跃到黑暗中另一侧,口中还在不断说道,“但你可知,大玉修士的目的是要消磨禁制,露出此地去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你助纣为虐,却是在和周天为敌。”

    那少女双手双脚化为刀锋,高高跃起,刀锋往下劈来,鬓发飞扬,口中冷漠道,“与我何干?南鄞洲已是灰飞烟灭,琅嬛周天若是毁灭,中央洲陆也会跟着陪葬,如此,正、合、我、意!”

    虽然是在梦境之中,阮慈如何施为似乎都不会惊动禁制,但虚实分野,有时并不会如此明确,阮慈也怕自己若是仓促动用灵炁,反而会中了念兽的诱敌之计,但念兽也无法动用灵炁,只能在梦境这样虚实分野非常模糊的空间中,才能将情念之力化为刀刃,阮慈夷然不惧,虽然身无兵器,但双手化为花型,刹那间往上展开,带动劲风将少女吹远,冷笑道,“果然是秉念而生、唯念是从,但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周天子民,却反过来襄助琅嬛大敌,还想得到周天青睐吗?”

    她早知念兽不会在乎大玉修士的身份,否则二者也不会如此紧密合作,但依然要将道理说出,激活法则,在这种攻伐中,双方都占据一定的优势,此地是南鄞洲遗土,对阮慈等中央洲修士天然排斥,念兽也占有一定的主动,但同样阮慈所说也不无道理。就看谁能率先激活对自己有利的大道法则,便可占据上风。

    南鄞洲虽然痛恨中央修士,但到底已是遗土,而禁制下方便是直通本源之地,阮慈一言既出,便感到脚底涌来一股赞许之意,令此地法则,越来越向她倾斜青睐,而念兽却无形间被不断削弱,身形也没有此前矫健,她面上现出惊色,伸出手望了几眼,像是疑惑原本对她十分友好的天地环境,为何突然间开始排斥她——这念兽本就是南鄞洲怨念所生,也只在此地徘徊,当然如鱼得水,尽享法则偏爱。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天地法则排斥的滋味,只是她注定是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也是为什么天地之间,还是以人修为尊,这些天然生灵虽然各有诡异神通,寿元又是绵长,念兽更是狡诈异常,但论到见识,始终无法和能够教学相长的人修比较,这念兽已算是心思细密,遣出雄兽作为诱饵,又和大玉修士联手,终于将他们诱入禁制之中,算是成功了一半,但也只是如此而已,随后便被大玉修士当做棋子,骗入禁制,此刻又被阮慈三言两语便压制了下来,不过片刻,便转攻为守,在阮慈接连不断的拳脚攻势中,逐渐落入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