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感觉很……很特别。”

    他松开手,吻了下我的发顶。在厨房里待久了,因陀罗身上有和我一样的,食物的温暖香气。

    “第一次有人和我一起做饭。”他说,“要求我做这做那。”

    “因陀罗小时候不帮家里干活吗?”

    他垂了下眼睫,冷漠地说。

    “没有人需要我这样做。我通常是在一旁……看着。大概因为我是天才吧。”

    呜哇,真的有人这么夸自己啊,我都有点尴尬了。

    “是有佣人照顾吗?”他看起来就是有钱大少爷的样子。

    “不,”因陀罗冷冰冰地说,“是有更受他们喜欢的人,已经做好了。”

    辉夜说过,因陀罗有双胞胎弟弟。

    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动物不同,人类有关心爱护,把爱投注在弱小后代上的天性。

    “省心”的、健康的、强大的、傲慢的、从不撒娇哭闹的孩子,也意味着是得到爱最少的孩子。

    原来如此,因陀罗小时候没有和爸爸妈妈有过亲子互动吗?

    被使唤干家务活都感动得要哭了,听起来居然有点可怜了。

    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所以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童年。

    “这、这样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自然地抠着料理台的边缘。

    “那、那下次你还可以过来帮忙的,因陀罗。这个菜刀很难用,我每次都要切很久。”

    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了。

    他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了,装模作样地矜持了五秒钟。

    “哈,既然你都这么请求了……我同意了。”

    真是傲慢的大少爷。

    我在心里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嘛,算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把敞开的柜门关上了。

    悄悄地想。

    或许,真的可以和因陀罗成为好朋友呢。

    晚上吃上了热气腾腾的乌冬面。

    但因陀罗那份,是特别做的冷乌冬,放了切碎的番茄和牛肉。

    他连汤都喝光了。

    我抱着膝盖躲在辉夜身后嗦面条。

    僵硬的气氛似乎变得温暖舒适了一些。

    那本应该是个好的开始,一段友谊的开端。

    如果我没在几天后发现那封信的话。

    因陀罗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他不怎么使用电子设备,而更多地选择纸笔。

    所以我才能在他的桌上发现那封信。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故意让我知道,好惹怒我的。

    但那时,我只是冲进辉夜的房间里,哭着问她,这是真的吗?!

    她坐在轮椅上望着天上的月色,白发逶迤,比月亮还要清冷柔美。闻言优雅地扭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来。

    我忽然发现一个不应该在现在想起的细节:辉夜总是坐着轮椅,而从不坐在固定位置的椅子或蒲团上。

    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她好强自负,不愿意在转换坐具时出声让我帮忙。

    但或许,她只是即使双腿毫无知觉,也不肯放弃“活动”的自由。

    就像从前旅行世界各地,四处留影一样,她把“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绝不依靠他人”握在手心。

    大筒木辉夜一直都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恰恰相反。

    是她前几天让绝消极怠工,找理由将绝支开了。方便我行动。

    她一直都拥有强大的、操纵弱者的力量。

    我流着泪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能更早一些发现,”辉夜轻描淡写地说,“你总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大概是你遇到的人,都对你太温柔了吧。”

    她说的是对的。

    如果说辉夜是因为双腿在那场二十年前的灾祸中被废,因而迁怒,被因陀罗找上,一拍即合。那么因陀罗的报复理由就更为可笑。

    如同抢不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幼稚。

    但正因为这没长大的孩子是不世出的天才,才有着如此惊人的破坏力。

    他见不得自己的血亲的成功。

    在多年来,陪同父亲大筒木羽衣四处寻找哥哥的过程中,阿修罗与许多人建立了深刻的羁绊。他是如同鸣人一般热情爽朗、看重友谊的男人,希望木叶和宇智波能像他和哥哥一样重归于好。

    只要是羽衣和阿修罗想完成的事,因陀罗就绝对要破坏。

    他不会允许木叶和宇智波集团的合作顺利进行。

    难怪,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这两方一直交恶,从未有过合作。

    只有我愚蠢地自投罗网。

    帷幕之下的阴影,潮汐间翻涌的巨掌。

    一笔一画,耐心地在雪白书页上写注释的笔。

    切萝卜的钝菜刀。

    我浑身发冷,跪倒在地上,抓不住东西。

    皱巴巴的信纸掉在地上,像一片偌大的、冰冷的雪。

    可是……

    “可是那是我的东西……”我喃喃,“那是我的东西!!”

    因陀罗不会不知道的!!

    这么多年,木叶和宇智波集团第一次合作。

    是我的企划案。

    是我曾经被人抢走,又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东西。

    是我不眠不休,挑灯夜战的成果。

    是我几个月来呕心沥血,每天出外勤得到的成绩。

    我们不是快要成为朋友了吗?

    我浑身都没有力气,冷得打颤。磕磕碰碰想要爬起来,却总是重新重重摔下去,弄得满身是伤。

    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相处都是假的吗?

    我狼狈地挣扎着,重复爬起又跌到的滑稽小丑剧,茫然地想。

    是我……自作多情吗?

    “辉夜,”我猛地抬起头,哭着说,“辉夜也是吗?!”

    也是明知道那是我的东西,也要毁掉吗?

    连最后的朋友都不给我留下吗?

    出乎意料,辉夜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疑问。

    她将手掌放在大腿腿面,从腿根慢慢地、一点一点感受着,摸到膝盖,又弯下腰,从膝盖摸到脚趾,最后一点点摸回来。

    “我最开始当然是很恨的。”辉夜说。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双腿上传来的剧痛,然后在黑暗中疼痛渐渐消失,变得麻木,直到她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

    她记得在还能出去前,有个戴橙色护目镜的男孩扶着同伴,大声对她说,让她等会儿,他马上就带人回来救她。

    她相信了。

    她愚蠢地相信了一个根本不会回来的英雄,将逃生的入口让给了他们。

    她在建筑重物加身的痛苦与黑暗中等待了快二十年。

    期待很快就变为怨恨,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在被告知不幸的消息的那一刻,恨意扭曲成了黑色的毁灭欲。

    她要让所有人都充满不幸。

    她要让害她变得如此之人,每一个都尝到永生难忘的痛苦。

    大筒木辉夜深知仇恨的力量。

    “你憎恨我吗?”她问。

    我看着辉夜:“我、我不知道。”

    辉夜也是参与者之一,她也是要夺走我的东西的人。

    “那你恨因陀罗吗?”

    我没有说话。

    我应该恨的。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伤害我,又要毁掉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更好地毁掉文化祭,少了我这个碍事的、上蹿下跳的小丑,还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

    他就这么看着我几个月付出的心血,从仓库变得漂亮的展台,然后又要毁掉它。

    朋友之间,难道是可以这么充满痛苦与伤害的吗?

    我从未体会过这个。

    心中涌动的,令人酸楚又难过的,血管里的鲜血一阵冰凉一阵滚烫的,就是恨意吗?

    我讨厌过很多东西。

    讨厌没带伞的下雨天;讨厌抢走我东西的主管;讨厌房租总是涨价;讨厌做不完的工作。

    但都不像现在这样。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脑子里嗡嗡的,像是一瞬间想了许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抽痛着。

    憎恨的力量与讨厌的力量是不同的。

    如果因陀罗是那天仓库里伤害我的因陀罗;是雨天把我迷晕带上车的因陀罗;是将我控制住,弄得我浑身青紫的因陀罗。

    如果是这样的因陀罗。

    知道他处心积虑要毁掉我的心血。

    我只会更加更加讨厌他,想要他被抓起来,然后再也不会看他一眼——而不会憎恨他。

    憎恨是汲取强烈情绪生长的恶之花。

    没有充足的养料,它无法开花。

    辉夜滑动着轮椅,来到我面前,指腹擦过我脸上冰凉的眼泪。

    她的手指有妈妈的味道,我哽咽着号啕大哭。

    她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抚摸我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