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还是这些个高居庙堂的大人最不见血,最冠冕堂皇。

    天光欲晓。

    李闻声提笔,悬在纸张上方,将落未落。

    “我今日与先生所言,”季承宁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还请先生暂时为我保密。”

    李闻声颔首,道:“自然。”

    平心而论,季小侯爷实在算不上他的爱徒,故而师生间单独的对谈极少有?,李闻声不经意扫过?眼前人的面容时,蓦地?发现后?者已是个风姿俊美的青年模样。

    那?些撒泼耍赖的过?往,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承宁骨相荦荦,眉骨与鼻骨线条尤其分明,显得格外英挺果毅。

    李闻声几乎感到精神一震。

    季承宁行事张扬,凡所为皆凭好恶,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被放在官场中,如此凶蛮悍勇,横冲直撞的性子,若置身?西?北战场,定然大有?所为。

    但,正因这样的秉性,他才敢为常人避之?不及之?事。

    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李闻声定定看了一息,忽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

    “愿季大人能正本清源,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闻声在此谢过?。”

    季承宁有?两秒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李闻声在做什么?,瞳孔巨震,一下扑到了李闻声面前!

    他差点没?把半个身?子都贴到地?上,才勉强将脑袋的高度低过?李先生。

    他头?低得太急,毫不收力地?撞上李闻声的肩膀。

    砰地?一声闷响,李闻声倒无甚反应,可苦了小侯爷,撞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就地?趴下。

    “先生,”季承宁一手揉脑袋,一手去扶李闻声的手臂,他疼得鼻子发酸,声音闷闷的,“先生折煞学生了。”

    难得动容了没两秒,季承宁将李闻声扶起,立刻又没?了人样,笑嘻嘻道:“我听闻先生家中珍本无数,我上次借的,不过?九牛一毛。”

    “随你去挑。”李闻声道,毫无勉强。

    季承宁不料李先生竟如此大方,得寸进?丈,眨着桃花瓣似的眼睛,“我听说先生还有?个弟弟,生得十分貌……”

    美字还未说出口,李先生已迅速地?起身?,开门?,立在门?边朝季承宁微笑,俨然是在送客。

    “哒。”

    一滴墨从笔尖滴下。

    李闻声落笔。

    东方渐明。

    卯正二?刻,含元殿。

    皇帝居上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那?些,正在争论季承宁是否触犯国法,吠吠不止的官员们。

    “臣以为,”礼部侍郎上步,恭恭敬敬道:“舞弊举子固然有?错,然季承宁手段凶恶,竟敢动用陛下亲卫光天化日之?下抓人,更?何况,那?些学生的功名还未被剥夺,季承宁就将他们扣押,将国法视为一纸空文,实在放肆!”

    “臣以为叶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季承宁急于立功就敢抓有?功名在身?的学生,来日是不是就要上殿捉人了?陛下,舞弊之?事的确要严查,但臣以为应先惩治季承宁。”

    “是,臣亦如此想。”

    “若不惩治季承宁,定然致使人心惶惶。”

    附和声不绝于耳。

    张瞻英闻言眼底通红,他生了场大病,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双深深陷入眼眶的双目恨恨地?扫过?应和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正要上前,手臂处却觉一重。

    他眼珠缓缓地?转动。

    同僚向?他摇头?。

    话音未落,国子监祭酒陆积秀越众而出,“陛下,古人有?言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轻吕卫司长虽有?不妥处但那?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的无奈之?举,更?何况,只是审问而已,并未动刑,诸位大人太言过?其实了。”

    “季承宁连小处的功夫都不愿意做,又如何行大事?”说话之?人扫过?陆积秀,忽地?古怪一笑,“季承宁曾是国子监学生,难怪陆大人如此袒护,毕竟,小季大人算得上您的高徒啊。”

    季琳淡淡开口,“说到沾亲带故,不敌叶大人与内侄亲近,据我所知,令侄尚在轻吕卫大狱中,难怪如此着急。”

    说话之?人脸登时涨得通红,旋即恼怒道:“哼,谁不知道季大人最爱重小季大人,大人今日辩驳群臣,无非是为私心而灭成律,季大人,你公?私不分啊!”

    季琳心平气?和,“圣人忘情,我非圣人,自然有?私心,不止我,列位上蹿下跳,难道不是因为家中有?沾亲带故者尚在轻吕卫大狱内吗?”

    “你!”

    皇帝抬手。

    叶姓官员狠狠瞪了季琳一眼,不得已住口,低头?道:“臣失仪。”

    皇帝静默。

    他抬眼,扫过?屏息以待圣裁的官员们。

    满心算计,各怀鬼胎。

    季承宁之?前虽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闹出的动静之?大,远远超过?皇帝的预期。

    他是故意的吗?

    皇帝冷冷地?想。

    故意激起纷纷物议,让此事无法悄无声息地?被粉饰过?去,裹挟人言,令九五之?尊都不得不顺其心意。

    然而,然而,他扫过?一张张急切的、惶恐的、利欲熏心的脸,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皇帝沉声道:“季承宁行事虽有?酷烈之?处,然兹事体大,非如此不能靖风气?,朕今日不妨将话讲明白,科举舞弊,无论牵涉谁,国法在上,朕皆不会容情!”

    尘埃落定。

    语毕,翰林院掌院学士率先下拜,“陛下圣明!”

    含元殿登时黑压压跪下大半,“陛下圣明——”

    方才还在理政的官员悻悻住口,只得随声附和。

    面色却难看无比。

    连陛下都这样说了,此事定然不能像从前那?般善了!有?人牙咬得嘎吱作响,季承宁,季承宁当真……该死!

    散朝后?,皇帝反复将季承宁送来的奏疏看了几遍,而后?道:“宣季承宁入宫。”

    他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秦悯忙命人出宫传召。

    九丘殿官员泄露题目,皇帝闭目养神,脑子转得飞快,此事关乎内宫,若彻查,必牵连甚广,若不彻查,事已至此,人言可畏,就连天子为了千秋万载后?的英明都要仔细斟酌。

    季承宁来得很快。

    自从上次他闹着要辞官之?后?,这还是君臣二?人第一次见面。

    青年人躬身?下拜,清越的声音在御书房响起,“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回神,这才注意到季承宁不知何时已跪在不远处。

    他扬扬手,“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垂首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即便低着头?,腰身?还是一点都不打弯,笔直得像把被千锤百炼过?的利剑。

    皇帝忍不住眯了下眼。

    若放在从前,季承宁已快步上前,到他面前圣上长圣上短地?撒娇卖乖了。

    他不喜欢季承宁这副模样。

    他不缺诤臣直臣,也无意再多一个。

    他淡淡地?开口,“季卿,你的奏疏朕看过?了,其中仿佛牵涉到了九丘殿?”

    “是,陛下。”

    季承宁在奏疏中用词也很谨慎,毕竟他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没?有?皇帝的允许,他无法接着查下去。

    而是否要继续追查,则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季承宁心跳有?些加快。

    所以他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让皇帝看见舞弊事关重大,全天下的士子都盯着陛下的所作所为,试图籍此,给?皇帝压力。

    他知道此举大逆不道。

    他更?知道,哪怕如此,皇帝要力排众议将科举舞弊压下,他无可奈何。

    这种事事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他难受非常。

    可哪怕他以后?有?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也还是会被——季承宁精神一震。

    我在想什么??

    “那?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皇帝只当他紧张,眼中闪过?一抹满意。

    他定了定心神,回答:“陛下早朝时说过?,舞弊无论牵涉谁,都要严惩不贷,臣本惴惴不安,但闻得圣训醍醐灌顶,臣不该顾惜己身?而误大事,臣以为,应当彻查。”

    明明是季承宁想要彻查,却说成了是他的意思。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承宁。

    后?者依旧垂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表情。

    后?者亦然。

    但季承宁能感受到皇帝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后?颈上。

    一点地?一点地?,收紧。

    “倘若,这份奏折朕留中不发,你会怎么?做?”皇帝饶有?兴味地?问。

    季承宁道:“无论陛下做什么?,臣都无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