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奉之眼中闪过?一缕尴尬,哈哈大笑,“你多心了。”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春闱将至,平之的先生说他极用功,天资又尚可,极有望登科,不像我,”曲奉之苦苦笑了下,“学问平平,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不说,还?要给全家蒙羞。”

    “不过?小?事,”季承宁温言安慰,“就算当?真违律,充其量是将这?些血珠没入府库,别无其他惩罚。”

    曲奉之长舒一口气,“承宁这?样说,我便落意不少。”

    他目光一转,看向默不作声的崔杳。

    半是无心半是有意,与崔杳视线相接,却是悚然一惊。

    此人气韵冷沉寒冽,既像是一片阴影,又好似幽魂,附着在季承宁身边,形影不离。

    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为何会选这么个人贴身相随,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承宁,你这?个侍卫出?手倒是果断,”曲奉之笑道:“目光如炬,日后定有大作为。”

    此言明为夸赞,实则若有挑拨之意,给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上司听来,定然无比刺耳。

    季承宁心胸的确不开阔,更甚爱压旁人一头,闻言,轻轻一拉崔杳的衣袖,笑道:“借曲大哥吉言。”

    他的笑容毫无阴霾。

    曲奉之也只?好回以?一笑。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好天,他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好像,被什么?鬼物盯上了。

    轻吕卫行?事利落迅速,不足片刻,即有有人上前,和季承宁汇报统计完的数额。

    季承宁将册子分做两份,皆扣了自己的官印,一份留档,一份给曲奉之。

    曲奉之接过?,面沉若水,“小?侯爷,这?下我可以?离开了吧?”

    因为方才护卫还?将他的马车里里外外地查验了遍,他虽未阻止,但深觉受辱。

    季承宁颔首,“自然。”

    曲奉之笑了声,比起开怀,更像是冷笑,“多谢。”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登车。

    其余车马都被扣下,随行?的护卫家丁足有三?十?几人,只?能步行?跟上。

    季承宁忽道:“等等!”

    曲奉之霍地转头,深吸一口气,“……又怎么?了?”

    季承宁露出?个无害的笑脸,“既是押送了禁物,这?些仆从都要扣押,审问一番后,倘无事,便给曲大哥送回。”

    曲奉之深觉季承宁就是看他好说话得寸进尺,恼怒道:“小?侯爷此举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按律办事,还?请曲大哥不要与我为难。”

    到?底是谁在与谁为难?!

    曲奉之大怒,然而势比人强,他不得不低头,于是放软了声音,“我这?些仆从都是签了活契的良家子,从未经历过?牢狱,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季承宁不为所动,“轻吕卫内没有牢狱酷刑,请曲大哥放心。”

    他油盐不进,曲奉之咬牙道:“你当?真要如此?!”

    他方才态度柔顺,提到?押送下人却大动肝火。

    季承宁思绪飞快一转,唇角笑意立刻散得干净,威势煞气十?足。

    “曲大哥,莫要妨碍我执行?公务。”语毕,喝了声,“带走!”

    “你,”曲平之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得很!”

    季承宁垂首,“恕不远送。”

    曲平之拂袖而去。

    禁军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就算要敲竹杠,小?侯爷做得也忒过?火了吧?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下属点好人数,领着他们入城。

    季承宁则与崔杳上了马车。

    才过?片刻,忽听刷拉作响,季承宁一下转头,朝声源看去。

    看见了一个傻笑的大脑袋。

    崔杳缓缓松开手。

    季承宁:“……有事?”

    李璧的马几乎要黏在车驾上了,讪笑道:“有。”他本想等回官署在问,奈何实在好奇,心里就好似被猫轻轻抓了似的痒,“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曲奉之的车队有问题?”

    季承宁倒毫无保留,“车辙印太深了,”昨日刚下过?雨,车队中有几辆脱离官道,压在泥水中,半个轮子都差点陷进去,“此人既然能用十?几辆车,何必将货物都堆在一起,若压坏了车子,岂不更麻烦。”

    便想着,内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与货物混在一起。

    不料下来的人竟是曲奉之。

    李璧恍然大悟,“大人果真才智双全。”

    季承宁受用地嗯了声,扬起下颌,“你眼光也很不错。”

    崔杳垂首一笑。

    李璧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退下。

    “对?了,”季承宁忽道:“表,阿杳,”他对?男装的崔杳还?叫表妹,怎么?说怎么?别扭,遂改了称呼,明知故问,“你怎么?突然动手了?”

    崔杳沉静无波的眼睛盯着季承宁,“因为,我与世子心有灵犀。”

    季承宁失笑,“是你心细。”

    若是他的下属们有崔杳一半细致,那——我轻吕卫岂非天下无敌?

    季承宁为自己荒唐的想法大笑两声。

    “世子,车轮深处内卡着点粗盐。”崔杳道:“十?余辆马车车轮内,大半都有粗盐。”

    “哦?”

    是未煮过?的粗盐,而非寻常人家食用的细盐。

    琬州,可不产盐。

    临海三?州倒是产盐,内陆极西的璋州也有盐井,但勘文上只?写?了琬州。

    曲奉之在撒谎。

    季承宁有些烦躁地阖上眼。

    曲奉之的爷爷曾做刑部尚书,算起来还?是他二叔的老上司,现在虽赋闲在家,但门生故吏可不少。

    更况且,季承宁攥紧了荷包,还?有平之。

    崔杳没有忽略这?个小?动作。

    季承宁阖着眼,随口道:“阿杳,你方才用刀伸手可谓敏捷。”

    “是吗?”崔杳反问。

    “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唰”地一声,寒刃出?鞘。

    季承宁霍然睁眼。

    但见崔杳反手持刀,寒光落在清丽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更显肃杀。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干巴巴地赞道:“好刀。”

    他刚想劝崔杳把刀收起来,车轮不知压过?什么?,“轱辘”一声,剧烈地往边上一晃。

    季承宁毫无防备,身体?猝地往崔杳的方向倾去。

    刀光掠过?面颊。

    寒光照亮了季承宁的眼睛,他呼吸一滞。

    崔杳一把扶住了他的腰。

    却没有收刀。

    刀锋卡在喉间,近在咫尺。

    季承宁抬眼。

    后者?垂眸看他,明明是个很顺从的姿势,却因为居高临下,而显出?了几分危险的睥睨。

    季承宁喉结滚动。

    喉间的软骨好像过?于激动了,上下起伏,几乎要撞上刀尖。

    于是崔杳便体?贴地以?指按住刀尖。

    肌肤与肌肤相贴。

    季承宁竟然分辨不出?,崔杳和刀刃哪个更冷。

    刀锋的寒意砭骨,又经过?人阻挡的中和,而显得分外,古怪。

    不上不下,将人吊在半空。

    季承宁汗毛倒立,然而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生死之间,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越是濒死,越是恐惧,越能让他激动得血管贲张。

    这?对?武官而言,绝不是好事。

    向死而生,不知退却,越到?绝境越觉亢奋,固然勇冠万人,倘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能铸就无尚功勋,然而这?种悍勇,也终究会要了季承宁的命。

    可能这?也是他二叔不愿意他进入军营的原因,之一。

    他眼眸缩紧,兴奋得有些意乱神迷。

    崔杳注意到?了,于是垂下头,冷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难得驯服,却令崔杳心火愈盛。

    激荡且恼火。

    季承宁显然爱这?种感觉,而非,对?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而看似在控制一切的他,却为季承宁的反应心旌摇曳,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这?把刀。”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崔杳握住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一划,诚实回答:“喜欢。”

    下一秒,崔杳利落地收了刀,犀牛角的刀柄在季承宁小?腹处轻轻一抵,他柔声道:“送世子。”

    季承宁定定看了他几秒,旋即蓦地笑了起来,“多谢。”

    经过?二人方才一番友好的“交流”,季承宁鬓发都有些湿了,方才的烦躁却消去大半。

    待回官署,季承宁立刻将众人都送去审问。

    他则在一旁看着。

    这?些仆从看起来各个老实巴交,所言与曲奉之说的别无二致。

    问了半个时辰,毫无结果,众侍卫皆不司刑讯,将三?十?多人都害怕地缩着,活似鹌鹑似的,面露不忍,“大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