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品:《银月照骨

    沈确恍惚回到了照月节神庙起火那一晚。

    盛祈霄在第一时间就披上外衣出了门,没一会儿又裹着满身凉意回到屋内。

    沈确跟着坐了起来:“怎么了?”

    “寨子南侧发生了山体滑坡。”盛祈霄一边穿衣裳,一边和他说了下大致情况。

    山体滑坡在雨季不算罕见,今年不知为何尤为严重。

    靠近南侧山壁的几栋小楼都被倾泻而下的山石砸烂,几乎瞬间便化为了废墟。

    看着盛祈霄凝重的表情,沈确没有继续问,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天灾面前,人类都是一样的渺小,他想去帮忙。

    盛祈霄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再睡会儿吧,不用操心别的。”

    说完一阵风似的出了小楼。

    时间还早,但沈确已经睡不着了。

    窗外灰蒙蒙的雨幕还细细密密地织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踩过无数凌乱的脚印,沈确心中离开的念头随着脚步声蔓延,被雨水浇灌,无限滋长。

    盛祈霄一去就是半天,临到中午才带着一身半干不干的泥回来。

    回到小楼,视线扫过空荡的房间,第一眼没看到沈确,盛祈霄的心几乎瞬间沉到底,抬脚就要往三楼走去,刚到楼梯口却转了弯。

    倒挂在房梁上的小泡,拿尾巴尖指了指厨房。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切菜声。

    盛祈霄半分犹豫也没有,立马推开门。

    沈确围着素色围裙,侧对着厨房门,不知在与案板上的什么较着劲,腮帮子因紧咬的牙关一鼓一鼓的。

    沈确还在。

    这个认知让盛祈霄轻轻松了口气,死气沉沉的心脏又活了过来。

    听到动静,沈确抬头看过来,敷衍了事地打了声招呼。

    盛祈霄缓缓走近,“你在做饭吗?”

    “嗯,怕你来不及吃饭,本来想着做好了送去的。”沈确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和菜板上的土豆做斗争。

    “锅里是什么?”盛祈霄视线越过菜板上粗过中指的“土豆丝”,落在一旁冷冰冰,但盖子盖得严丝合缝的铁锅上,问道。

    “米饭啊,”沈确回头看了眼,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好像忘了生火。”

    盛祈霄坐到灶台后的小板凳上,熟练地拿起火石和引火的干草,开始生火。

    “嚓”的一声,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照亮了表情难得明媚的一张脸。

    没一会儿,白色的炊烟顺着烟囱飘向半空,灶炉中的热意驱散了从窗外漫进厨房里的湿气。

    “那边怎么样了?”沈确一边给土豆做着造型,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情况不算很糟。”盛祈霄声音穿过锅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的水蒸气,听在耳里多了些恬静的柔软,“有两个被压在了下面,早上救出来了,其他的或多或多都受了些伤。这几天还要再清理一下。”

    沈确点点头,“那你注意安全。”

    添柴的动作顿了顿,盛祈霄看着沈确,恍惚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平淡的幸福,没有争吵,没有纠结的爱恨。

    午饭后,盛祈霄准备出门。

    沈确作势起身也要跟着去,盛祈霄没同意。

    “山上泥石还在往下滑,很危险,也很脏,这几天都先不要出门。”盛祈霄目光在沈确身上停留一瞬,思考片刻,还是开口提醒,“沈确,听话一点。”

    这话沈确听着耳熟,嘴唇动了动,没应声。

    目送着盛祈霄离开,等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沈确脸上平静的表情如同面具般剥落。

    原本盘在房梁上的小泡不见了踪影,沈确在小楼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这才安心上了三楼。

    踩着木梯爬到顶,沈确推开天窗,双手一撑,利落地爬上了房顶。

    雨在半上午的时候就停了,目之所及之处仍是湿漉漉的一片。

    沈确蹲下身,紧紧攥住与对面山体相连的锁链。

    这时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铁索,而是由某种植物藤蔓交织而成的。

    试了试坚韧度,沈确毫不犹豫地攀上藤蔓,一点一点地往外挪着,被雨淋过的树藤有些湿滑,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并没有将逃脱的计划放在今天,只是借机去探探路,便只想着快去快回,别被盛祈霄发现。

    如果这真是一条离山的活路,他也不会立刻启程。

    雨并没有完全停,他可不想被掩埋在泥石之下。

    就在刚触及到山岩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滋生,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沈确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去,“……”

    盛祈霄半蹲在铁索的那一头,神色晦暗,不知盯了他多久。

    见他转头看来,才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上一秒还蹦跶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跳猛地停滞一瞬。

    沈确连忙收回视线,不管不顾地攀上凸出的山石,脚下却猛地一滑,失重感瞬间袭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死死抓住了头顶一根斜伸出来的粗壮树干,冷汗几乎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不敢再回头看。

    他知道盛祈霄不会听他解释。

    慌乱隔绝了他所有的理智,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必须得跑!

    沈确手脚并用,仓皇地借助树枝向上攀爬,狼狈攀上了山岩,加快速度往山顶爬。

    下过雨的山,泥土松散,几乎每一步都要深陷其中,越来越多的泥土紧咬在鞋底,重量逐渐增加,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

    沈确一边往前跑,一边克制不住地回头望去,与他的狼狈相比,盛祈霄可以说得上是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拉近与他的距离。

    见他看来,嘴角似乎扬起了微笑的弧度,唇瓣一张一合:“沈确,你跑什么?”

    沈确连忙收回视线,提醒自己还要再跑快些,一定不能被他追上,下一秒脚下便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天旋地转间,沈确顺着泥泞湿滑的山坡滚了下去,尖利的石块和横生的树枝狠狠撞击着他的身体。

    “咔嚓”一声脆响,小腿和膝盖处传来了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沈确口中溢出。

    他继续狼狈地下落,最终滚到了一处稍平坦的洼地,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和枯叶,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左腿正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盛祈霄缓缓靠近的身影。

    狡猾的猎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该如何享用猎物。

    来不及多想,沈确忍着痛撑起身,拖着使不上力的左腿还想跑。

    盛祈霄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沉重的步伐踩着满地湿泥,一步一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为他增添一层新的阴影。

    不待他反应,盛祈霄毫无预兆地抬手,随意地往外一推,几乎没使什么力就再次将他推倒在地。

    盛祈霄低头俯视着沈确,像是没看到他的痛苦神色,抬腿又往前迈了一步,毫不留情挤进他并拢的双腿间,将最终落脚点定在了他左腿膝盖处,不轻不重碾了碾。

    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询问:“你跑什么?”

    “你想去哪里?”

    那双浅色的眸中,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浮于表面的“关怀”。

    沈确疼得说不出话,双手死死抓住盛祈霄的腿,却根本掀不动他。

    痛到极致的愤怒,与再次落入任人鱼肉的境地的屈辱,压过了被抓包的心虚,“滚开啊!”

    盛祈霄依言收回腿,静静看着沈确的狼狈摸样。满身的污泥,破碎的衣衫,再加上痛到几乎要扭曲的惨白脸庞。

    胸口重重起伏一下,盛祈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怒火焚烧后的怅然若失,又像是心疼被强行扭曲掩盖后的冷酷。

    他不明白,沈确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搞得一身伤才肯消停呢?

    就像他不明白沈确为什么执着于离开他一样。

    回家,离开。

    这其实是矛盾的两个词。

    沈确的家就是留在他身边,离开了他就离开了家啊。

    他怎么总是想不明白这一点呢?

    这个世界上,除了盛祈霄,没有人真的爱沈确了。

    可是沈确不知道。

    得挑个好日子,让他知道才行。

    盛祈霄这样想着。

    他不再言语,弯下腰,动作并不轻柔地将沈确整个人扛了起来。

    受伤的腿无力地耷拉下来,柔软腰腹被肩头坚硬骨头硌得难受,沈确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连反抗的力气都给疼没了。

    一路沉默。

    盛祈霄将沈确扛回小楼,没有半分怜惜地,直接将他扔到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