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聚散有时
作品:《不系之舟(1v3)》 新加坡的空气总是潮湿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热带植物的糜烂甜香,混杂着消毒水的洁净气味,试图掩盖生命最终时刻那不可避免的衰败气息。
高级疗养院的房间宽敞明亮,窗外是精心修剪的热带花园,阳光炽烈,一切都力求显得从容而有尊严,但再昂贵的装潢和再周到的服务,也无法驱散死亡临近时那特有的、冰冷的寂静。
霍一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看着方欣。她的方欣妈咪,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明艳照人、一颦一笑皆风情的脸庞,被病痛和岁月侵蚀得干瘪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清醒时,仍会努力地看向她,流露出一种近乎依赖的温柔。
五十岁的霍一,岁月似乎格外宽容她。长发依旧,挑染已换成更为沉稳的银灰,束在脑后。浓颜的五官更显深刻,只是眼神里年轻时那份故作的高冷或暗涌的炽热,都被一种深水般的沉静覆盖。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亚麻长裤和丝质衬衫,姿态并不显得刻意哀恸,只是一种长久的、浸入骨髓的疲惫。
方欣的呼吸很轻,很慢,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护士刚刚来过,悄无声息地调整了点滴的速度,对霍一投以一个充满同情却又职业化的眼神。
霍一伸出手,轻轻握住方欣露在薄被外的手。那手曾经柔软温暖,会撒娇般地捏她的指尖,会在她写作时从身后环住她,会在她情动时难耐地抓挠她的脊背。如今,这手冰凉,皮肤薄得像纸,清晰地凸起着青色的血管和骨节。
“欣姐……”霍一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个称呼,从最初带着调情意味的昵称,到后来成为她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羁绊证明,此刻唤出,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方欣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眼。她的视线有些涣散,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在霍一脸上。
“一一……”她的气音微弱,几乎被空调的轻微送风声掩盖。她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那份港女特有的、又甜又韧的姿态面对她,但最终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返来啦?”
“嗯,返来了。”霍一用粤语轻声回应,指腹摩挲着她干枯的手背,“刚才出去接了北京的电话,妈妈问起你。”
“……叶女士……”方欣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似乎想到了那个遥远而威严的女人,那个她心知肚明、却从未真正与之交锋过的、霍一生命中最根源的迷恋与痛楚。“她好……就好……”
“她很好,只是担心你,也担心我太累。”霍一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别操心这些,好好休息。”
方欣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凝定在霍一脸上,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唔系操心……系……明白嘅。”她停顿了一下,积蓄着微弱的气力,“一一,呢些年……多谢你。”
霍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傻女,讲呢啲。”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却显得格外沉重。
“要讲……”方欣执着地看着她,眼神里有释然,也有深深的不舍,“我知……我知我唔系你第一个,也……未必系最特别嗰个……”她喘了口气,继续艰难地说,“但系……你俾我嘅,系实实在在嘅……安稳同被爱。我知……我一直都知。”
霍一沉默着,无法回应。方欣的敏锐和通透,在此刻显得如此残忍,又如此温柔。她确实给了方欣她能给的所有安稳和爱意,物质上的,情感上的,甚至包括那份意定监护协议,将她余生最重要的决定权交托于她。
可她也深知,自己灵魂深处那些黑暗的、动荡的、无法满足的部分,早已被叶正源烙下印记,而后又在与齐雁声的纠缠中得到了另一种极致的宣泄。方欣拥有的,是她筛选过后、相对最完整和光明的一面。
“《昭夜行》……系我一生……最风光嘅时候……”方欣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混浊却晶莹,“唔系因为红……系因为……嗰时识得你。你为我……挡咁多风雨……”
“系你自己值得。”霍一的声音哽了一下,她低头,用额头抵着方欣的手背,“妈咪,你值得所有最好嘅。”
“值唔值得……你话咗算。”方欣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狡黠,像是回到了她们最初暧昧试探的时光,“霍大小姐点睇人……几严嘎嘛……”
霍一也笑了,眼泪却无声地滴落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一一,”方欣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散去,“我走之后……骨灰……返香港……同你买嗰间屋……近海……我好中意……”
“好,带你返香港。”霍一承诺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就摆喺我哋屋企。”
“嗯……”方欣安心地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攰了……睡阵……”
“睡吧,我陪住你。”霍一低声说,像哼唱着不成调的安眠曲。
方欣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再次陷入昏睡。霍一就那样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没有动。窗外的阳光移动着,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这片寂静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方欣微弱的呼吸。
她想起很多年前,横店的夏天,方欣穿着繁复的宫装,趁着拍戏间隙跑到她的空调房,额角都是汗,却笑嘻嘻地凑过来吻她,带着荔枝饮料的甜味。想起香港的公寓里,方欣穿着真丝睡袍,在厨房笨手笨脚地想给她煲汤,最后差点烧了厨房,两人笑作一团。想起无数个夜晚,方欣在她身下承欢,身体柔软而温暖,发出像小猫一样的呜咽,事后总是喜欢黏糊糊地缠着她,说很多很多琐碎的话。
方欣要的从来不多,一份安稳的爱,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一段被珍视的时光。她给了,方欣便全心全意地接住,用她那种混合着世故与天真的方式,温暖了她生命中很长的一段路。
如今,这条路,终于要到尽头了。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方欣在睡梦中平静地停止了呼吸。霍一当时就在旁边的沙发上浅眠,几乎在仪器发出第一声异响时就惊醒了。她看着医护人员进来,进行一系列例行公事的检查,然后宣布了时间。
她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走过去,俯身,在方欣依旧微温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
“再见,欣姐。”她轻声说,“一路好走。”
处理新加坡的后事,联系香港的殡仪馆,安排骨灰移送……所有事情都在一种压抑的高效中完成。霍一表现得出奇冷静,条理清晰,只是在签署各类文件时,握着笔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方欣的经纪人和几个多年的好友从各地赶来,红着眼眶,拍着霍一的肩膀,说着节哀。霍一只是淡淡点头回应,礼貌而疏离。她们看到的霍一,是那位背景深厚、冷静自持的着名编剧,是方欣晚年可靠的生活伴侣。她们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霍一内心那片因为方欣离去而骤然荒芜的角落,以及另外两份更为复杂纠缠的情感,正如何撕扯着她。
遵照方欣的遗愿,她的骨灰被带回香港,安葬在一处僻静靠海的墓园。葬礼很小,只邀请了极少数的亲友。霍一穿着一身黑,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方欣笑靥如花的照片,海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咸腥的气息。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方欣撒娇说怕老了不好看,霍一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你怎样都好看。”方欣便笑倒在她怀里。
如今,照片定格的,是她永远好看的容颜。
“安心啦,”霍一对着墓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会好好哋。”
处理完香港的一切,霍一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溺悲伤。北京的电话来得频繁却并不紧迫,叶正源从不直接催促,只是通过秘书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提醒她注意身体。那种不动声色的牵挂,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始终牵在霍一身上。
叶正源退休了。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对许多人而言是如此,对霍一而言,更是如此。那个曾经位居权力巅峰、像雪山月光一样笼罩她整个青春期的女人,如今卸下所有职务,回归到一个纯粹的身份——她的母亲,或许,也是她生命中最早、最顽固的爱人。
霍一知道,叶正源年事已高,虽身体还算康健,但精力已大不如前。她需要她。于情于理,她的生活重心都必须北移。
离开香港前,她去见了齐雁声。
joyce也老了。八十多岁的年纪,对于一位年轻时吃过苦、晚年仍坚持登台演出的粤剧演员来说,岁月的痕迹显得格外沉重。她清瘦了许多,昔日舞台上那份文武生的英气与潇洒被时光磨蚀,沉淀为一种深切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平静。
她们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老式茶餐厅,嘈杂的人声和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反而营造出一种奇异的私密感。齐雁声的筷子用得有些颤巍,霍一自然地帮她夹起虾饺,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新加坡嗰边……一切都顺利吗?”齐雁声问,声音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
“都处理好了。”霍一抿了口奶茶,甜的,却泛着苦味,“方欣她……走得很安详。”
“那就好。”齐雁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睇开啲。”
“我知。”霍一看着她,“你呢?最近身体点样?剧团仲有演出吗?”
“老样子啦,就系容易攰。”齐雁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刻,“演出早就减咗好多,偶尔指导一下后生仔女罢啦。把声唔够气,个身段都硬咗,霸住个台做咩呢?系时候退落来啦。”
她的话说得很平淡,甚至带着点自嘲,霍一却听出了那份深藏的不舍与无奈。舞台几乎是齐雁声的全部生命,放弃它,等同于承认某种生命力的终结。
“joyce……”霍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鼓励更是虚伪。她难道能说“你还可以继续”吗?
“得啦,唔使讲嘢。”齐雁声摆摆手,打断她,眼神依旧平和,“我都八十几岁人啦,有咩睇唔开?倒是你,几时返北京?”
“就呢两日。”霍一看着她说,“妈妈她……退休了,需要人陪。”
“应该嘎。”齐雁声表示理解,“叶女士年纪也大了,你系佢个女,多啲陪下佢系好应该嘅。”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事,听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她们之间那惊世骇俗的过往,那些激烈的碰撞与缠绵,似乎早已被时光冲刷得平滑,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不再轻易泛起波澜。
霍一心里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老人,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在酒店房间里、在私宅沙发上、在温泉氤氲水汽中,与她极尽缠绵、甚至一同观看自己偷拍性爱录像的joyce联系起来。时间不仅带走了方欣,也正在带走齐雁声的活力,或许,也带走了她们之间那点仅存的、危险的激情。
“我走之后……”霍一顿了顿,“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随时打俾我。”
“知啦。”齐雁声笑着点头,“我咁大个人,唔通仲识照顾自己咩?你放心去啦。”
她的豁达让霍一更加无言。她们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关于香港的天气,关于某部新上的电影,关于剧团里某个有天赋的年轻演员。就像一对真正的、年岁相差巨大的忘年交。
分别时,霍一站起身,齐雁声仰头看她。霍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抱了抱她。老人的身体单薄而脆弱,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骨头的硬度。齐雁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很轻,很快。
“保重。”霍一说。
“你都系。”齐雁声回应。
没有更多的话了。霍一转身离开茶餐厅,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或许就是她们之间最后的告别,以一种最平淡无奇的方式。没有眼泪,没有纠缠,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再见”。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寻常,结局似乎也只能如此,湮灭于日常的琐碎与时光的流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