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漪涟是被一阵持续的、冰冷的锐痛唤醒的。

    不是灵魂深处那“男妾”契约烙印的撕裂感,是左手,那被祠堂血祭贯穿、又被他自己反复撕裂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搏动时,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锯齿在切割神经。

    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躺了多久。窗外天色灰蒙,如同他此刻灵魂的颜色。

    他好像又听到了楼下客厅里隐约传来母亲那模糊的、带着点雀跃的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

    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胸腹间被反噬重创的内脏,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下。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他扶着墙壁,挪到浴室。

    冰冷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来短暂的清醒。镜子里的人影苍白得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只有那双遗传自宋悦的、乌沉沉的眼珠,还残留着一丝固执的亮光。

    他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将那只缠满新绷带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藏在宽大的袖口里。

    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得刺眼。陆淮晏正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到宋悦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宋悦小口喝着,漂亮的杏眼弯着,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全然依赖地望着身边的丈夫。

    “老公,谢谢你呀。”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毫无阴霾的愉悦。

    陆淮晏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指尖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喜欢就多喝点。”

    陆漪涟拉开椅子,动作僵硬地坐了下来。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饭上,他拿起筷子,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必须吃点东西,维持这具残破躯壳的运转。

    “宝宝,”

    宋悦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她的目光落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你……手还疼吗?”

    她的眼神纯粹,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担忧,似乎全然忘记了昨日那场血淋淋的惨剧,只记得儿子“受伤”了。

    嗡——

    熟悉的、毁灭性的警报在灵魂深处尖啸,契约的烙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开。

    剧痛瞬间超越阈值,如同无形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狠狠撕扯,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尽数喷洒在面前那碗温热的碗里!

    洁白的米粒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陆漪涟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从椅子上滑落,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了些破碎的呻吟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

    “啊——!!!”

    宋悦的尖叫撕裂了餐厅的宁静,她惊恐地捂住嘴,看着瞬间被鲜血染红的地板和儿子,吓得魂飞魄散,“宝宝!宝宝你怎么了?!老公!老公,你快、快救他啊!!”

    陆淮晏的反应快得惊人。

    他瞬间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步跨到陆漪涟身边。

    然而,他没有立刻去扶,只是居高临下地、冰冷地审视着地上因痛苦蜷缩抽搐的儿子。

    “宝贝,不要去碰他!”陆淮晏的声音沉冷,温柔地反制住了宋悦因惊吓而本能伸出的手腕。

    “这是反噬!你离他越近,他就死得越快!”

    陆淮晏好像也在为儿子的痛苦而感到伤心,他垂眸注视着宋悦瞬间茫然无措的眼睛,一字一句安慰她道,“宝贝,他是你的‘妾’呀,是你命格里注定要替你挡灾、替你受罪的卑贱之身呢。”

    “宝贝的关心,宝贝的靠近,对他而言就是穿肠毒药啊……”

    “宝贝,你难道想看着我们的儿子活活痛死在你面前吗?!”

    陆淮晏好看的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他声音虽温柔,却不由分说地狠狠刺穿宋悦混沌的意识。

    妾?

    卑贱?

    挡灾?

    受罪?

    这些词太过陌生,太过扭曲。

    宋悦茫然地看着地上口鼻不断涌出鲜血的儿子,又看看丈夫那张冰冷严厉、毫无温度的脸。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不……不是的……”她摇着头,眼泪汹涌而出,“他是我的宝宝……不是……”

    “不是的,”陆淮晏闻言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温柔似水,“宝贝,老公是认真的。你真的要记住我的话,离他远点。”

    “否则,下一次,他流的可就不单单只是血了!”

    他松开钳制宋悦的手,对闻声赶来的佣人厉声道:“把他弄回房间,就叫苏家那个名为苏言的人过来,快!”

    佣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陆漪涟抬走。

    宋悦瘫软在椅子里,浑身冰冷,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陆漪涟再次在剧痛的余波中醒来时,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气。

    苏言刚处理完他左手崩裂的伤口和严重的内腑震荡,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

    “陆哥,你这反噬一次比一次凶险……”苏言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脸色灰败如同死人的陆漪涟,“再这样下去……”

    陆漪涟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他惨白色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灵魂烙印的剧痛虽已平息,却留下永久的、如同被撕裂后的空洞钝痛。

    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外,母亲那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都怪我,是我不好。”

    “妈妈既知我为妾的事实,一定会恨透我吧……”

    陆漪涟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嘴角却扯出一个惨淡至极的弧度。

    他亲手砸坏了那扇门,也彻底砸坏了他靠近母亲的所有可能。

    苏言沉默着,没有回答。

    恨?

    或许是有的。

    但更深的,或许会是恐惧吧。

    苏言摸了摸鼻子,心里只觉得那道名为“男妾”的契约和灵魂的烙印,已经在陆漪涟和其母亲之间会筑起了无法逾越的天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