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日了。

    安梁王大门紧闭,府门前有重兵守卫。

    叛国之徒家眷的性命会牢牢掌握在国家手中,以此挟制叛国贼。

    那日燕礼之后,安梁王府上下被软禁在王府中,一步不得出。

    天开始凉了。

    入秋之后,原本葱绿的树木似乎一夜之间枯黄了叶子,零零落落。

    陆玉仰头站在树下,僵直着手接住了落叶,残叶轻薄,旋即被风吹走,刮在院中的不知名角落。

    “三叔,我还能参加结业礼吗?”

    善舟跟陆玉在树边站了半天,仰着头看天。

    陆玉没有说话。空荡的目色望向无云无雀的白茫茫天空。

    “时明,别多想了,来吃饭吧。”陆启来到庭院里,叫了她两声她没听见,直到善舟扯了扯她的袖子。

    陆玉回过神来。“哦……好……”

    善舟担心地跟在陆玉身旁,又扯了她的手臂,“往这里走呀……”

    陆玉茫然,“抱歉,又走神了……”

    食案上,陆玉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回到了书房。

    飞烟从入夏后一直嗜睡不适,陆启本来想这几日请医师前来探看,没想到又出了封府一事。

    厅内只能善舟和陆启。善舟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放下了筷箸,心情低落。

    “二叔,我爹真的投敌了吗?”

    “你相信吗?”

    善舟摇头,“我不相信。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能帮他。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她皱了皱鼻子,已经红了眼睛。

    “还好娘不在,不用和我们受苦,但是我想娘了……”

    一朝变换,往日风光恰似昨日,今日已成阶下囚。即便大人们强撑,早慧的孩子也多少明白现在的处境。

    陆启放下筷子,抱住了善舟,安慰,“别怕,陛下一定会查清此事的……”

    “二叔,我们会死吗,会死得很难看吗?三叔说通敌叛国,会判的很重很重……”

    “只要陛下肯查,必会还我们清白……”

    送善舟回房后,陆启去往书房。

    他敲了敲门,陆玉没有应声,只是背对着门边,擦拭着挂在书架上的金剑。

    “若是无回还余地。我会亲手剐了苏鹤安,以报血仇。”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陆启闻言,滑了两下轮椅往前。静声道,“杀人不是目的。姜家清白不管了吗?”

    “我等不及了!”她声音不稳,扬了起来,旋即尾音落下去,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她无措地眨了眨眼,手有些发抖,用拭布擦去光亮剑刃上的泪滴。

    “时明……”

    “我,我知道……”她牙关在发抖,强咬着。

    她抓紧了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管是先女帝还是女帝,对于通敌一事深恶痛绝,长兄此事若是查清还好,若是查不清,陆氏满门没有好下场……我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我忍了这么久,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她咬牙,满是恨意。

    可是该恨谁,恨陆萧,恨女帝,恨时局?

    只一夜,她从执棋手变成案板上挣扎的活鱼。

    她原以为一切会按她的设想徐徐推进,现在一切都乱了。

    二人在书房中静声,只能听见外头风声掠过树枝飒飒而过。

    “二公子……”下人匆匆过来,“二夫人又吐了……”

    陆启心焦,转了轮椅往回走,“到底是怎么了……”

    陆玉收了剑,将长剑挂在书架上。推着陆启的轮椅,“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吧……”

    卧寝里,飞烟躺在床榻上,脸色发白。侍女们将盛了呕吐物的陶盆端出去,奉热水给她漱口。

    “飞烟……”陆启靠近榻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吃不下吗?”

    飞烟勉强笑笑,嘴唇没有血色,“还好,不吃还好,吃了总是想吐……”

    “也不是发烧,难道是吃了不干净东西吗……可是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陆启担忧道。

    陆玉近前来,坐在榻边,突然道,“你这个月来月信了吗?”

    飞烟一怔,“好像,好像没有……”

    “多久了?”

    飞烟仔细回忆,“大概有几个月了……”

    陆玉皱眉,“几个月没来你也不上心吗?”

    飞烟小声,“本来就很麻烦,不来更好……”

    陆启似有所悟,“难道……”

    陆玉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飞烟的手臂,“大概是了,但是还是得让医师看看再做结论。”

    被衾下,飞烟攥紧了手,脸色不是很好,“你们什么意思,是说我,我怀了吗?”

    陆玉颔首。

    比起欣喜,陆启还是忧心多一些,他握紧了飞烟的手,叹了口气。

    “怎么了,要是真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飞烟捏了捏陆启的手。

    陆启摇头,略略低落,“若真有子嗣,我能教他什么呢,孩子生下来,父亲便是残废……现在又是这个时局,陆家风雨飘摇,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想这么多干什么,”飞烟起身,陆启扶着她的手臂,她没什么力气,倾身靠在陆启身上,“既然时候到了,那我就生下来,就是……”

    “呕……”她又开始吐,吐了陆启一身,陆启忙拿过拭巾给她擦嘴,拍抚她的后背。

    “就是……有点遭罪……”

    陆玉离开陆启夫妇卧房,步入庭院中。她回首望了望里头忙碌的人影,想了想,前往府门。

    朱漆沉重府门打开,门外着铠甲守卫闻声,执戟挡住门口,朝陆玉一拜。

    “梁王殿下,不经陛下旨意王府任何人皆不得出,还请殿下包涵。”

    “我明白。我并非出府,只是劳驾使君,可否帮我递言。府中女眷身体有恙,可否请个医师前来诊治开药。”

    “这……”守卫犹豫。

    陆玉言辞恳切恭谨,“陛下只是要求府中人不得出,并未要求他人不得入,治病救人乃是大事,况且陆王府如今也只是配合调查,并未有实证实罪。只是递言而已,不会影响使君行职,还望使君通融。”

    她谦和一拜,悄悄将金锭塞进守卫手中。

    “殿下见外,我尽力一试。”

    ……

    建章宫内。

    女帝放下手中的奏疏,“请医师?”

    “谁身体有恙?”

    樊长御道,“说是府中女眷,陆二夫人。”她看看女帝脸色,小心道,“陛下,梁王府还说,猜测是二夫人有喜了,想找个医师帮忙看一看,稳一稳胎气……”

    她见女帝脸色没有异样,继续道,“若是新生稚子,倒也无辜……”

    女帝重新拿起奏疏,没有理会。

    樊长御不敢再出声。

    ……

    获知女帝并未应允医师入府后,陆玉心凉了半截,浑浑噩噩从府门往府里走。

    陆启刚从庖厨中出来,叮嘱了些注意事项,额外做了些温汤。飞烟好不容易爱吃点东西,但只爱酸辣口,吃了吐,燎烧喉咙格外难受。

    他见陆玉浑似无魂一般,叫住她,“时明,”他往前两步,“怎么了……”

    陆玉失魂落魄,“我想请医师入府给二嫂疗养,陛下没有同意……”

    “只是看病而已……陛下却这般绝情……”她声音越来越小,掩住将要露出的泣音。

    陆启眼眸黯了黯,只是安慰她,“也罢,别去多想了……”

    朝夕间的落差这般大,今非昔比。陆玉心口闷痛,这两日也没有好好进食,走起路来也飘忽。

    她眼前有些发黑,身体晃了晃,陆启吓了一跳。想扶她被轮椅挡住。“时明……”

    好在陆玉扶住渡廊上的栏杆,缓缓坐下去。

    她脸色有些发白,冷寒袭体。

    这些年与女帝的相处,似乎是一场梦。帝王终究是帝王,君臣交心再多,也仍是君臣,毫无情面。

    她身体靠在栏杆上,闭目。

    陆启叹气,离开此处让她单独静处。

    乱风无序敲打檐角,将檐角挂的铜铃绞在一起,再难有铃响。

    再醒来时,天微阴,日头将要西落。陆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她睁开眼,“绾儿。”

    冷绾坐在她旁边,静静望着她,“你很难过。”

    陆玉强忍住情绪,深吸气。

    “我们可以逃。这里的人拦不住我们。”

    陆玉摇头,“我不会逃。我们逃得掉,陆氏满门逃不掉。”

    “若是这次无法挽回局面,你便自己走吧。”

    “你又这样说。”冷绾握住她冰凉的手。

    远远地,有慌乱人声惊叫起来,“不好了,二夫人流血了……”

    陆玉同冷绾急急赶到陆启房中,里头下人忙成一团。

    陆启握紧飞烟的手,脸色仓皇吩咐下人,“快去药材库中看看,有什么能用的……”

    陆玉忙上前,只见飞烟蹙眉白了脸色仰躺着,她掀开被衾,床单沾染血色痕迹。

    “会不会是小产?可是今天她正常进食,也没有乱跑乱跳……”陆启有些语无伦次。

    陆玉镇定道,“先别慌……”她问飞烟,“怎么样,有痛感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倒是不痛,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血……”

    床单上血迹没有晕染开,那巴掌大的血迹凝在丝褥上,分外鲜红。

    陆玉抱起飞烟,“先把床单换了,给她换一身新衣……她现在不能乱吃药……打些热水过来给她清洗……”

    一番忙碌,飞烟清洗后躺在干净的床铺上。脸色稍缓,她感受了下,小声道,“好像还在流……”下人闻言忙拿布巾给她垫在身下。

    陆启心下焦急,坐在轮椅上想站也站不起来,焦心不已,“怎么办,现在不敢乱用药,怎么办……”

    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陆玉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身离开房间。

    府门应声打开,执守守卫转身吓了一跳,“殿下不可……”

    陆玉正要跪下,被守卫架住,“殿下这是做什么……”

    “使君,望使君通融,我二嫂大概身怀六甲,就在刚刚府中动乱,使君想必也听到了。她流血不止,只怕保不住孩子,劳驾使君再次垂询,陆玉同王府上下感激涕零……”

    这边正说着,陆启也过来了,下人扶着陆启起身欲跪,执守守卫仓皇,又架住陆启这边,“不可不可……”

    陆启悲痛道,“烦请使君再次通融,我妻身体不妙,在下作为丈夫束手无策,陆启残废之身无甚可惜,只求家妻平安,劳驾使君再次通融……”

    执守守卫叹气。

    ……

    建章宫内。

    女帝听完樊长御的再次回禀,许久未说话。

    樊长御谨慎道,“陛下,如今戍己校尉陆萧投敌一事,尚未有明确定论,若是将其家人逼入绝境,万一其中有误会,岂不是逼着校尉与大魏离心离德吗。”

    “臣想,只是请个医师而已。陛下宽厚待民,不忍见孕妇孕子出差池,更显陛下慈仁。”

    “陆萧发妻找到了吗?”女帝问。

    “暂未。陆大夫人是为山水画师,故而平日不怎么在府中,已经在搜捕中。逮捕后会投入王府看押。不过陆校尉唯一长女仍在府中。”

    “便是为了女儿,想来陆校尉要做出不妥之举,也会顾及女儿几分。”

    女帝翻了翻书案上的木牍,凝着眉抬了抬手。

    樊长欣喜,“陛下仁德。”

    ……

    医师提着药箱进到王府时,已是深夜。

    陆玉感激万分,又往执守守卫手中塞了一锭金子。守卫推脱着,还是收下了。

    “多谢使君。”

    “哪里哪里,圣上慈厚。不过医师不能留驻太久,殿下把握好时间。”

    “我明白。若是后面还需请医师的话……”

    “殿下放心,既然陛下同意此事,我们自然是遵从陛下旨意办事。”

    陆启夫妇寝室内。

    医师搭完脉后,提笔写药方。

    “怎样了,她流血没事吗?”

    医师宽慰陆启,“使君莫焦心。暂时无大碍。”

    “夫人有孕大概两个月左右了,我开几帖止吐良药,和稳胎的药材分开煎煮。稳胎药两日一服,止吐药适量便可,吐的厉害便煎一副压一压。”

    “不过止吐汤饮多了会乏力嗜睡无食欲,不是很厉害得话还是少服用的好。”

    “我这样大概多久才能好?”飞烟揪着被衾。

    医师道,“不同人反应不一样,夫人算是反应比较大的了,有的夫人出了三个月便好一些,有的人会等到生产完才能结束。”

    “我观夫人脉象不太稳当,或许熬的时间会比较久……”

    飞烟无力地趴在软枕上。

    陆启问道,“平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医师细细交代着,将药方也写好了。

    “还有几味药我没带过来,明日会送到府上。”

    “使君辛苦。”陆玉起身,身边人将诊金交付医师。她亲自送医师离府。

    夜色深深。

    送走医师府门关上后,陆玉只觉疲累。

    她仰头望了望夜幕,无月无星,只是四四方方的黑暗。

    翌日。

    一大早,医师如约将药材送往府上。陆玉接过道谢,刚要转身入府。便听得身后一声呵斥。

    “站住,王府重地不得入内!”

    陆玉回身。

    望见石阶下的人,手捧布包,无措地被守卫拦在阶下。

    他望见陆玉认出她,连忙出声,“殿下,几日前您和小女公子在本店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陆玉想起来,上次她和善舟去的裁衣店定做了善舟和长嫂的新衣。

    她下几步石阶,对执守守卫道,“使君,之前我在裁衣店定了两件衣裳,如今工期到了,店里的人来送衣了。”

    “若是不放心,使君可查看布包中是否有异。”

    她示意裁衣店的人打开布包。

    执守守卫瞧了一眼,“既只是衣衫的话,那边拿进去吧。”

    陆玉接过布包,“多谢使君。”

    进到善舟房间时,善舟趴在书案上没什么精神,拿着一卷竹简也没怎么看进去吧。陆玉把布包放在案上,“你的新衣服到了。”

    善舟放下书,打开布包,没有翻自己的新衣服,把给壶金儿的衣服拿了出来。她把送给母亲的衣服迭了迭,压在自己胳膊下,趴了上去。

    陆玉摸了摸她的头。

    善舟拢紧了新衣裳,有些哽咽,“我想娘了……”

    陆玉说不出话。

    只是迷茫望向窗外的天空,无云无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