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有罪过
作品:《醇酒美人文集》 游大小三峡是带着嘱托上路的。
那一次和老师聊了很久。他问我答像一场面试。我知道这是老师在考察我是否虚度了这几年的光阴。告别时他说，到了江城，别错过了三峡。不要提截流不截流的事，你只去看看存在的感觉就行了，最好是能交一份作业。我知道现在能交给老师的作业只有这不成行的文字了。
一直不忘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就约几个好友，租一叶轻舟顺江而下，看见喜欢的景物就上岸，呆够了再登船继续。真是太奢侈了，但绝对随心所欲。这个梦做了若干年，直到今天。出行了，没有人品心陪我轻舟泛江，只得跟团。原订的“在水一方”号游轮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云中”号。近江，心已逐浪，况且船名都很美，又恰逢五一的挤挤拥拥，顾不上推敲就上了船。上了船才知道“云中”原来是驿站码头的散客船，远远不够长途观光船的配置。
“云中”作为观光船的首航就碰到了与我同行的、最善舌战群儒的同事们是它的尴尬；我们作为访江问水的初涉者遇到被“五一黄金周”打造出来的次品是人性中好附庸的必然结果。和蔼可亲的矮个子船长擦着头上的汗出来了，稍争取到船长的一些让步，我便开始“和稀泥。”得宽人处且宽人吧、况一江夜色在等待，怎有心思在人心间较量、游荡呢？
是5月1日9时上船的，葛洲坝夜景也在闹闹哄哄中无心观赏，能静下来观景已是10点30分以后的事儿。宜昌无月，纯净夜中的江水如黝黝绵软的巨幅锦缎，宽宽松松的一荡一漾之间泛出些的流质感。两岸山峦像巨大的两枚磁石，黯黯中总有挽手相簇的感觉，囿的视野并不开阔。江水的气息却肆意的扑鼻而来，潮潮的夹杂些水的清气与腥气，让人有了临江的真实感。
江上偶有游轮相遇、相超，就会像马路上的车辆一样鸣笛致意。船鸣的声响更近乎于乡间 老牛的牛哞。船过于平稳，产生了牛哞印象后，身在“云中”真有了人在牛背上一漾一漾的感觉。船不正在埋头静静地犁着无月的江水吗？无人吹笛，无人奏箫，无人吟诗，心也懵懵懂懂着不知所向。
不知多久后，入夜了，心始终倾听着江水深沉而酣畅的鼻息声，人在似醒非醒间做着挣扎，回味着曾经被他描绘过的景观：坐在不知被多少代人扶抚过的、光可鉴人的清凉青石槛上，动听江风吹过松林，静悉一树鸟语鸟语，看灯火通明的船只在江上来往，傻傻地托腮不去论今夕何夕这是截流前在江边的一个叫桂林村的村庄中所能享受到的感觉。三峡截流了，青石槛没了，松林没了，浅浅的梦也没了，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村庄只有在幻想中相见。我不苛求已不存在的东西再现。滚滚长江东逝水，让一切都静静的安然如斯。
一夜几乎无眠，清晨6点即起床了，人还精神的很，大概是受了江水的浸润。昨夜在悠悠然的梦间船已过了葛洲坝船闸，我却脑中知晓心中不觉，可笑昨晚的沉迷。所幸三峡大坝这个五级船闸的世纪工程留在了破晓时分，留在了我清醒时分。
雨始终淅淅沥沥着时大时小。船已在西陵峡的中下段。在整个高峡出平湖的工程中，西陵峡上段受影响最大。青滩、泄滩这些被公认为天堑的地方也沧海桑田样地成了汪洋下的大石头。在船稳稳地、悄悄地犁过了一些枉然的时候，甲板上的伞逐渐缤纷起来，像江面上绽放的朵朵春花。雨珠在伞面上兴奋地雀跃着，导游不失时机地给人讲解着峡西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名怪景奇，尤其在迷迷蒙蒙的水雾中，我读懂了三峡让人长久眷恋的原因。
终于要过坝了“云中”静静在水中盘桓，像是要解读人定胜天的精密解数。整船的人都涌在了上下甲板上。我立在船尾最高层甲板上，听着临时船闸、导流明渠、永久船闸、水位、回水等曾经陌生的词汇，不断感慨关于人与天的问题：人类是怎样来的，真是上帝或女娲用泥捏成的吗？那么人怎的又能造山填海，怎的又能人定胜天？怀疑上帝造人的探索者在中世纪死于火刑的何止千万，在这浩然的人工作业面前，由不住地再次质疑！三峡大坝有让人质天问地的魅力，自有其举世瞩目的道理。听说从宜昌至三峡工程工地的专用公路上，有国内最长的公路隧道，还有大小桥梁34座。设计师真是肯花心思，34座桥梁形态各异，无一雷同，是一座实体的桥梁博物馆。能在浩然江水上留下些什么，谁能不煞费苦心呢。被称为“神州第一跨”全长900米的西陵峡长江悬索大桥是其间杰出代表，这是我亲眼目睹到的，但见它通体鲜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长江中一个生动的笑靥。将长江截断的二期围堰让我对三峡工程有了全新感性认识。顺流而下是阶阶抬水，溯流而上是阶阶回水。在船闸中，桀傲的江水正如风拂过的高梁秸齐整整地或前或后的俯仰。水轰轰然有些骤然地被抽去，船显著地原地逐层落下。坝身上一节节露出了明明暗暗的水渍印，恰似古树的年轮。年轮中记载着沧海桑田，水纹里显示着人的深不可测。坝身上的各种水位标识、坝脚、坝梯是人惊心动魄的足迹。
虽然在一级级过闸，巨大的船在人的精确设计下稳稳的如履平地。一个半小时的观摩等待因有惊叹作伴并不觉得漫长。待坝门两边水位吃齐，坝门悠悠然洞开。或是为了展现闸开后的豁然开朗，门开的节奏如同摄像机中的慢镜头，给了心理上足够的享受时间。“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因为视线被船闸束缚太久，闸开后的景象更放大了这一感觉。船欢快的离坝而过。再走一段距离，回望三峡大坝，五阶坝身历历在目，有几分像水上的埃及金字塔“这扇神秘的大门已经关闭，那扇神秘的大门即将洞开”这是一个民族智慧的凝结。
“云中”进了巫峡。巫峡十二峰，峰峰有奇景。在三峡工程中，巫峡受淹程度最低，峡内水位只提升了80米左右。十二峰的水位都在数百米及千米以上，所以原则上讲该是“神女应无恙”巫峡仍幽长，700公里的锦绣一路铺排开来，极尽秀美华丽之能事。数峰叠起，峦峦争秀，不间歇的凝望也不觉冗长。早以倾倒众生的巫山云雨也因多了三峡大坝水气的供给，更加尽性的“翻云覆雨”弥弥障障的。十天九雨的风光让山缠白练，水绕清衫。
“望州下巫峡，心在十二峰”也许三峡之行中最牵念的就是那座“神女峰”一触那飘舞着雾带雪白中的婷婷身影，血脉中立刻涌动着一种灼热的痛。那是神女吗，那不过是个痴情的女儿罢了，在守着万年不归的承诺。眼湿漉漉的，我接到了那串划破空白的清泪。我想某年某月，或者就是在这个季节里，也应飘着缠绵的雨。一个忧郁的诗人凝望了神女峰良久，挥泪走进了船舱，醮情而就：“与其在悬崖上张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的名句，成就了一段关于现代诗歌“人性化”争论的纷纷扬扬，与神女的执守达成了一段自知的心灵默契。
船过在龙门峡，展展地梳理着万种风情。小三峡近前。
小三峡是一个需要一点时间来感悟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幻想一切与水有关的童话。小三峡位于长江支流大宁河下游，由龙门、巴雾、滴翠三峡组成。即使过了这么久，我一闭眼还能回到峡谷中幽幽静静，万般柔情的感觉中。水随着光线变化不断完成着各种绿色图案的涂抹效果，船迎着峰转不停惊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功。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梦想，一个人的真实，一个人的受伤，在小三峡空气的过滤中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也许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体味谷的幽深秀丽，体味水的容忍仁智，体味被水淹得只剩下栈脚的古栈道，体味一个曾经显赫的朝代遁隐在帷幕之后壮烈与惊心去吧，小三峡是一个值得让人看穿光阴，挥霍生命去久久发呆的地方。
“近山者智，近水者仁。”一个“仁”字道尽了水的灵韵。沉沉浮浮不是水的本质，惊涛拍岸不是水的盛宴，纷纷扬扬不是水的绚烂。水在柔柔中韧韧地息翕，水在澄澄中潋滟着取舍，水在来之安去之泰的气息中被沙砾摩擦着，疼着，流着泪，想作水真的很难。每在山水盛宴中，我必是一大醉。
三天的“云中”飘泊，像是找不到了路的感觉。回到宁夏，又开始接着原来的意念做梦，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金钱，就租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看见喜欢的事物就上岸，呆够了登船继续我已去过三峡，但心恍若没去，所以梦仍不断。是因为那个被淹了的桂林村吗，是因为那个仍在苦苦执守的女儿吗，还是那个即将要消逝的瑟琶洲？一路未找到放任自流的存在感觉，所以不断地记起这几句：
“假如我有罪过，那就罚我吧，我愿变成一只山羊，永远留在山崖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