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

作品:《苍耳冲文集

    五十多年前的目击者谈到溪镇那场空前绝后美轮美奂的梨花雨时依旧如数家珍。如今虽至耄耋,但当梨花雨三字经过夕云的双唇敲击着他们的耳膜时,仿佛触电一般,低垂的脑袋猛然抬起,长久呆滞的双眼瞬间放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青光。在与利剑的锋芒相遇的霎那,夕云恍若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日早晨。难道只是巧合,为何如此熟悉,怀疑像牛毛细雨洒在夕云干燥的心田上,尘埃的微粒轻扬之后即刻落定。夕云在诸多老者雷同的描述中构想当年的壮观景象,可惜那是他的心智无法企及的高度,除了满地经雨后的透明花瓣,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暮霭沉沉,西天燃烧成腐烂的玫瑰色,露水渐重,蟋蟀间断的叫声和天空星光一样稀疏。夕云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并无饥渴之感。自从习武以来,他便告别了羸弱的从前,仿佛拥有了超凡的体力,像装着贮存能量的驼峰,能够坚持十来天水米不进。不过从外表看上去他和常人无甚区别,突兀硬朗的骨骼促成他的高大挺拔,脸庞更是因此棱角分明,平添俊朗气质。

    溪镇唯一的客栈灯火通明,透过楼上的纱质窗帘,人影绰约。夕云悄无声息掀开薄帘,梦般的静谧宛如秋寒浸入肌理。他根据窗户透出的明媚光影判定里面无比热闹的世俗情景,不想却是别有洞天。夕云的惊愕只限于内心,眼神背叛了他的心灵,依旧云淡风轻。屋内四扇窗子紧闭,洁白的缟素绕过雕花镂空打成花结。锡制烛台环室排开,数十根白蜡宛若树林,徐徐火苗轻歌曼舞,散发杲杲秋日之光,屋内如同白昼。夕云深吸一口气,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固执地钻进他的鼻孔。他警觉起来,像鹰发现猎物转动脖子和眼珠。除了六张古朴的原木方桌和几把雕花靠背的椅子外,半个人影都没发现。香气随着呼吸挑逗着夕云的鼻翼,他心生疑惑,急忙转身,跨步向前,像鹰的双脚离开树枝般干脆坚决。

    慑人心魄的声音就是那个时候如同磁石吸引铁器一样收回了夕云迈出的脚。无可抗拒的声音让他恍然间看到了清冷的月光在落叶憔悴的脸庞上流淌的身姿。声音来自楼上,隔着空气却如贴在耳边低语样清晰。夕云寻声而去,抬头只见一位全身素白的女人居高临下站在楼梯口望着他。

    上来吧,年轻人!女人说完第二句话,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进了二楼的正房,门并没有关。夕云直勾勾的盯着二楼的房间,脚步听从目光的指挥飞快登上了楼梯。他几乎忘记是怎么走上来的,不要以为他被美色所迷,其实他一直在猜测女人的来历。事实上,从踏进房间开始他就像走进了一个不可自拔的漩涡,丛生疑惑如同浪花此消彼长侵扰着他的判断力。

    进来呀,才来就想走吗?女人站在门口重复了第一句话,语气却大相径庭。夕云进了房间,直奔那支状如梨花的蜡烛而去,然后他听到连续关门的声音,他知道所有的门窗都已呈现关闭状态。女人就在身后,愈加醇厚的香味翻过肩头爬进了夕云的鼻孔,几乎令他窒息。夕云并没有转头,而是绕过烛台,来到了床边。雪白的床单泛着若有似无的绿光垂至地面,地面现出原木被切割后的年轮痕迹。他坐在床上,如果不是斜对面的女人,他很想就此躺下来,已有一个多月没踏实地睡过觉了。

    困了就睡吧!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欲望,像妻子安慰丈夫也像母亲抚爱儿子一样的语气说到。她坐在烛台旁的椅子上,面庞笼罩着清冷而热烈的白光。

    你是谁?夕云终于开口,他没有躺下。

    我并没有问你的来历身世,你大可不必知道我的。

    夕云无言以对,他并不想交换。目光落在女人的裙子上,才发现并不是白色丝绸简单裁剪而成,如此工艺是他前所未见的。特别是裙摆的加工尤其精致得让人叹为观止,千万片指甲大小的贝壳状绸缎如同鱼鳞连缀在一起,直至脚面。他的目光像条虫子从脚面向上爬去,最后落在女人的脸上,仿佛遇到一片翠绿鲜嫩的树叶,贪婪地在上面兜兜转转。夕云对年龄毫无概念,因此我们无从得知他对面这个女人准确或模糊的在世时间。不过延着夕云的目光能够看到像白云和棉花一样洁白的脸蛋,像春露和秋水一样清澈的双眸,像笔锋和剑轨般流畅诡异的眉毛。女人笑意盈盈地站起来走到夕云面前,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帕香囊。香囊像充满诱惑的处子之身拦截了夕云直视的目光,熟悉的香味再次袭来。他不知所措,接过香囊,认真研究起来。

    带着它上路吧,关键时刻能帮你一把!女人转身,蹑足而行,出了房间,像猫从树上跳下来一样毫无声息。

    夕云将香囊揣进怀里,吹灭蜡烛顶端流淌的火焰之水,仰面躺在床上,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睡觉。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如同流水经过泥土和石头水草一样顺理成章,他从睡梦中搭上了回忆的马车。对他来说,回忆仿佛太阳一样不能直视,那样的话,眼睛和心会尖锐的阵痛。

    十年前那个燥热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树梢时,知了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夕云坐在书房,手里握着中庸,仰起头望着院中油松斑驳的银色树皮冥思苦想。他突然对着昏昏欲睡的先生说,我为什么不能像知了一样想唱就唱,非要关在书房里读这些无聊的破书呢?他的话严重干扰了先生的美梦,愠怒之后,拿起他的戒尺在桌上拍了两下说,读书,读书。夕云从椅子上蹦下来跑到前院,身着官服的父亲掀开轿帘,正欲迈进,从夕云的角度来看仿佛一只弓着身子的虾米。夕云急促欢快的脚步声制止了他悬在半空的那只朝靴。夕云站在五米开外,对父亲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武。夕云的父亲早已习惯用命令和训斥的口吻跟人说话(除了当今皇帝),他摸着从下巴长出来的那把一乍长的胡须说,不行,回去读书,我的爵位不是一个四肢发达的傻瓜能接替的。我不要继承你的爵位,我要学武,我要去溪镇。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父亲发怒的眼睛。先生像乌贼一样从背后卷起了夕云,将他扛回了书房,父亲变成愤怒的虾米钻进了墨绿色的轿子。

    此后的许多夜晚,父亲始终以弯曲的虾米形象出现在夕云的梦境之中,那也是父亲留在他心目中的最后一次逼真的印象。父亲的轿子颤颤悠悠滑稽得像一只四四方方的船穿街走巷,当他钻出船舱的时候,感觉头顶掠过一只硕大的鸟,投下的阴影以迅雷之势倏忽不见踪迹。他望着紫禁城上方的蓝天,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和风的声音。夕云从高空看下去,父亲有如蚂蚁或者蚂蚁的眼睛一般大小,因此他不敢断定哪个是自己的父亲,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顿时云烟四散。

    在师傅还有呼吸之前,夕云从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之时才得以从透明的冰层中看到师傅慈祥红润的面庞。他把那次事故的发生归结于自己的贪玩,而师傅对他说,不,不怨你,这都是天意。师傅的整个身子越来越冷,开始变得冰凉坚硬,抬起的手也放不下去了。夕云第一次流泪,父亲一度提起夕云出生时虽然哭声响亮,但一滴眼泪也没有,因此他认为这个孩子是继承父业的最好选择。师傅说,夕云,我是中了宿敌的冰毒,世上惟有梨花雨才能解开此毒,下山西行三千里,溪镇的隽永斋有——无形的严寒封住了师傅的嘴唇和舌头,师傅身边的一切开始蒙上白霜,渐渐加厚,有冰层断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夕云意识到整座山即将全部冰冻,忍痛含泪记住师傅不再转动的眼珠的样子,叹息之间已身置山脚。

    望着色彩斑斓的大山仿佛进入玄冬般沉寂,了无生机,他向西走去。半年来的打听、观察和推想,他获得全部信息是:梨花雨五十年前在溪镇一带曾经出现过,据说梨花雨的源头在溪镇以南的梨蒙山,山上住着一群自称梨花仙的女人,不过他们深居简出,凡人想要见他们难于上青天。夕云认为自己并非凡人,因此在了解到这个消息后一直处于踌躇满志的状态,他真想看看所谓的梨花仙究竟是怎样一群人。至于师傅提到的隽永斋,所有他问过的人一律摇头,一些皱紧眉头的家伙经过短暂的极力痛苦的回忆后依然说,从没听说过,溪镇并没有过此斋。师傅不会骗他,更不能怀疑师傅的记忆力,最后他决定先到梨蒙山一探究竟,再作打算。

    夕云从没有过如此甜美饱满的睡眠,以至当秋晨的寒意透过纱幔像利刃划过他的皮肤时,他好像在噩梦中惊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盯着树枝上最后一片黄叶不停的让自己的身体打着圈圈以便更快地回到精神家园——树根。在意识到窗子是开着的以后,他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窗子在他进来以后她出去之前到底呈现什么状态。过分酣畅的睡眠破坏了他的记忆力,脑海中来回闪现的是那个一身洁白的女人,此刻他竟然迫不及待想看见那个女人。

    女人袅娜而至,轻轻推开他的门,见他发呆,浅笑逗留唇角,遂说,下来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夕云随她下楼,飘忽不定的背影如同精灵跳跃在他的瞳孔中。大厅里比昨晚多了几分真实,或者说增添了人间烟火的味道。靠南的那扇窗户敞开着,乳黄色的原木方桌上摆了碗碟、筷子和酒杯。他和她相对而坐,早晨的阳光被落叶上的露水折射到屋内,隔世般明媚。她举起酒杯说,喝了它吧,这是尘封五十多年的梨花佳酿,算是为你饯行。他端起酒杯,香气扑鼻而来,和香囊的味道相似却醇厚清冽得多,他投她善意的微笑,一饮而尽。酽酽的甜香,叫人回味无穷,下肚之后,唇齿之间却迷漫着淡淡的苦涩,叫人不想再饮。她说,怎么样?再尝尝梨花糕,新做的。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雪白色的糕点放入口中,说,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梨蒙山,她很干脆。你知道山上有没有人是吗?他说,你能告诉我吗?我要抓紧时间救我的师傅。

    我并不知道梨蒙山的情况,你是第九个去梨蒙山并且住在我这里的人,他们从来有去无回。据说梨花雨每隔五十年降落一次,上天早有安排,不是光凭个人意愿就能改变的。值不值得冒这个险,你要考虑清楚。女人少有的严肃像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赤裸地呈现。

    按照上次梨花雨降落的时间推算,就算是上天注定,今年也该降落,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征兆呢?我跋山涉水为的就是梨花雨,师傅性命攸关,我岂能贪生怕死?!夕云站了起来,像枯枝从大树上断裂一样干脆地离开了座位。

    我佩服你的勇气,却不知阁下智慧几何,请你处处小心,格外珍重!女人并不挽留,对夕云压在心底的激愤视而不见,目送他消失在碧云天黄叶地之间。

    夕云在一个飘着稀薄云层的下午到达梨蒙山。他站在山脚向上望去,只见红叶满山遍野,层林尽染,至山腰已是云雾缭绕,目力所及并不见清雨峰身姿。据说清雨峰是是此山至高点,也许隽永斋就在上面,夕云努力朝着好的方向去猜想。盘山道似乎有意而修,瓦蓝色的大块石头严丝合缝,错落有致依山势盘旋而上,适合步行。夕云拾级而上,倍感轻松,不过一个时辰,他朝山下望去,一片苍茫,林海与云海相容相汇,你中有我,此中存比,若隐若现。他不想耽误时间,脚底生风,像一只灵巧的猕猴在山中跳跃。

    一盏茶功夫,他已至山顶,心想不过如此。梨蒙山的高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未免让他扫兴,除却救助师傅的名义,他很想施展一下多年来的学有所成。不料清雨峰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整个山顶平地面积足有二三百亩,暗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门前的汉白玉狮子都让他陷入了童年的回忆中,他才发觉这个地方真的好像紫禁城。红叶掩映之下是一条条青色石板小径,他顺着其中一条来到了大门口,巨大的牌匾上书有三字“隽永斋”心底豁然开朗,所有不快皆被抛至山下,兴奋像万箭齐发穿透了夕云的心脏。他上前几步连扣了几下狮头状门环,然后安心听着里面的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青涩的女声从里面传出,请问门外何人?夕云回答,我是萧白道人弟子夕云,路过此地,久闻梨花仙大名,特来拜访。里面的人答应了一声,门便开了。一个穿着艳俗的丫鬟样女孩领他进了大厅,落座后,她端来一杯茶说,我们主子说,请您稍等片刻,她一会儿就过来。丫头下去后,他环顾四周,厅内摆设富气有余,贵气不足,能够感觉到主人对外显示阔气的那颗迫不及待的心。

    再次进来的女子果然与众不同,黛眉朱唇,眼神透着力量,连说话也是掷地有声。客套之后,夕云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女子说,哪里来的梨花雨,你是道听途说吧,虽然我们自命梨花仙,其实也只是平凡人,不堪忍受世俗喧嚣才到此躲清静,怎么会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呢?

    弟子明白仙姑不愿下山招惹是非,如果您能搭救师傅,在下将听从您的吩咐。

    女子笑得放肆、妖冶,然后说,当真?

    事关性命名誉,不敢儿戏。

    那好,如果我们救活你的师傅,你便留在梨蒙山,负责我们的安全。

    这——夕云没想到这样的交换条件,因此有些迟疑。

    怎么?不愿意吗?那就算了,请吧!女子下了逐客令。

    不,您误会了,我,我答应您!夕云不得不先答应下来。

    这才像孝顺的徒弟呢,一会儿丫鬟会告诉你该做的事情。

    请问什么时候能救我师傅呢,否则就来不及了。

    不要着急,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秋天呀,要降梨花雨也得等到春天梨花开了呀!

    丫鬟把夕云带到后院一间朝西的房间,屋内摆设与大厅相比毫不逊色。夕云从丫鬟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保镖而已,除了保护几位仙子的日常安全外,还要像条狗一样给外来入侵者以有力的还击。

    丰盛的晚宴过后,他回房休息。背靠鲜红锦缎的被褥,望着床头的粉色流苏发呆。自从踏进“隽永斋”以后,所有的疑惑接踵而至,像蛐蛐的叫声一遍遍告诉他,这里根本不是隽永斋。为了免于打草惊蛇,他决定将计就计,等到夜深之时再去探个明白。

    午夜时分,他紧抓宝剑,从床头跃起,准备夜行。不料一阵轻微的响声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声音来自房顶。难道有同道中人,他复躺于床上,用被子盖住身体,做出睡觉的假象。窗外黑影闪现,划开门栓,蹑足而进。待他订睛细看,却是两个提刀的黑衣人。感觉到他们向床头逼近,夕云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两个女声,其中之一就是给他开门的丫鬟。一个说,看来他已经中毒了,明天我们就会又多了一个奴隶。

    嗯,主人的药异常灵验,即使他武功再好,也难逃此术。我在宴席上亲眼看见他喝光了那杯酒,没错的,咱们回去复命吧!

    夕云暗自叫苦,因为他真的喝光了那杯酒,怎么办?不过听两个黑衣人所言,这个时辰他该是中毒的了,莫非还没发作,还是已经发作呢?应该没有,不然自己哪能如此清醒,还要夜探隽永斋。此刻,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拿好宝剑,出了房门,跃上屋顶。

    虽至午夜,仍能看到诸多房间灯火闪亮,欢歌笑语不时传来。

    夕云来到一间朝南的正房,倒挂屋檐。窗纱几乎透明,屋内情形尽收眼底。但见一片歌舞升平,白日所见粉衣女子坐在大殿中央,桌上摆满美酒鲜果。与她卿卿我我的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只能看见一撮山羊胡笨拙地翘起来,两人亲热拥在一起推杯换盏。大殿下面有正在跳舞的一群男女,一律短衣襟打扮,露出肩臂、肚脐和大腿,一汪娇柔造作的暧昧眼神。夕云根据男人粗壮的骨骼推测他们应该属于习武之人,不知因何沦落为“舞男”

    忽从侧门进来两个丫鬟向那女子施礼,看来是在汇报情况,可惜乐声过高,根本辨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乐声终于伴随舞蹈停了下来,女人说,就到这吧,你们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话音刚落,那群舞蹈之人皆双双对对从侧门而出,打情骂俏之声不绝于耳。女人和那个男人站了起来,女人说,大王,今天玩得可尽兴呀?被称作大王的男人哈哈大笑,好呀,好呀,想不到你不光漂亮,而且聪明能干,能编出这么勾魂的舞蹈和曲子。女人说,大王过奖了,不过今天又来了一个要梨花雨的小伙子,刚才手下告诉我他已经中了梨蒙毒,过不了多久我会把他调教得更出色,我看他是个做领舞的材料。是吗,你该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男人佯装吃醋的声音差点儿让夕云呕吐。他脚下一滑,一片瓦掉了下来。

    谁,谁在外面?男人警觉地大叫起来,夕云跃上屋脊,摒住呼吸。

    两人来到院子中央,一同朝屋顶看去。夕云以为夜色护身,能够轻松逃过此劫。不料那女子纵身高飞,顿时整个院子连同屋顶都变得如白昼般明亮。夕云暗叫不好时,女子的利剑像一颗流星奔了过来。他翻身落入院中,本想抓住那男人相要挟,让她降落梨花雨,可是男人早被大群所谓的“保镖”团团围住,他根本难以靠近。遂抽出宝剑与剑锋刚转的女子战在一处。如果不是夕云中了暗器,也许还能和女子较量下去,最终胜负还不知道是谁。但谁能想到他们会暗箭伤人呢,那暗器无形无影,却使得他浑身无力,逐渐败下阵来,被他们绑在了石柱上。

    女子早已认出了他,心有不解地说,我明明见你将酒一饮而尽,是谁帮你解的毒?

    这只能怪我命不该绝,你们的毒药根本奈何不了我,赶紧放了我,降落梨花雨,否则我会让你们死得非常难看。夕云嘴上嚣张,心里差不多就要绝望了,他像得了软骨病一样,要不是绳子绑住他,他一定会瘫坐在地上的。

    死到临头,还敢猖狂,你见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便意味着你要死。女子说完,已将剑抵到了咽喉。

    慢!那个男人从人群中闪了出来说,等一下,让我仔细看看他,女子不情愿地收回宝剑。

    男人走到夕云旁边,和他面对面,犹如辨认古玩一样,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得夕云快要别扭死了。到后来他竟然伸出手摸到了夕云的脸,夕云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颤头。男人充满无限爱怜的地说,你是夕云吗?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夕云。

    夕云诧异,面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他说,我是夕云,怎么了?拿开你的手!

    真的吗,你是夕云,孩子呀,你叫父亲找得好苦呀!男人摘掉了面具,双手捧住了夕云的脸。

    做梦一样,夕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前为了学武离开父亲,十年后竟然在此重逢。那张脸仍然能和记忆中的轮廓吻合,不过那些多出来的皱纹和不再黑亮的眼神显得如此陌生。夕云错过了他们的生长过程,错过了父亲十年的变化,因此一时间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

    父亲解开了他的绳子,抱住将要倒下去的夕云,对女子说,快,快拿解药来,他是我儿子,误了救命,我饶不了你们。

    女子迟疑,说,大王,这小子知道了咱们的秘密,不能放过他,就算他真是您的儿子,希望您能大义灭亲,为了我们明天的大业。

    我不管,我要救我的儿子,他会保密的。

    不可能,他是来求梨花雨的,需要梨花雨的人迟早会破坏我们的大计。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他,如果你顽固不化,那就跟您儿子一起去吧!女人的剑以神速刺了过来。

    你过河拆桥,婊子,你——剑从父亲的胸口插入,吸收了他继续说话的力气。夕云看着父亲含泪的双眼,悲从中来,他真想大叫一声,可惜根本没有力气。那把沾满父亲鲜血的剑向他袭来,夕云暗道,我命休矣,闭上了眼睛。

    夕云一定被一个女人救了,故事到最后不得不落入俗套,否则无法继续前行。

    你猜得没错,他得到无名客栈那个白衣女人的及时相救。至于女人为什么会如此准时,那是因为她一路尾随夕云,把一切看在眼里。此外,她还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夕云的梨蒙毒。夕云的智商正常,一系列的关联现象让他推测出来白衣女人其实和所谓“隽永斋”的粉衣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事实也是这样,白衣女人在晚风浩荡的火堆旁向夕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她们原是同门姐妹,五十年的梨花雨并非她们所降,而是她们的几位前辈联手制造。并在那时立下了规矩,每隔五十年降落一次,用来祛除世间的瘟疫和潜藏的病毒。不料几位前辈由于梨花雨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不久相继去世,艰巨的使命便落在了后代弟子身上。五十年后的这场梨花雨恰巧轮到她们俩携手完成,但五年前夕云父亲的介入改变了事情的发展方向。他得知梨花雨特殊的功效后,希望据为己有,好可以延年益寿,并以自身的权利以及金钱威逼利诱。终于,粉衣女子的脑袋开化了,她说,我才不想和前辈们一样为了不相干的世人,白白损耗大好青春。况且我早已讨厌了这种寂寞清贫的生活,我想要换一种生活。

    锦衣玉食的生活像梦一样开始了。白衣不屑同流合污,才蛰居在溪镇,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完成梨花雨的。粉衣与夕云的父亲在梨蒙山大造豪华宫殿,夜夜笙歌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方面来自朝廷的权利,另外梨蒙山这几年的梨花并没有储存起来当作梨花雨的原料,而是被制成了香料,贩卖到全国各地,甚至出口到波斯湾一带。因此,充沛坚实的经济来源为他们奢侈的生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凡是来到此山祈求梨花雨的人都被灌了毒药,然后会像奴隶一样听从他们的摆布,所有来过此地的武士成为了供他们消遣享乐的舞士。夕云没有被此毒所伤,是因为有白衣给他的香囊作为庇护。

    白衣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我的师姐,与我联手共降甘霖,才能解救你的师傅。

    算了,那样你会灰飞烟灭的,我还是另想办法吧!况且你师姐早已沉醉其中,说服她恐怕不太可能。

    你别太灰心了。白衣见夕云心灰意冷的样子,心里也没了底。

    这些年算是白过了,学武何用,不如听父亲之言,走仕途经济,也许能够用强制手段或者给她实惠使她屈服。

    你不能这样想,小人当道得志,历朝历代如此,金钱和权力始终是愚人致命的武器。像你这样能够甘于淡泊,不慕名利的人少之又少,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才不会浪费短暂的生命。

    真的吗?你把我说得过于伟大了!

    真的,那都是我的真心话,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解救你师傅的其他办法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夕云盯着衣袂翩然的白衣女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像树根生长起来,牢牢抓住了心田那块土地,不断绵延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好大的风呀,启明星出来了,你看,马上就要日出了!白衣女人像小女孩一样指着东方将要发白的天宇说,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夕云还没来得及错愕,女人抓住了他的手,跟着她一起飘到了丛林上方,向着太阳出来的地方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呼啸风声紧擦耳边,夕云心跳加剧,从没有过如此销魂。东方的天幕渐渐亮了起来,稀薄但有力的光芒映在女人的脸上,刚才的感觉又来了,并且持续升华,他们面对面转着圈圈。突然,她叫道,夕云,往下看。夕云回眸,只见千万片如雪梨花瓣纷纷扬扬,以世间最为优雅的姿势徐徐飘落。

    2005年8月28日

    北京知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