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译书事件

作品:《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

    让杜蘅真正接触到物理之核的人,无疑是汪湘莲。

    汪家书香门第,汪老师身上的门第贵气已经和骨血融在一起,西装永远登样,窄头黑皮鞋永远光洁,性情永远谦和。钟灵毓秀,宜古宜今。

    每节课,汪老师都会早到半小时。

    大多时候他静静坐在花厅,白玉雕的手压在公文包上,不旁顾,手边一瓯清茶,茶香袅袅。

    简简单单的画面,是兰芝自芳,明玉自洁。

    现代西方文化熏陶与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很好地结合在这个斯文温雅的男人身上。

    他在等,等她来上课。

    进行一对一的师生教学。

    不同于她父亲的恃才傲物,有时弄得人下不了台,汪老师是一个没有棱角的人,他不会和人吵架,不会起争执,永远面带微笑。

    轻风细雨。

    如沐春风。

    “眉眉儿,坐。”

    “如何,昨天留给你的问题有解了吗?”

    这时,汪老师会起身,推一推他的玳瑁眼镜,给她一个师长看待得意门生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汪老师的启蒙老师也曾给过他。

    他的老师在剑桥大学做研究生期间,从师于着名天体物理学家爱丁顿博士,所以,汪老师在天体物理方面的学问很扎实。

    他给她说解恒星内部结构理论,以及变星脉冲理论。

    引导她,如何利用日全食验证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

    杜蘅的数学基础是杜仲明为之打下的,扎实的基础使她昨晚睡了个好觉,并不用多刻苦,解答了四维空间下,如何得出狄拉克方程的推导。

    汪老师看完她的推导,频频眨眼。

    这就是汪老师斯文的失仪了。

    他连惊喜都这么含蓄。

    扶好眼镜,说声抱歉,然后夸她的推导十分灵性,对科学的直觉和思路都异于常人。拉马努金是不世出的天才,眉眉儿,你也是不世出的天才。

    遇到她这样的学生,是他毕生最大的幸事。

    他只能把自己会的通通教授给她。

    只要她一直热爱物理。

    在未来,一定会有更高的领悟与成就,必定远远超越他。

    汪老师对待物理,是近乎信徒的虔诚,他说:“物穷其理,是一份求真的精神。”

    也说:“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汪老师一直没有成家。

    身边也没有女伴。

    杜蘅认为是由于汪老师热爱物理,一个人过分热爱什么,是没有精力再做别想的。

    如果那天她没有在楼梯上听见父母房中对话,没有听见母亲潘晚吟怎么形容的汪老师,也许这样一直误会下去,反而美好。

    母亲把最流利的德语拿了出来。

    于是,汪老师在杜蘅心里永远走样了。

    71年,绍兴。

    九月中旬,夏天还舍不得走。

    太阳热辣辣把人来晒。暑热逼人,街道两边的树木浮动一层可见的热浪,像把魂儿给晒出来。

    杜蘅从老宅赶回自家,跑着回的。

    整个人汗津津,头发湿粘。

    她急于向父亲求证,不能再给她上课的汪老师到底是被抓捕,还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重感冒需要停课养病?

    一声干呕,将她钉在楼梯上。

    房门闭着,干呕声却出奇清晰,潘晚吟呕了,那股彻头彻尾的恶心劲,像是呕出一颗心脏。

    一大段流利的德文过后,母亲改用中文。

    “……该让他们看看,杜家的大阿官连男人的臭屁股门子也钻。”

    “汪家《石头记》的研究做得真是彻底。你跟他算什么,贾宝玉秦钟蒋玉菡?还是汉哀帝与董贤?”

    “少云,你欺瞒我,要付代价。”

    潘晚吟始终不改平和的语调。

    她的愤怒只在字眼,不在语气。

    情绪从不过剩,琴从不对牛弹。

    从前她要赢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现在的她,可以输给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男人。

    杜仲明婚前坦白自己有过一段感情。

    她理所当然以为,一定是个漂亮女人,她自信,可以战胜这份心有遗憾的旧情。他的心越不属于她,越能激发她的征服欲。

    他是她的征程。

    她要为他大动干戈。

    现在这份真相,显然潘晚吟吃不消。

    杜仲明的爱,哪怕属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女人,唯独不能属于男人。

    这个男人每周五天,有半天在杜家老宅给她女儿讲授物理。杜仲明每天都要去杜家老宅,做旧社会的儿子给老父亲请早安的同时,是不是也要做一回贾宝玉秦钟蒋玉菡?

    她成了什么?

    旧情人再会,肉体欢愉不可避免。

    眼神可以有多少次秘密刺探,皮肤可以有多少次无心之失。

    床上的事,身为大教授,你们有什么高雅趣味?钻屁股门子,可算不上高雅。

    “你这样欺瞒我,要付代价。”

    她重复。

    语气里多了点惋惜。

    不像和谁争吵,像提前开始可怜对方。

    如果知道杜蘅在听,如果知道潘晚吟平和的愤怒会给他和女儿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杜仲明一定会把话讲清楚,讲明婚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出格的举动,而不是说——

    “我同意离婚,请不要羞辱时举。”

    他的嗓音,因为熬夜、焦虑、连日会客斡旋,想办法解救汪湘莲及黄河等人而变得干哑。

    说完疯狂咳嗽,再说不出别的话。

    时举,是汪老师的字。

    杜蘅浑身发凉,热出的汗在她身上凝结,结出一层冷飕飕的冰霜。

    “a

    new

    scientific

    truth

    does

    not

    triumph

    by

    convincing

    its

    opponents

    and

    making

    them

    see

    the

    light,

    but

    rather

    because

    its

    opponents

    eventually

    die,

    and

    new

    generation

    grows

    up

    that

    is

    familiar

    with

    it.”

    “一项新的科学真理广为流传,并不通过让它的反对者信服、领略真理的光辉,而需要这些反对者们最终死去,熟悉它的新生代们成长起来。”

    潘晚吟念英文时的剑桥口音像英国少见太阳的天气。

    潮湿。

    寒冷。

    “你的翻译将普朗克科学观还原得很好。”

    好在哪里呢?

    好就好在连反意也翻译了,给她不少发挥空间。

    “少云,你是天生的翻译家,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继续坚持这份天赋。”

    房里的女人像要送丈夫远行。

    说出一句格外温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