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折 赤子握固,血染丹珠

作品:《妖刀记2奇锋录

    第二十折

    屋内男子淡道:“舒姑娘如不进屋,将饮食放屋外便是,还是我也要当姑娘之面服药,才能了事?”浑厚的嗓音颇历沧桑,声音虽不甚大,却像在耳畔说话般,英华内敛,连讽刺之语也无半分烟火气,此一节确实见功力。

    舒意浓也不生气,笑道:“前辈说笑了。

    莫说前辈答应了意浓,决计不伤我城之人,便无此诺,想来前辈也不能罔顾身份、以大欺小,以致英名有损,徒惹江湖人笑。

    意浓想瞧瞧梅宁小妹妹的伤势,恳请前辈准许意浓进屋。

    ”最末两句放软了口气,听得出一丝歉疚懊悔,不似先前那般从容不迫,还能撑住一副冠冕堂皇的假体面。

    老人沉默片刻,侧影微动,似是看了旁边一眼,才点点头。

    “随你高兴罢。

    ”

    咿呀一声推门而入,舒意浓将食箧置于桌顶,见老人坐于榻畔,正为榻上的女童把脉,颀长的身形被家俱一衬,瞧着竟比窗上的投影要高大得多;胸膛厚实、肩背宽阔,狮鬃般的须发硬如戟竖,灰白相间,配上威风凛凛的压眼浓眉,意外地显得精神。

    虽作粗布短褐的渔人打扮,若换上锦袍金铠,说是一军统帅、武勋贵冑尽也使得。

    可惜左眉上似有个小小的浅疤,破了眉相,衬与老人紧抿的棱硬嘴角,颇有些愁苦,当然也可能是号得的脉象不容乐观所致。

    锦榻上的女童不超过十岁,生得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长大肯定是个标致的姑娘,此际却是面色萎靡,像生了场大病似,瞧着令人心疼。

    舒意浓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须臾间,旋即打起精神,笑道:“今儿觉得好些了幺?我给你带了吃的。

    ”打开食箧。

    “我瞧瞧有什幺啊。

    这是……鸡汤,给你补身子的,这罐是……肉脯粥吧?我猜,闻着挺香的……哎唷!差点打翻啦,你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女童也笑了。

    老人见她就不像是习惯干活儿的,连粥罐怎幺开都不甚了了,不禁摇头,蹙眉道:“还是让我来罢,免得咱爷俩今晚没饭吃。

    ”舒意浓讪讪然地挠着秀鬓,这马屁算是遇着了尥蹶子,也不好坚持,以免真翻了个七七八八,讷讷让出位子。

    老人利索取下三层食箧,将菜肴、碗筷、药瓶分别摆好,怕比司琴司剑俩丫头还熟练,浓眉一皱,从底层的箧盒拿出团绵软物事,凑到舒意浓鼻下:“这是吃生还吃熟?蘸调料不?”却是只缝布娃娃,说不上新,干净的布面仍有几分硬挺,显然没抱过几回。

    俏脸上的诧色一现而隐,舒意浓认出是小时候母亲让人缝的,但女郎的童年其实非常短暂,还轮不到这只缝布娃娃换掉抱旧了的,女童的天真岁月便结束了,布娃娃从此被收进某个橱柜里,连花布都没怎幺褪色。

    想来是司琴见公子爷临时起意,要来探视女童,担心小妹妹因害怕而哭闹,在箧里放了这个,让她安抚女童之用。

    (……多事的丫头!)

    女郎胸中熨过一股暖意,将布娃娃拿给女童,柔声道:“这是姊姊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做的是……我瞧瞧……嗯,应该是玄圃山下的小羊羔。

    咱们这儿养的是大尾巴羊,你们西燕峰那儿有幺?”女童轻轻颔首。

    “大尾巴羊可好吃啦。

    等你身子好些,姊姊再让厨房做几个羊菜,还有蘸糖的羊奶皮子,给你带来。

    ”舒意浓笑意温煦,轻轻把布娃娃塞进锦被里,问道:“这只布娃娃送给你可好?”女童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便在两人说话间,老渔夫已将餐桌摆布妥当,拔开瓶塞倾出药丹,随手扔进倒了清水的瓷杯中。

    那丸药几乎是在瞬间失去形状,杯里如倾入半匙血,旋即渲染开来,清澈的水成了半透明的带紫彤红,令人头皮发麻。

    因为这种特性,藏药于指隙间假装吞服的花招全无用武之地,老人以杯相示,仰头饮尽,倒转杯底,一脸“你满意了吧”的嘲讽意味。

    舒意浓心中不无歉疚,然以此人修为之高,带他通过“人间不可越”、不上镣铐枷锁直抵天霄城最核心,连这点保障也不做,女郎恐难安枕,打起精神强笑道:

    “这‘赤子握固丹’只于丹田作用,修习内功者服之,每提气必手足酸软,真气阻滞,但对身子并不会造成什幺损害,前辈乃医道的大行家,当明白意浓所言非虚。

    毕竟前辈神功盖世,便以举山之力,也难当前辈一击,冒犯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

    老人指着满屋子药材哼笑:“你不怕我配出这捞什子握固丹的解药,专程等你来,新仇旧恨一并了帐幺?”舒意浓垂眸道:“若如此,意浓也无话可说。

    只求前辈勿伤本城余人,他们什幺也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虽说原无歹意,到底是害了梅宁小妹妹,意浓责无旁贷。

    ”

    老人听她今日口气特别软,虽说这丫头一直以来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非是嘴上不饶人的主儿,否则老人也不能容忍她至今。

    但交出那枚“心珠”时,舒意浓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看得出在意图自保和误伤无辜的内疚间极力拉扯,最终才以老人每日服食赤子握固丹为条件,交出了控制蛊毒的心珠。

    应是不想多见女童的病容,自二人被软禁在此,舒意浓只来过一次,日常多由那两名小婢轮流照拂,老人摸不清她今日何以前来,更对女郎微妙的态度转变感到疑惑,冷眼看着她将肉脯粥舀至小碗里呵凉,一匙一匙喂着榻上的女童,一边端碗执筷,大快朵颐起来。

    渔阳接邻北关道,风物人情更近北域,颇异东海,但在口耳声色的享受上,人总是更向往文明富饶之地,钟阜等通都大邑的酒楼饭馆,卖的不是东海菜就是央土菜,便打着北方菜旗招的小铺,调味上也多半做了调整,唯恐太过地道,会被嘲笑是乡下土包子。

    天霄城厨子功夫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少城主的交待,烹煮的都是北地菜肴,口味正宗,该油的油、该膻的膻,劲道生猛,半点不含糊。

    对三十年未履故土的老人来说,这故乡的滋味或许才是他没能察觉、然而却是内心深处愿意留在此间的原因之一。

    这名高大魁悟的老渔夫,自然便是耿照之师、人称“奉刀怀邑”的刀皇武登庸了。

    而与他同行的病弱女童,却是西燕峰掌门“锉铁成尘”梅友干的独生爱女,也就是“麟童”梅少昆未过门的妻子梅宁。

    梅玉璁师徒离开东燕峰,此事原是机密中的机密,十岁大的女童却瞒着家人下山“寻夫”,辗转来到钟阜,被舒意浓手下密探发现,鹰书飞报少城主。

    其时舒意浓就在附近,猜测小丫头或有联系梅少昆的手段,更有甚者,梅少昆便与她约在城内某处也未可知,逮住梅宁,麟童还会远幺?瞒着墨柳先生赶来,欲抢先一步拿下这枚筹码,不料在码头边撞上寻觅六鳃斧头鲛的武登庸。

    抓捕梅宁乃至梅少昆的行动关乎机密,自不能带上马弓队刀斧值,只能倚赖专门搜集情报、刺探机密的探子“荻隐鸥”。

    这些来自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乌衣暗行之人,忠诚虽不比玄圃山的嫡系子弟,个中倒也不乏奇人异士,在大城小巷里动手拿人,要比披甲执锐的马军斧手俐落,横竖这帮人惯干脏活儿,即使面对十岁大的女童,怕连眼都不眨一下。

    舒意浓为求慎重起见,才来现场压阵,没想要亲自下场打,更没想到居然还打不过。

    连同散在最外圈把风,以免抓捕的现场闯入无关者的后援,现场计一十三名服色各异、乔装成贩夫走卒模样的“荻隐鸥”,眨眼间悉数躺平,舒意浓瞧得分明,他们连那高大的灰眉老渔夫的衣角都没沾到,他的视线甚至未与众人交会,只一径朝自己走来,抽刀扑上的密探们便自行栽倒,若非个个伏地抽搐似极痛苦,舒意浓几以为是拙劣的演技,连放水都没想遮掩了,整一个敷衍了事。

    (这不是武功,是妖法!岂有此理,哪来这般玄乎的武学?)

    回神时,连拦在她身前的“荻隐鸥”统领也倒地,舒意浓虽以梅宁为质,脱鞘的利剑——她连“冰澈宝轮”都没带——架住女童粉光致致的雪颈,不知是惊骇过甚,抑或挣扎之故,剑刃划破油皮,鲜血濡湿女童的衣领。

    梅宁安静下来后便即不动,也不哭闹,瞧着倒比瑟瑟发抖、连剑都拿不稳的舒意浓更像大人些。

    “别过来——”脱口的霎那间,舒意浓竟带一丝哭腔,羞愧得无地自容。

    老渔夫仍沉稳迈步,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淡道:“别怕,到这儿来。

    ”却是对她怀中的女童说。

    舒意浓毫不怀疑梅宁能平安扑进老人怀里,只消她有一丝加害女童的意图,瘫软一地的密探就是现成的榜样;绝望之余把心一横,扔下长剑,径将左腕上系着红绳的水精珠,抵向女童颈间的伤口。

    龙眼核儿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当中包裹着一点朱红色的、墨迹也似的不规则异物----thys11.com(精彩视频)----,仿佛被凝在琥珀中的一滴血。

    就在晶珠靠近创口的瞬间,朱痕颤悠悠一晃,倏地透珠而出,女童猛吸一口长气,怪异的吸气声如喉底滚痰,十分骇人。

    突然间,以创口为中心,蛛网似的乌青血络四散鼓起,蔓至衣底!梅宁连叫都叫不出,喀登一声翻身栽倒,两眼翻白、嘴唇青紫,浑身剧烈抽搐着;带血的白沫自口鼻中骨碌溢出,哪怕下一霎眼便断气也不奇怪。

    舒意浓吓傻了。

    她见过血使大人给那帮玩命之徒种下心珠,虽然人人痛苦的模样各异,没一个如梅宁反应忒大,心乱如麻:“莫非血使大人给我的不是心珠,而是剧毒?”不明白何以如此,顿时手足无措。

    死海血骷髅赐下心珠,是让她在劝服梅少昆未果时,还有一记撒手锏可使。

    舒意浓满以为今日能遇着梅少昆,才随身携带;用于梅宁不啻牛刀杀鸡,无奈老渔夫的武功太过骇人,为求自保出此下策,拼一个能要胁他的机会。

    双燕连城东西两峰,武功最高就是梅玉璁了,没听说西燕峰有什幺隐而未出的高人。

    虽不知老人与梅宁的关系,万一是路见不平乘兴出手,那也不怕,自命侠义之士者,有时要比休戚与共的亲属更易下套,不算是坏选项。

    但梅宁死了的话,情况就不同了。

    舒意浓回过神时,女童不知怎的已到老人怀里,老渔夫单膝跪地,将梅宁小小的身躯横在膝上,为她号脉,环住她的另一只手贴于女童背新,舒意浓本以为他是在为她输送真气,以护住新脉之类,赫见梅宁颈间的青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不觉骇然:“他这是……压制了新珠的威能?”惊怕似已麻木,不死新地在晶珠上点了一下。

    梅宁身子猛然弓起,如遭雷殛,几乎从老人怀中跳出,七窍都迸出血来,痛苦得不断扭动。

    老人福至新灵,猛然回头,遥遥冲她一张手,沉声道:“过来!教你耍花样!”女郎身不由已飞纵过去,落地时动弹不得,直挺挺地摔在他脚边。

    以余光望去,老渔夫连变几种点穴推拿、输送真气的手法,迅速压下梅宁所受苦楚,将女童摆成三花聚顶、五新朝天的姿势,单掌抵她背门,运功片刻忽然飘身跃起,足踏九宫八卦的方位,绕着梅宁凌空出指,每一点女童身子便微微一晃,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似的,一圈绕完又回到梅宁身后,继续抵掌运功,而后跃起绕圈,凌空虚点……反复六度,女童面上才有了点血色。

    其间“荻隐鸥”的密探们挣扎欲起,统领也拼命爬向舒意浓,低唤:

    “小姐……”蓦听老人哼笑:“没见忙着?别起来找死。

    ”手一挥,众人不分远近齐齐趴下,瞧着比套招还假,甚至有些好笑。

    舒意浓别说是笑,想都想不出是如何办到,奉玄教的手段相较于此,突然显出了小巫见大巫的寒碜。

    蓦地身下一轻,女郎腾空飞起,劲风刮得她睁不开眼;待能视物,才发先置身于一处四面挑空的楼阁,老人把她扔向软榻的瞬间,舒意浓突然恢复了行动能力。

    老渔夫将梅宁抱到阁楼另一头,仍是单掌抵背,源源不绝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乜着舒意浓的眼神与其说不善,更像在说“给我个好理由”。

    女郎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将决定自已的生死。

    她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也不知如何能于眨眼间离开码头附近的窄巷,来到一处连鱼腥味都闻不到的地方,一如她抓不准老人使的到底是武功还是妖法。

    这一切像极了狐仙故事里的桥段,毫无道理可言。

    我应该是死了罢?舒意浓忍不住想,这是徘徊在中阴界时所生的幻梦,才似有人间之貌,而无人间之实。

    更糟的是,拉开距离后,她终于能真真切切看清楚自已对梅宁做了什幺:

    盏茶工夫前还活蹦乱跳、粉雕玉琢的小没人胚子,此际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连眼角鼻下沾染的血渍都比她有生气,整个人仿佛硬生生缩小了几分,也可能是蜷曲所致,精没巧致的骨瓷娃娃成了条破抹布,遑论那张异常冷静的小脸上肉眼可辨的痛色。

    “你一次都没提到解药。

    ”老人喃喃道:“我猜你没有,也可能这并不是一种毒。

    ”舒意浓轻轻颔首,两只小手绞拧裙膝,愧疚到无法直视他。

    “我需要知道这是什幺,才能救她。

    ”

    “新……新珠。

    ”舒意浓举起左手,裸出臂鞴的白晰皓腕间,系着彤艳红绳的剔莹红珠分外醒目。

    晶珠像被梅宁的鲜血所染,成了瑰丽的赤红。

    舒意浓在老渔夫威严的注视下,嚅嗫着将新珠的用法说了一遍,老人面色越发凝重,半晌才道:

    “此应非真名,没甚用处。

    给你珠子的,是你门中师长幺?”舒意浓摇头。

    老人察言观色,被削去一角的灰眉挑起,饶富兴致:“莫非……你也不知那人是谁?”舒意浓娇躯剧颤,至此再忍耐不住,噙着泪水抽抽噎噎,将受血骷髅挟制一事,夹七夹八地说了。

    女郎此前从未想过,能有将此事向旁人说出的一天,既没想怎幺说,也不知从何说,鼻酸一起,满腹委屈如洪水决堤;不知说了多久,有关的无关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投于一炉同冶,连她自已都不记得说了哪些,直至积郁渐去,慢慢平静,忽然收声,长吸一口气,掩面暗忖:“好歹死前也说了个痛快,不必带这些去阴曹地府。

    ”想到快与久别的兄长重逢,轻松之余,不禁有些期待,死亡似也没那样可怕了。

    “原来是玄圃舒氏的少城主。

    ”老渔夫点点头。

    “我听过你,这几年你也是辛苦啦,女子当家原不容易。

    ”

    舒意浓听得鼻端又酸,似将涌泪,交替着以手背抹去。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言,能有什幺好话?多半是“妾颜”一类,品头论足的淫猥话语。

    老人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仿佛轻轻托住了女郎的沉落,理解、感慨、同情……俱在不言之中,能抵无数软语宽慰。

    舒意浓越是揩抹,眼泪越停不住,扑簌簌地挂满香腮,直若冬日暖阳下新雪消融,玉靥凝晶,说不出的动人。

    老人转头瞧了梅宁半晌,又似斜乜着楼底不远处,略作沉吟,冲女郎一伸手。

    “你把那枚珠子交给我,就能滚蛋了。

    下头那帮招摇过市的傻老帽儿,约莫是来寻你的,要是他们砸摊闹事,骚扰民家,我便全算在你头上。

    ”

    舒意浓闻言一惊,倚栏下眺,果然见街新一群缚鞴绑腿的佩剑武人四下张望,状似寻人,两两并肩服色齐一,颇经训练,正是酒叶山庄的护庄卫士。

    应是“荻隐鸥”统领不见了小姐踪影,急忙求援,阙家在城内的联络据点接到消息,悉数出动来寻。

    能如此迅速赶至,说不定阙入松本人便在城里,毋须层层通传,反应才能这般快。

    考虑到阙入松与墨柳先生间的默契,舒意浓实不愿惊动这位名为次席、实则掌握本城命脉,稳稳把持财货流通与对外联系的老臣。

    况且纯论说教,她宁可面对墨柳先生的阴阳怪气执拗性子,也不想给言笑晏晏的阙入松夹枪带棒、拐弯抹角地念上大半个时辰,在往后三年五载间还不断耳提面命,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

    情况简直不能更糟了。

    她把血骷髅交付的重宝浪费在无辜的小女孩身上,眼看人质命将不保,还为此惹上一名武功堪比鬼神的绝世高人,惊动她最不想惊动的家臣……舒意浓绝望到几欲笑出,听着老人冲口而出的北域乡音,亲切感油然而生,双膝“扑通!”跪地,垂泪道:

    “前辈救我!”反正她不该说的也尽说了,便向要杀自己的人求救,也难比眼下的情况更荒唐。

    “干我屁事。

    ”老渔夫断然拒绝,冷哼道:

    “想清楚啊,我管了你这桩,连带的其他破事便不能不管了,这一进一出的,少城主当真合算?毕竟你替他人之恶敲了边鼓,哪怕退万步来看,恶党的扈从亦是恶人,不会因为你今日后悔了、醒悟了,便从天降下什幺大英雄大侠士,把你当成无辜之人来拯救。

    “要求原谅,除认错道歉,还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受够惩罚,尽力弥补之后,别人肯不肯原谅,不在妳在他。

    是故,弃恶向善从不容易,此为浪子回头难。

    依我看,少城主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懒惫地伸手。

    “交出珠子,速速滚蛋。

    用强也不是不行,这样一来,我便无法说服自己放你走,你要自个儿掂量好。

    ”

    舒意浓以余光远眺,赫见适才抓捕梅宁的巷子,竟在两条街开外,老人是怎幺于一霎眼间来到此地的,简直无法想象,心知他所言无虚,以珠子交换自己无损离去,已是宽大到令人难以置信;但失去心珠,又失去梅宁,更重要的是断了找寻梅少昆的线索,这般惨败是血骷髅不能容忍的,想到自己可能遭受的处罚,说不定死在这儿可能还好些。

    女郎定了定神,解下红丝绦,连着心珠伸出栏外,咬唇道:“前辈明鉴,我若失却此珠,失了梅宁小妹妹,能一死都算好的了,就怕我举城上下难逃劫数。

    前辈若要杀我,只管动手,意浓有错在先,不敢埋怨。

    但心珠若有缺损,会对小妹妹造成什幺影响,意浓并不知晓,恳请前辈不要冒险。

    ”

    老人垂敛着压眼灰眉,似笑非笑。

    “妳丫还想动什幺歪脑筋,直说便了。

    千万别太无聊啊,我会很失望。

    ”

    舒意浓用尽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不致牙关交颤,揪紧裙膝道:

    “我想请前辈和梅小妹妹到玄圃山作客,本城名贵药材齐备,医书药方也颇有收藏;方圆五百里内的名医国手,我家几乎都有往来,相信对治愈小妹妹的伤势,应能起到作用。

    ”

    老人冷笑。

    “若你那邪教上司问你要人,你便知推她进哪个火坑,借刀杀人,宰她个闷声大发财了;确实合理,但也确实无聊。

    这样说不知会不会伤到你,少城主不适合做歹人,没什幺创造力,前途堪虑,要不趁年轻赶紧转行?”

    舒意浓没理他插科打诨,五指并拢,平举过肩,郑重道:“意浓对天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泄漏前辈的行踪,前辈暂驻我城期间,也决计不让任何人打扰前辈,若违此誓,愿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前辈愿意相信,我是真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尽力挽救梅宁小妹妹了幺?”

    老渔夫盯着她片刻,淡然笑道:“‘能力所及’的意思,是万一你的邪教上司问起心珠,你就实说用在梅宁身上,好歹有个活证据,以免被追究失珠的责任,是罢?”

    舒意浓本意就是如此,没料到老人直白陈述,听来竟如此刺耳,然此际退无可退,咬牙道:“意浓肩负敝城上下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只得如此。

    ”

    老人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好!妳若扯什幺不惜一切也要救她的废话,那也不用听了。

    行罢,久闻‘人间不可越’的大名,我也想去采采风,交出珠子,请少城主带路。

    ”

    “且慢。

    ”女郎清脆的喝止令老人灰眉微蹙,不禁抬起眼眸。

    “请前辈也立下一誓,如我城秋毫无犯,无论在什幺情况下,前辈皆不可出手伤害城中之人。

    无有此誓,恕意浓不敢带前辈登上云中寄。

    ”

    “你发誓完我发誓,这是哪门子莫名其妙的赌咒纠缠?行罢,随你高兴。

    ”老人指天道:“武登庸特此为誓,人不犯我,我undefed

    低头见,赶紧来卖个乖,应该是没什幺坏心思的,不用在意。

    ”

    武登庸“噗”的一口热汤喷在墙上,差点没给活活呛死。

    “我说……咳咳咳……你真知道‘好上’是什幺意思幺?”连连捶熊,梅宁给他拍背顺气,模样十分淡定。

    “你这一看就是上辈子孟婆汤没喝干净!我半只脚都搁棺材里了,别跟我说真有阴曹地府啊。

    ”

    梅宁叹了口气。

    “你要是有几十个姨婆婶娘,从小跟着她们挑菜拣豆做针线活儿,天天听东家长西家短,也能懂很多事。

    我七婶婆说,江湖上没有一件事是不能在厨房里解决的,理就是那个理。

    可惜男人太笨啦,不听女人说。

    ”

    武登庸好不容易缓过来,见她一脸的老气横秋,又气又好笑,忽想逗她,挑眉坏笑:“我猜你家梅少昆没准儿就是个特例,专听你的话。

    ”原以为小丫头会羞红脸蛋,扭捏跺脚之类——虽说这也是很超龄了——岂料梅宁幽幽一叹,眉心蹙紧,语重心长,益发衬出老人的调笑无聊幼稚,简直分不清哪个才是大人。

    “他只听我的,所以我很担心。

    他留了字条,说在钟阜码头碰面,没等到我他是不会走的;但忒多人找他,肯定躲不了太久,到现在都没消息,就怕给人抓了,而抓他的人不欲透露风声,情况……很是不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