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作品:《星星之眼

    繁星

    床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痴痴地看着她,脸庞还是那么温润。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在一起了,穿越了人海,穿越了蹉跎岁月,南来北往,不曾相忘。

    她把手缓缓伸向季之白,那只手已经枯槁,布满了针眼。

    “对不起,之白……”

    季之白摇头:“不需要说这些。”

    “你恨我吗?”

    “不恨。为何要恨?”

    “还痛吗?”她看着季之白的手。

    “一点都不痛。”季之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抽搐得畸形。

    “我差点杀了你。”

    “陈年旧事,已经不在我心里了,即使你杀了我,我也不恨。”

    “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说了这句话,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一句对不起,这十年沉重地压着她,最害怕此生没有机会再说。

    “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要说欠,是我欠你一句。”

    “欠我什么?”

    “欠你一句,我爱你,现在还爱。”温润的脸上流淌着这些年未曾流过的泪水,母亲过世,他一直都很平静,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给他送过风信子,在风雪里陪他度过漫漫长夜,在星星之眼吹过《故乡的原风景》,也是他奉献了青春第一次的女人。她曾在最黑暗的时候,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如星光般温暖、璀璨。光是这些记忆,便能支撑他一直等她出现。

    初颜望着他,春风徐徐,艳阳高照,他们走在稻田的田埂上,坐在星星之眼,头顶满天繁星,岁寒不散。

    这一句“我爱你”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即便是这十年带着女儿独自生活,无欲无求,也不曾奢想过季之白会爱她。

    她不由得笑了:“之白,你和我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天,没想到,我后来来了西藏,住在了最寒冷的雪山脚下,这大概就是宿命吧。我在青春最美好的年纪,离开你,却用一生想念你。”

    把女儿轻轻地揽了过来,示意季之白靠近,一家人坐在一起,这是她不曾期盼过的画面,今夜也实现了。一生何求,知足了。

    刚才的大悲大喜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多温暖。

    “故乡山川,总是很深的。”她的声音已经弱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了,“深,以后你要带爸爸去转山,去看看这里的桃花,去看看娘古拉苏节,唱歌跳舞,好不好?”她多么想自己还能进入这样一家三口的画面里,可是,她没有力气了,想想,哪怕只是最后的想象,也是好的。孩子有了故乡,才能让她安心地离去。

    星星之眼,雪地里的漫天繁星,她等不到了。“之白,等我死了,我的骨灰,就埋在星星之眼吧,西藏有天葬,我就星葬,你听,多美啊。”

    声音弱了,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季之白告诉她不要多说话,先平静,明天就带她去广州治疗。但她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感觉身边的人都在离她而去,心里着急,自己的灵魂正在慢慢脱离身体。

    “深,以后你就跟着爸爸,好不好,他是你的爸爸。如果爸爸不要你,你跟着舅舅……”

    “阿妈,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着你。”季深也不再哭喊,她想让阿妈安静。

    “记住,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雪地里祈福了,眼睛会难受,知道吗?要学会保护自己。”

    女儿把她的手放在小脸上,手心里是冰凉的泪水,静流不息。

    易初颜想起自己最大的遗憾,想起曾经握着妈妈逐渐变得冰凉的手,想起妈妈最后的绝望。

    “深,如果有来世,你还会要妈妈吗?”

    “要,永远都要,我只要阿妈。”季深趴在阿妈的肩膀上,出生就和阿妈相依为命,即便是知道父亲和舅舅就在身旁,但她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们,她到现在依然深信,阿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

    “那我们约定,如果有来世,你还来找阿妈,好不好?”

    季深紧紧地搂着阿妈的脖子:“我现在就要祈福,要阿妈好起来,跟我们在一起,跟爸爸在一起,我们不要分离。”

    对,祈福,佛祖能听见她的声音。季深跪在地上,向着遥远的雪山,念着六字真言,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俯身遥远地磕了一个头。

    “阿妈,佛祖会听见我的祈祷,你会没事的。”

    易初颜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等女儿回来的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要撑住,现在看到女儿和她的父亲团聚了,最后的心气消失殆尽。这一生为了复仇,机关算尽,就连最后让孩子和她的父亲团聚,也要经历重重困难,如果不是女儿突然得了雪盲症,她愿意女儿就在雪山脚下生活一辈子。

    这些都是她的罪恶,她从一开始就被命运选中了,现在又是命运来清算这一身的罪恶。

    季深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阿妈枕头下面翻出陶埙:“阿妈,我现在就吹给你听。”

    她吹起了《故乡的原风景》,如泣如诉,眼泪滴滴滑落在陶埙上,滑落在雪山脚下,和着转经筒和经幡飘动的声音,如那渐渐飘远的行歌,粉白桃花,星星之眼,江南如故,一场大雪洗净人间悲欢。

    阿妈曾经跟她说过,如果有一天阿妈要走了,一定要记得吹这首曲子,阿妈就知道,该回故乡了,不再远行了。

    易初颜的脸逐渐变得平静,她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跟季之白说,还有很多话想跟女儿说,病痛折磨她至此,也都是宿命,充满罪孽的一生,终于都卸下了。如果人真的有魂魄,今后孩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她还从未告诉女儿,那一年生她之前,林芝暴雪,她隐约感觉预产期快到了,但是附近没有医院,村里女人都只能在家生产,幸得村里有接生婆。肚子突然疼痛起来,她知道是要临盆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忍着疼痛出门,大声呼救,想要邻近的村民帮她通知产婆。出门就滑倒在雪地里,血流不止,有那么一刻,她感觉生命疼痛到快要消失了。邻居听到了她的求救声,抱她回了房间,叫来了产婆。

    骨开十指。女人完整的一生,她都曾经历过。

    人生忽如寄,渺渺天一方,故人此去,再无归期。

    季之白把照片一张张收好,茶杯里的老茶又续了一杯,泡得越久,老茶的芳香散了出来。

    “下雪的晚上真的能看见繁星吗?”季深捧着小脸问。

    “爸爸也不知道,可能心里有繁星,就随时都能看到,像妈妈说的,心里有故乡,就哪里都是故乡。”

    “那……我的故乡是卡斯木村,还是这里呢?”

    这个问题,季之白没想过,但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栀子的香味都在发梢上。“爸爸妈妈的故乡在这里,你觉得你的故乡应该在哪里呢?”

    “阿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的悲伤不再那么深刻,烛火之下,她看起来温暖,当她知道所有故事后,她也就明白了,眼前的男人,是她一辈子都离不开的。

    “阿爸,刚才你说的那位赤崎警官,他如果当年真的多看阿妈一眼,你说现在的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季之白顿了顿,可惜这永远都是个假设的问题,眼下就是最好的安排,他没有机会保护易初颜,命运却安排了他保护他们的孩子。“那……可能就没有你了。”

    “这么悲伤的故事,没有我也就没有了,但阿妈曾说过,会遇到的人就一定会遇到,你和阿妈怎么都会遇到。”

    “是啊,我和你也都会遇到的。”

    “阿爸,阿妈交代我一定要去看看娘古拉苏节日,六年一次哟,你要算好时间。”

    “放心吧,爸爸记着的。故事讲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睡觉了?”

    “阿爸,我们还会分开吗?”

    “在你长大之前,爸爸都不会离开你。”他在女儿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知道她内心里的不安全感还没有完全消失,不是她不能离开他,而是他不能再失去一次了,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相依为命吧。

    哄了孩子睡着,季之白睡意全无,应该是老茶起了作用。他站在窗边,又看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白皑皑的雪地,远山的青柏,竹林,故乡的原风景,便定格在这些画面里了。陶埙放在嘴边,终是一个音符都没有吹出来,他想起易初颜在星星之眼里吹着陶埙热泪盈眶的模样。那样温暖的面具之下,是一个负罪前行的灵魂。

    不知道她的魂魄,是不是也跟随着他和孩子一起回来了,她的骨灰就葬在星星之眼里面,她要的星葬还没有出现。也许,等夏天来了,她会在那里再见漫天繁星。

    从衣柜里取出浴巾,去浴室刷了牙,刮了胡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老的容颜,时光利刃,世间本就无人能逃过。

    把水温调成了滚烫的热水,他想洗个热水澡,故事讲完,一身的疲惫感和尘土,想要好好清洗。

    浴室是曾经他和易初颜一夜温存的房间改的,和女儿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房。

    澡洗到一半,他忽然想去拿手机,好多年都没有再听那首《欢颜》了,这也是他和初颜共同的记忆。十年前,就是在这间房里,初颜在后山的晒谷坪,跳了《欢颜》的舞蹈。

    但想起手机好像落在了女儿房间,只能作罢,嘴里哼起了《欢颜》的曲调。

    忽然,外面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是《欢颜》。他从浴室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原来手机竟然就在这间房里,他拿起手机,播放的正是《欢颜》。可是洗澡前,他根本就没有打开过任何音乐软件,也没有点开过播放器,奇怪。他裹上浴巾,轻轻去到女儿的房间,月光下,女儿已经进入了梦乡。

    应该是故人来了。肯定是故人来了。

    听说故人,会和自己心灵相通。

    他放下手机,换好睡衣,头发还滴着水,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吹着吹着,他在镜子里看见了易初颜,站在他的身后,微笑着对他说:“之白,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不敢回头望,怕她消失,手伸向镜子,隔空想要抚摸她的脸,他和她在镜子里相视而笑,就像他们十八岁时重新认识的少年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音乐停了,镜子里的人也消失了,季之白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走出了房门。后山的晒谷坪,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雪地空谷,遥远的地方传来陶埙的声音,他一路踩着雪地,一步一个脚印,来到了星星之眼。

    “初颜,是你回来了吗?”他的身体颤抖着,“这里有故土,有故人,这里还是你的故乡,我知道你还放不下。”

    空无一人的竹林,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被厚雪覆盖了的孤零零的墓碑。

    竹林发出了挪动的响声,最外面的散生竹,慢慢地向中间靠拢,迅速地形成了一道竹林之墙,将他和墓碑的视线阻隔了。

    “阿爸,”一个稚气的声音,“寒夜太冷,你背我回家好吗?”

    是女儿的声音,是女儿拉动了星星之眼的铁索。他回过头,看着女儿,小女孩的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一条岁月的河。

    他点点头,伸出手去抱女儿。中间的食指,空荡荡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