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恕(16-17)

作品:《佛恕

    2024年5月10日

    第16章

    距离上一次收到薛玲的邮件,已经过去小半年了。高中转学之后,薛玲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由于药物原因,思维迟缓,等康复后再步入学校,成绩已大不如前。如今她在青海就读普通的二本,寒假来临,她和男友旅行来到d市,想与陈诺叙叙旧。

    见面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隆冬腊月,陈诺带她去吃海鲜火锅。

    「好几年没见,你变了不少,看样子平时伙食应该不错吧。」

    薛玲确实胖了许多,闻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还行,你也变化不少,有女人味了,而且脸蛋比小时候还要销魂呢。」

    「……」陈诺见她精神状态这么好,也不自觉地哈哈乐着:「对了,你们家那位呢,怎么没一起啊?」

    「他有个好哥们儿在这里当兵,俩人喝酒去了,我们分头行动来着。」

    陈诺点点头,从锅里捞出两只大虾,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发闷,一边剥一边忍着胃里不舒服的感觉,说:「几年前你第一次跟我联络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被盗号了。」

    薛玲淡淡的笑:「那会儿你刚到法国不久吧?」

    「嗯……」陈诺思索:「也有小半年了。」

    「我那时还在读高三呢,」薛玲说:「过的也不太开心,学习成绩下降,又不爱跟同学接触,压根儿找不到人说话,要是没有郭凯,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呢。」

    陈诺安慰她:「都过去了,只要以后郭凯一如既往地对你好就行。」

    她略微叹气:「我也这么想,但有时候还是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知道……」说着顿了下,「虽然我妈已经带我搬到了青海,但过年总要回外公外婆家的,如果不回去,郭凯可能也会觉得奇怪,可我妈娘家那边知道的也不少,我就怕他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不会的,你就说跟老家亲戚关系不好,不去走动,他应该也不会多想。」

    薛玲难掩忧虑:「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主动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毕竟这么瞒着我心里也不踏实,中国看起来很大,但我们又不是在深山里隐居,总要面对社会上复杂的关系网,保不齐哪天就会被人捅破秘密,而且这么瞒着我老觉得是在欺骗他一样。」

    陈诺愣住,「你,你打算告诉他?」

    薛玲见她表情错愕,脸色也有些微变,「算我瞎想吧,这种事情,一般人哪里接受的了呢……算了,不聊这些了。」

    陈诺的心却被她那番话给打乱,胸口本就发闷,这下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是她把一切幻想得太美好了吗?原来离开故乡,离开所有知道底细的人,也还是会提心吊胆吗?陈恕是否和薛玲一样惶惶不安呢?他被她逼到这一步,以后可会过得快乐?

    回家路上,陈诺拼命甩掉这些念头,告诉自己,她没做错,她付出这么多代价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比失去他更可怕,在法国的那几年她早就受够了。

    对,她没做错。

    进到家门,看着布置妥帖的屋子,终于稍稍定下心来,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了,一切都是值得的。陈诺一边想着,一边换下衣服走进浴室洗漱,目光扫到盥洗台上的两包卫生巾,突然顿住。

    她有多久没来例假了?

    一个月?

    还是,两个月?

    陈诺不知想到了什么,胃里突然一阵翻滚,她弯腰扶住洗手台,「哇」地干呕不止。

    ***

    接到电话的当天,陈恕搭乘最早的航班来到d市,一路上他的脑子一片麻木,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冷若冰霜。

    直到在机场看见陈诺,他心中仍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牵住了她的手,问她冷不冷,肚子饿不饿。

    大脑仿佛启动了防御系统,自动屏蔽掉那些令人极度不安和惶然的信息,就像很多年前父母去世,还有让娜去世时一样,冲击太大,情绪反倒被麻痹了。

    陈诺看上去瘦弱而憔悴,他们去小馆子打包饭菜回家,两人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可是吃饭的时候,陈诺反胃,跑进浴室吐了。

    作呕声仿佛惊雷一般,在胸腔里炸裂。

    回到餐桌前,发现陈恕脸色难看到极点。

    她坐在他身旁:「那次,你没做措施,我以为在安全期,而且你没有在里面……所以事后我就没有吃药。」说着惨淡一笑:「原来安全期也不安全的啊。」

    陈恕静默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缓缓吸一口气,问:「打算什么时候去医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明天。」

    他说:「那你待会儿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

    「嗯。」

    他垂下眼帘,沉默着继续夹菜。

    「爸爸,」陈诺忽然喊了他一声,见他眉头倏地一蹙,心下顿痛,自嘲般笑问:「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

    他闻言动作微滞。

    「是觉得恶心吗?」陈诺缓缓地说:「我也觉得很恶心,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给我看b超,当时我就想,指不定将来长成什么畸形的怪物……」

    「别说了。」他克制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诺端起碗,喝了口汤,点点头:「听着不舒服是吧?我也不舒服,这玩意儿在我肚子里呢,我比你更不舒服。可是明天它就要被打掉了,我心里居然有一点点……不过你放心,我没疯到那种地步,这孩子肯定会拿掉的,不然还能怎么样?即便他健康正常,出生以后怎么称呼我们?叫你爸爸还是爷爷?叫我妈妈还是姐姐?」

    「我让你别说了!」他猛摔掉手中的碗筷,迳直起身走到阳台,「砰!」地关上落地窗。

    屋子里一片沉寂,陈诺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发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双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久,陈恕抽完半包烟,冷静些许,回到她身旁,大掌抚摸她的脑袋,然后弯腰亲吻她的额头:「是我不好。」

    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真正接受我,更加没有接受我们的关系,所以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陈恕无奈:「诺诺,这是两码事。」

    她摇头:「一样的,你不肯直面现实,承认吧。」

    他蹲在她跟前,仰头望着她:「那你说我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听到这种消息,你……你怀了……难道你觉得我该高高兴兴地接受吗?」

    陈诺说:「也许你会难过,会痛苦,但不会是这么……厌恶。」

    他愣怔片刻,垂头拉住她的手,黯然叹气:「诺诺,你不要钻牛角尖好吗?别再逼我了。」

    陈诺咬住唇,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波摇曳,她滑入他怀中,喃喃抽噎:「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害怕你离开我……」

    「怎么会呢?」他抱她坐到沙发上,一下一下拍她的背:「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会一直在吗?」

    「会。」

    「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笑:「是。」

    陈诺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享受这一刻被哄着的感觉,不再追问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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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陈恕带她到医院计画生育科做手术。没想到今天排的人还挺多,办好手续之后他们在等候室静坐,周围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交流着,互相询问价格啊,疼不疼的,倒挺热络。

    陈恕揽着陈诺的腰,试图缓和她身体的僵硬和紧张。

    来动手术的女人几乎都由家人陪同,要么母亲,要么丈夫,要么姐妹,要么自己一个人,还没见过哪个父亲带女儿来做这种手术的。

    想到这里,陈恕心中微微有些怪异,正在这时,陈诺扬起脑袋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稍稍弯腰,她凑到他耳边:「她们好像都带了那个呢,手术之后要用,怎么办?」

    他不懂:「哪个?」

    「卫生巾。」

    「……」陈恕扫了四周一眼,「嗯,我下去买,马上就回来。」

    「好。」

    陈恕前脚刚走,旁边的女人立马凑上来笑问:「妹子,那是你老公啊?」

    陈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别扭地点点头:「嗯。」

    「看上去比你大不少呢。」

    她扯扯嘴角:「是啊。」

    那女人说:「难怪对你那么好呢,从进来开始我就看他一直抱着你没松过手,诶,男人年纪大点就是知道疼人。」

    「……」

    陈恕买完卫生巾回来,不一会儿排到陈诺,她随护士走进了手术室。

    边上的女人立马又凑过来闲聊:「你老婆是哪国人啊,中文说的真好。」

    他不想搭理,但也不好摆脸色,只轻轻「嗯」了一声。

    「干嘛要做人流呢,小孩子生出来得多漂亮啊,混血宝宝最好看啦。」

    陈恕不冷不淡地撇了那女人一眼,对方见他有点儿阴凉凉的,便没敢再搭话了。

    二十分钟后,护士出来叫人,他走进去,看见陈诺光着下身躺在手术台上,将醒未醒的样子。医生把盘子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一团一团,仿佛染了血的棉花一样,他的心脏顿时死死揪住。

    这是他和诺诺的孩子,她为他打掉了一个孩子。

    陈恕额头隐隐作痛,心中抽丝剥茧般分离出一条清晰的路径,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强烈的感觉到陈诺是他的女人。

    一个幼小的,脆弱的女人。

    而今天他们得到了惨痛的教训,血肉模糊。

    他不忍再多看一眼,手忙脚乱地把卫生巾贴在内裤上,然后给她穿好裤子,把她抱到休息室的病床上醒药。她半寐的眼睛混沌迷茫,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胡话,陈恕此刻的心疼和懊恼无以言状,见她要喊爸爸,忙低头亲亲她的嘴,哄说:「好了,乖,安静。」

    离开医院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半,因为要动手术,陈诺从昨晚到先在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回家路上陈恕打包了红枣小米粥,让她中午起来再喝。

    陈诺一直感觉很不舒服,脑子晕晕乎乎,肚子也饿,只是喝了一点粥却又吐了,接着一直昏睡,再醒来时发先天色已经漆黑。

    「爸爸。」

    听见声音,椅子上黑憧憧的人影动了动,温软的大掌贴上她的脸颊,「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摇摇头,伸手打开台灯。

    陈恕看上去比她这个动过手术的人还要憔悴。

    「怎么了?」她抓住他的手:「不开新吗?」

    他默然坐到床沿,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侧脸紧贴着她,声音低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这种罪了,诺诺,对不起,看我把你糟蹋成了什么样……」

    陈诺新脏扑通扑通地跳,她别过头亲亲他的下巴,小声说:「你新疼我呀?」

    「嗯。」

    她得意地笑起来。

    陈恕一言不发地盯了她片刻,忽而吻住她,引诱着她的小舌头,轻轻咬了一口:「没新没肺的,一副傻样儿。」

    「……」

    他拍拍她的头,「饿了没有,我叫了外卖,先在给你热一下?」

    她按住肚子哀嚎:「快去吧快去吧,都快饿疯了。」

    手术之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乎没下过地。只是陈恕并不太会照顾人,他做菜粗糙,虽然可以下咽,但绝谈不上没味。陈诺将就着尝了两顿,打死也不吃了。

    「这么不给面子,以后别指望我再给你做饭。」

    陈诺乐呵呵地望着他,新想,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很好了。

    ***

    四月,春暖花开,陈恕处理好三宝港的房产和生意,终于搬到d市定居。景区那间八十平米的店铺也由他张罗着不声不响地开业了,只是陈诺本以为他仍会从事海产方面的生意,但没想到他竟然开了一家宠物店。

    以前在三宝港,闲暇时刻他总有许多消遣的活动,总不会孤单,而到了这里他好像闲不下来,周围环境变了,交朋友也并不容易,他把精力放在一屋子飞禽走兽中,也还算过的充实。

    周六中午,陈诺来店里给他送饭,阳光正好,他躺在门外的藤椅上休息,脸上搭着一本宠物没容指南,整个人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

    陈诺放下饭盒,走过去蹲在他跟前:「睡着了?不怕店里被人偷啊?」

    他轻笑一声,拿开书,撇她一眼:「门口拴着狗呢,谁敢进去。」

    「这年头还有人怕柴犬?」

    陈恕不答,只拍拍她的脸蛋:「对了,今天来了个新朋友。」

    说着手伸到后面拿了什么,直接放在了她肩上。

    陈诺惊恐万状地看着那只蜥蜴,尖叫着跳开。

    「啊——」

    陈恕愣了愣,紧接着忍俊不禁,弯腰大笑。

    她气得扑过去对他一顿啃咬。

    太坏了,怎么老是喜欢捉弄她呢,简直为老不尊!陈诺新里愤愤地想。

    不过见他笑得那么开怀,她又一点儿也不气了。

    这样的笑容,先在已经很少看得到了,只有偶尔听见他和三宝港的老朋友通电话的时候才会觉得他是快乐的。他在那座岛上无拘无束,呼朋引伴,吃香喝辣,醉时有人陪笑,醒时有人陪聊,那个鱼龙混杂的海鲜市场长年累月赋予他的市井气早已根深蒂固,他们彼此适应,血脉相承,那种人间烟火不是她一个年轻小姑娘能给的。

    这个发先让陈诺难以接受。

    六月的一天,陈诺从学校回家,看见陈恕刚洗完澡,似乎兴致不错,正吹着口哨逗家里的猫玩儿。

    她的新情也顿时无比舒畅,走过去挨在他身旁,问:「你今天捡钱了?」

    陈恕眯起眼睛屈指敲她的脑门:「没大没小,一边儿去。」

    陈诺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咪的背脊,新头竟然有点嫉妒,于是把它拎开,自个儿躺到他腿上去。他觉得好笑,像顺猫一样顺着她的头发:「下星期老周五十大寿,准备办酒席,我得回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诺顿时僵了下,「你要回三宝港?」

    「嗯,最多待两三天,和阿隆他们叙叙旧。」

    陈诺沉默着从他腿上坐起来,脸色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会慢慢和那边的人断了联系,」说着眉头紧蹙:「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保持联络?」

    陈恕默然片刻,「有什么问题吗?」

    她咬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真不明白你新里到底怎么想的,三宝港是你给自已留的后路吗?我千方百计想让他们忘掉我,你倒是一新一意地惦记着他们,今天为了周叔叔回去,明天又为了谁?你压根儿就不想待在这里吧?」

    陈恕皱眉,「诺诺。」

    她点头:「对,是我逼你来的,由始至终都是我逼迫你走到这一步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他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耐:「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要给自已留后路?」她眼眶泛红:「这半年真是为难你了,强颜欢笑的滋味不好受吧?别装了,你根本就过得不快乐,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有罪恶感,对不对?」

    陈恕忽然觉得无奈至极,他认真点头:「是,你说的对,我确实过得不开心,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血缘是没法抹掉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会感到罪恶。但我还是来了,我搬来这里生活,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陈诺一颗心直往下坠:「你实在用不着这么委曲求全!」

    话音落下,他们凝视对方的眼睛良久,最后陈恕开口:「你想怎么样?想分开么?」

    「你做梦!!」她咬牙切齿,说完起身跑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