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33节

作品:《作茧

    身后是“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活该你耳朵聋变成残疾”之类的叫骂,邻居将姑姑拉住,让她先回去,这会儿刚地震,等下说不定还有余震呐。

    听了这话,吵嚷声才渐渐止息。

    蒋楼回到屋里,“咣”的一声把门摔上。

    黎棠跟着一哆嗦,眼见那裂缝的墙掉下几块墙皮。

    蒋楼阴沉着脸,重新拿起棉签给黎棠擦拭伤口,听见黎棠“嘶”地倒抽气,才回过神来,放缓了动作。

    黎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心情不好,下手便没轻没重。

    回想自己家的亲戚关系,黎远山有个姐姐,也就是黎棠的姑姑。平时虽少有走动,但逢年过节总要聚在黎棠的爷爷家一起吃团圆饭,那时候姑姑会给黎棠包红包,有时候还会送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

    是以蒋楼的姑姑完全超出了黎棠的认知,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愿意照顾侄子,反而连侄子的唯一住所都要抢的姑姑?

    还说蒋楼“残疾”。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黎棠的心都揪紧。

    蒋楼从小失去父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吃饭上学的钱都要自己挣,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受过的伤只会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更深刻地认识到蒋楼的坚韧与不易,黎棠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蒋楼头顶。

    他开始能理解摸头的意义,类似一种安抚,无声地告诉对方——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此刻黎棠坐着,蒋楼半蹲在他身前,因此摸头的动作无比自然。

    然而蒋楼显是不习惯被摸头,垂落的睫毛一颤,身体也有一瞬僵硬。

    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蒋楼抬眼,看着黎棠:“都听到了?”

    黎棠点头。

    “你也觉得我活该?”

    黎棠摇头。

    他从来不会自大地站在上位去怜悯别人的遭遇,更不会妄图从别人口中获得事实真相。

    他只是在想:“我对你还不够好。”

    以后要对你更好才行。

    时钟走过八点,外面马路还是堵塞,鸣笛声不绝于耳。

    余震没有来,黎棠先收到由班长李子初代发的放假通知。

    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的互相报平安,有的在为放假鸣鞭放炮,还有人在问是不是教学楼塌了。

    李子初:没有,我正在学校帮老师一起整理课桌椅。

    刚地震就跑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纷纷发拱手表情,对这位称职的班长表示敬佩。

    过一会儿,霍熙辰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这是谁的伞,掉在讲台下面。

    他竟然也在学校。

    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黎棠私聊李子初,问:你和霍熙辰在一起?

    五分钟后李子初回复:嗯,他非要跟来。

    黎棠:你们和好了?

    李子初:没在一起过,什么分啊和的。

    没等黎棠回复,李子初发来第二条:下午地震的时候,他第一个冲进我房间,用身体护住我。

    紧接着第三条: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不喜欢男的,虽然是我主动勾引他,但是我觉得,也许他只是胆小不敢承认,他对我并不是完全没动真感情。

    黎棠无意管别人的闲事,可是朋友一场,他还是给出善意的提醒:别再强吻他了,你都说他胆小了,把他吓跑怎么办。

    李子初回复一条咬牙切齿的语音:“是,他,强,吻,我!”

    黎棠颇为意外,心里对这段兄弟恋的看好程度又提升好几个百分点。

    手机正连在插座上充电,黎棠给妈妈打电话说现在路上不好走,会晚点回去。

    放下手机时,发现蒋楼正看着他。

    “你妈妈身体不好?”蒋楼问。

    “嗯。”黎棠把手机放在桌面,“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已经好多了。”

    蒋楼别开视线,没再说话。

    黎棠猜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也是从刚才蒋楼姑姑的叫骂中,黎棠才知道蒋楼的妈妈并非去世,而是刚生下他就离开了这个家。

    如果他的妈妈知道蒋楼不仅平安长大,还这样努力,这样出类拔萃,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抛弃?

    晚餐是泡面。

    特殊时期没得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雪上加霜的是蒋楼家的碗在地震中摔碎了,只剩一只豁了个口的汤碗勉强能用。

    黎棠刚打算让蒋楼先吃,自己等他吃完再吃,蒋楼就已经用碗给他把他的那包鲜虾鱼板面泡上了。

    他自己的香辣牛肉面则直接在袋子里泡——拆开包装,调料包撕开撒在里面,再顺着袋口往里灌热水。

    黎棠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泡面方法,惊讶又紧张,一会儿问“袋子不会漏吧”,一会儿又担心“塑料袋遇热会不会产生不好的物质”。

    蒋楼的回答是:“死不了,我以前经常这么吃。”

    黎棠默了一下,又露出那种酸楚的,类似心疼的表情。

    倒是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环顾四周,试图找个东西把那袋口扎起来,不让热气跑出去。

    没找到称手的工具,只找到一张纸。

    那是地震中掉在地上的海报,1998年在国内上映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纸张泛潮发黄,先前被用来贴在墙上遮挡裂缝。

    黎棠把它捡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

    蒋楼接了过来,作势要将它丢到窗外,被黎棠拦住。

    “这是你父母贴在墙上的吧?”

    按时间算,应是在蒋楼出生之前。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张海报,它还是蒋楼父母的爱情纪念。

    况且……

    黎棠看着海报上交颈拥抱的男女主,便回忆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情景。

    他有一种怀念的心情:“我妈妈也很喜欢这部电影。”

    良久,蒋楼说:“是吗。”

    口头这样问,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2012年,《泰坦尼克号》在国内重映,当时十三岁的蒋楼,一个人买了张票去影院观看。

    电影是3d重制版,票价对于当年的他来说十分昂贵,他一个月没吃晚饭才省下这笔钱。

    只是想看一看,爸爸口中的“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或许是年纪小的关系,整场电影蒋楼冷漠旁观,身边情侣模样的男女哭到抱在一起,他都全无动容。

    他只觉得讽刺——现实中明明不甘贫苦,选择投向更优越的生活,凭什么去喜欢电影里跨越阶级,不顾一切的爱情?

    终究没把那张海报扔掉。

    黎棠把海报仔细叠好,夹在厚重的字典里,说:“平时看不见它,以后无意中翻到,就当是惊喜。”

    蒋楼上前,双手捧起黎棠的脸,一个吻落在唇边。

    他告诉黎棠:“你来到我身边,才是一场惊喜。”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外面夜色浓稠,警笛声暂歇。

    两人并肩坐在门口,逗跑到这里“避难”的流浪狗。

    许是经常被周围居民投喂,小狗仍是圆滚滚肥嘟嘟,一见黎棠就狂摇尾巴,像是记得他是曾给自己烤肠吃的好人。

    蒋楼这会儿才拿起手机,点掉上面几十通来自“小狐狸”的未接电话,黎棠在一旁看了直撇嘴:“你的手机是摆设吗?怎么都打不通。”

    蒋楼笑了笑,手指点几下,给黎棠设置了个专属铃声,告诉他:“其他人打我电话都是振动。”

    黎棠抿住唇,想笑,又怕表现得太得意,会让人抓住“狐狸尾巴”。

    雨已经停了,白日里的闷热感消散,空气里弥漫着腐叶和泥土的潮湿气味。

    新闻里说此次地震截至目前未出现遇难者,让原本喧闹的城市陷入安睡。

    过分的宁静,总是让人想要打破。

    黎棠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找到时机,问出藏在心里的问题:“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直呼其名总显得疏远。

    而且他已经是蒋楼的“小狐狸”,他也迫切地希望蒋楼成为独属于他的什么人。

    哪怕不能公之于众,只能在私下里。

    蒋楼把决定权交给他:“都可以。”

    黎棠便想了想,即便他心中早有明确的指向,只等蒋楼答应。

    “你比我大两岁。”黎棠问,“我叫你‘哥哥’,可以吗?”

    很小的时候,黎棠就渴望拥有一个哥哥。

    可以和他一起玩,一起练琴,一起写作业。爸爸打他时,哥哥会站出来维护他,被关禁闭时,哥哥会将他从黑暗中救出,告诉他不用撒谎说不怕,你才这么小,害怕也是可以的。

    记忆中他曾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哥哥”,可惜当时的喜悦被找不到妈妈的恐惧冲淡,回家后他发了一场烧,醒来便什么都记不清。

    说不定只是个梦而已。

    十七岁的黎棠仍然天真,仍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抱有最纯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