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跳楼之后-给自己的那段茫然无知的青春的刻下的墓志铭】

作品:《在她跳楼之后-给自己的那段茫然无知的青春的刻下的墓志铭

    2023年11月30日

    (楔子)

    我见到过那一张照片。

    那天是平安夜的早晨,我还记得,天阴沉沉的,一整日没有出太阳,那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照片里七八个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的蓬松又肮脏的羽绒服,有的背着手,有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还有的抽着烟,粗燥且干燥的脸孔上无奈与茫然的眼睛盯着地上一堆红色的东西。照片中央,在好奇,恐惧,又悲伤的男人们的包围之下,穿着红色的校服外套的徐嘉郁仰面朝天,躺在坚硬寒冷的水泥地上,她的后脑像是遭受了一记重击而变形,脑浆脑髓果冻一般,以她摔扁的头为圆心,星星点点地落了一地,在十二月的朔风里散发着温吞的热气。她左脚的鞋子已经脱落,挂在她的脚上,显得那么小,露出雪白色的棉袜包裹着的脚后跟,右脚的鞋飞落在十几米开外,应该是落地的时候撞掉的,露出一整只完整的白袜小脚。透过白袜,还能看见她微微露出肉色的脚后跟,以及袜子尖脚趾甲的形状,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那只脚在也不用为了体育课跑八百米而感到烦恼了。

    东北的十二月,只看得到黑白灰,唯有徐嘉郁的脑浆和上身的校服,是照片里仅有的,刺眼的血红。

    我记得那一张照片。

    徐嘉郁和我是初中同学,自高中开始就基本上没见过面。中考的时候,我发挥超常,压着线考上了这里最好的市重点,她进了一个普通的区重点。初中毕业的时候,微信什么的还不太流行,我们班里就写同学录,就是那种活页夹似的,每一页都可以取下来的卡通同学录,男生通常是蓝色的多啦a梦,女生就是粉色的hellokitty或者樱桃小丸子。还在上课的时候,同学们就在底下偷偷摸摸地传写这玩意儿。我初中毕业前那会儿特别叛逆,不想和这群同学再有联系,就没有写任何的同学录。也有可能是我一向比较迟钝的缘故,初中毕业前,班上的很多女同学都在教室外面三三两两地流眼泪,我看了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要哭呢。记得那天回家后,妈妈问了我,

    “今天你们有同学哭了吗?”

    “有啊。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毕业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呀。”

    “噢。再也见不到了,就要哭吗?”

    我现在早就忘了当时妈妈是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的,不过想必她也没有说出什么让我为之一振的话语,不然我会记得的。

    我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初中同学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任何联系他们的欲望,有时候也会做白日梦,想,那时候班上的几个好朋友,现在都在什么地方上学,什么地方工作呢。

    在这些无端的其中就有白日梦里就经常出现徐嘉郁的形象。她应该是我进了高中以后想的最多的初中同学。其实她也不漂亮,整天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个子也不高。我们教室一共有六排,她总是在第三排,是一个在班级里存在感特别低的一个人,说起话来也像小孩子一样,可爱而且幼稚,活泼开朗。但很奇怪,我就是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就好像她的短头发,她的五官和性格,都透露着与众不同似的。她的成绩不是很好,但似乎她也从来没有为过成绩不好而感到烦恼,这是我很羡慕她的一点。

    进了高中以后,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基本上每天晚上在寝室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在脑海里形成关于徐嘉郁的性幻想,意淫着她的那一双可爱的脚。

    我本来想着,用文字的方式,为我的这个初中同学办一场葬礼,可是这终究还是我的一厢情愿,其实我心里也明白,用文字去怀念某个死去的,无法让人忘怀的人,就好像手淫一样,虽然可耻,但的确可以缓解性欲。真的,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的心里还不愿意相信她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死亡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空洞的概念,而徐嘉郁应该还在某个我去不到的地方过着她自己的生活吧。

    扯远了。我和徐嘉郁真的成为好朋友大概还是初一某中午的午休,刚吃完午饭,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我的座位上写英语卷子,女生们在嬉笑打闹,几个同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开玩笑把徐嘉郁的鞋子扯了下来,像篮球一样,在教室里面传来传去,“哎,我的鞋,把鞋子还我!”徐嘉郁就一只脚踩地,在那几个女同学之间尴尬慌乱地想要抢回自己的鞋子。我假装低头专注于写卷子,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想一只雏鸟一样被戏弄的徐嘉郁,不露声色地看着她那只被脱掉了鞋子的脚,想象着那只脚的温度和气味。不过一向开朗活泼的徐嘉郁,应该也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只是纯粹当作同学之间的玩笑。我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徐嘉郁生气的样子,大概这样的女孩是不会生气的。

    然后不知道是谁把那只鞋一扔,正好扔到我的书桌旁边,我掩盖着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她的鞋捡起来,鞋子小小的,已经很脏了,更何况那天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刚刚跑完了八百米一千米,她的鞋子不用凑近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汗臭味。徐嘉郁单脚一瘸一拐地撑着一个个书桌到了我的面前,像一个残疾人一样,伸直着那条没穿鞋子的腿,咚地一声在我的书桌上压着英语卷子坐下了。

    “鞋子还我!”

    “哦哦,哝,又不是我抢的。”

    我伸手去把鞋子还给她,她双手抱胸,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一股少女的体香在空气中弥漫,混杂着午后阳光的味道和少年的汗水味,浓厚却又令人怀念。我抬起头来,她依旧装作生气的样子,嘟着小嘴。

    “快拿呀。”

    “不拿。我生气了,哼。”

    “又不是我把你的鞋给拿走了。”

    “不行,你来帮我穿鞋。”

    说罢,她便把那只温热的小脚伸到我的面前,脚背绷直,用脚趾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心跳一下子混乱起来,小小的生殖器也一下子立了起来,我悄无声息地用厚厚的书压着校裤。午后的阳光,教室里同学们的嬉笑,走廊里的脚步,那平日里无聊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刹那离我俩远去,只剩下我和徐嘉郁,在此刻羞怯又天真的对视。

    “噢,好吧。”

    我缓缓地把那只鞋套在她的脚上,手指碰到了她的褶皱的被汗水略微濡湿的短袜,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只是,她的脚怎么这么小,就像玩具一样,简直是小娃娃的脚。

    我抬头瞟了一眼她的脸,她回我以同样幼稚的眼神,像一条一无所知又百依百顺的发情期的小母狗。

    “哎,系鞋带。”

    “哦哦。”

    我又听话地给她系好了鞋带,然后周围的那些女生有开始起哄。

    “噫~你居然给她系鞋带。”

    “天呐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我去你们在干嘛?”

    听着这些话我感到某种满足与快乐,然后徐嘉郁把两只脚翘到了我的肩头,

    “哼,这还差不多。”

    “哎,班主任来了!”我们班最调皮的那家伙从前门跑进教室,夸张地一喊,同学们就慌慌张张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班主任走进教室,开始发数学卷子,徐嘉郁也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座位,我看了看自己桌面上她的屁股刚刚坐过的地方,还隐约留下了她汗水的痕迹,一直到后来写数学卷子的时候,我满脑子还在回忆刚刚手指触碰到她的褶皱的短袜时的触感,心里就像随身听的耳机线一样乱糟糟地扭结成一团,竟然连一道题也做不出来。

    午自习结束后我连忙跑进厕所隔间脱掉裤子,果然不出所料,在给徐嘉郁穿鞋子的时候,就已经射了一大摊东西了。

    我们都是理书包很慢的人,通常都是每天放学后,最后从教室里离开的那几个人,从我给她穿了鞋的那天开始,我们就不约而同地一起放学回家。但很奇怪的,我们并没约好,而只是每天都装作偶遇的样子。有时候我会装作毫不在乎,在她之前离开教室,然后以极其缓慢的脚步朝着我们共同要走的路上走着,期待着徐嘉郁从后面追上来,喊我的名字。如果她没有跟上来,我便会难过一整个晚上,现在想来还真是幼稚。

    有一天放学,我又是最后一个理好书包的,徐嘉郁貌似也没走,她的书包还安安静静地挂在她的座椅靠背上,我便走到她的座位,看见她桌子下摆着一双黑色的皮鞋,这才想起来这是她上周学校合唱队排练的时候穿的鞋子,应该是打算带回家吧。不知怎么的,我鬼鬼祟祟地捡起那双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任何的臭味,只是一股鞋子本身的皮的味道,大概是她为了合唱队新买的,这么想着,还真的有点儿失落。

    突然毫无征兆地,徐嘉郁手里拿着卷子回来了,看到我拿着她的鞋子,又叫了起来。

    “啊,我靠,你在干什么啊,变态。”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心脏也跳的极快。

    “不是,你听我……”

    “变态变态变态吧!”

    “对不起……”

    “哼,”

    “真是的,这次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许了哦!”

    “嗯嗯,好的好的。”

    “不过,别以为我就这么饶过你了。”

    “啊,那你要……”

    “哼,你也不想让全年级的女孩都知道,你是个喜欢闻女孩子的脚的死变态吧?”

    “千万别,千万别。”

    “那,你就要听我的话!”

    “好的好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这个态度还差不多呢。那,帮我理书包!快点!一分钟之内理好。”

    “是的,遵命!”

    理好书包后,我们肩并肩走出教室,太阳低低地照着,快要落山了。

    “诶,等一下。”徐嘉郁对我说。

    “怎么啦?”

    “我要上厕所。”

    “那我在外面等你。”

    “诶,谁告诉你我要去女厕所啦。”

    “那你。”

    “你就带我去你们男厕所参观一下吧。”

    “啊?”

    “我一直很好奇里面的构造呢,可一个人总是不敢进去。你陪我。”

    “男厕所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管我就要看,你不带我去我就把你是个喜欢闻女孩的脚的变态这件事告诉全年级。”

    “啊,好吧好吧。哝,就在这里。”

    于是徐嘉郁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进了男厕所。我们初中的男厕所还不是一个一个的小便斗,还是一整条长的银灰色的小便池,一侧的顶上有一个冲水的水箱,连接着一根拉绳。散发着寒气。这里总是有一股阴湿的霉味,连同尿骚味一起,经久不散。

    “哝,你看吧。”

    “什么呀,没有男生在尿尿哇。”徐嘉郁略显失望地对我说。

    “毕竟已经放学半个多小时了,大家都回去了啊。”

    “哎,我说,你去那边尿个尿给我看看呗。”

    “不,你在说什么啊?”

    “干嘛呀?我就想看看不行啊?”

    “这……”

    “你要是不尿的话,那我就告诉全年级你……”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哼,知道就好。”

    然后我环顾四周,确认真的没有别人了之后,颤颤巍巍地站上小便台,徐嘉郁也凑在我身边,几乎就要碰到了。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香气,和厕所的臭味完全不符合,有一种冲突的不真实感。

    “快尿啊。”

    “嗯。”

    徐嘉郁蹲了下来,把脸凑近我的下体,生怕看不清男生的那个器官是什么样子似的。我脱下裤子,露出小而细的生殖器,用力挤出一点尿来。一道淡黄色的液体从两腿之间喷射而出

    “我靠,你的鸡吧好可爱呀哈哈哈哈。”

    “……”

    “我靠你的尿都贱我脸上了。”

    “谁让你靠那么近。”

    “真的好可爱哇,一点毛都没有呢。哈哈哈哈哈。”

    “……”

    见我不搭理她,她便用手指轻轻地捏住了正尿着尿的肉棒。于是后者立即充血勃起,逼停了正在喷射的尿液。

    “哎你干嘛。我尿到一半呢。”

    “噫~这东西好烫啊。”徐嘉郁看着一点点充血变大的肉棒如是说道,“我靠,尿都滴到我手上啦,真恶新!”

    “谁要你…哎你干嘛?”

    没等我说完,她便用她那两只雪白的素手拨开了过长的包皮,露出了积攒很久的黑色污垢。我站立着,看着她蹲在身旁,她的身体是那么小,就像一个模型一样。

    “噫,黑黑的好恶新。”说着她便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把包皮垢给清理干净。感受着处女的指甲划过龟头时的敏感与紧张,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我头脑发热,盯着她的头顶,这么想着。

    “哎,那个,教我你们男生是怎么撸管的。”

    我便用右手握住小和尚,飞快地前后运动,做出了撸管的样子。她看地仿佛入了迷。

    “咳,咳,好的,我学会了。让我来。”

    于是她站起身,来到我的身后,熊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左手穿过我的腋下摁在我的熊口环抱着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握成一个o的形状,握着我湿淋淋地立着的生殖器,学着我的样子飞快地前后运动。

    “怎么样,舒服吗?”看着我滚烫的一言不发地脸颊,徐嘉郁挑逗般地问到。

    我闻着徐嘉郁嘴里吹出的气味和她处女的体香,脑子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就x了出来。

    “噫呀,什么东西出来了。”徐嘉郁脸贴着我的身体,看着浓稠雪白的东西一点一滴从尿尿的地方喷出来,就像是给奶牛挤奶。

    “好了,快停下。”

    “哼,你求我呀。”

    “啊,好痛……求求了,快停下,别再撸了。”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闻我的鞋子了。”

    “不干了,真的。快停下。”

    “好吧,看在你这么痛苦的样子,我这回就饶了你吧。”

    说罢,徐嘉郁松开了鸡吧,去洗手台洗手。我呆呆滴站在小便池前,不一会儿刚才没尿完的尿又接着从软趴趴的小和尚里流了出来。

    徐嘉郁倒是也没把这件事儿说出去。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班的男生开始开一种很无聊的玩笑,就是把笔给竖着放到裤子里面,装作鸡吧勃起的样子,然后叫女同学来看。我想,也许我们那天放学后做的事情被班上的同学知道了。不过我也不关新这些。初中生似乎对这种事情丝毫不觉得敏感害羞,至少我们学校是这样的。我就听班上的女同学聊过,隔壁班有一个男生在课间被女同学嗯在地上,扒掉了裤子,那个可怜的男生两三秒就射了。我见到过她们说的那个男生,还和他稍微认识,却始终也没有胆量去问,我们班女同学口中所传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只是无中生有的谣言。

    还有一个男生,也是我听别人说的,下课的时候,为了逗笑女同学,居然用剪刀当众自已给自已割包皮,最后剪的血肉模糊,送去医院了。这种男生我倒是见到过不少,都是那种开着自以为幽默的玩笑,试着讨别人喜欢的,实际上尴尬透顶的家伙,我们班上就有两三个。这类人做出这种事情,我丝毫不觉得惊讶。我与徐嘉郁还是每天不约而同地一起放学,聊些无聊的话题,说些有的没的,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一进初三,考试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我们课间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一直到中考。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没有再进一步。

    我不愿称她为我的女朋友,因为我从没有对她做出任何亲昵暧昧的举动。一起放学的时候,我与她的肩膀之间也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我现在还真是后悔,怎么当时没和徐嘉郁多聊聊天呐。以至于我到现在连一个初中同学的联系方式都没有。这大概是我自作清高的惩罚吧。大概是徐嘉郁在等待我更进一步地走进她的身体,给她关心和爱护。不过,就算我又徐嘉郁微信那又怎么样?我会主动约她出来,会主动找她聊天么?进了高中,大家都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初中的这些琐事,包括没有结果的恋爱和纯洁无暇的友谊,也都渐渐地忘记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就和徐嘉郁半永久地分别了。

    前几天我晚上睡不着,又把放在抽屉里的初中毕业照拿了出来看了来看,照片里的我皱着眉头,装作一副高高在上少年老成的面孔,真是幼稚可笑。徐嘉郁还是那副记忆里的笑脸,于是无数的记忆又从冷却的脑海里一点点复苏起来,我开始记起当是我们拍毕业照的时候的迷茫与不知所措的心情。还有拿到打出来的照片的时候,我们班里同学说的话。那些好事的男生指着照片上的脸,一个一个地打趣过来,一个一个地开着玩笑,说到我的时候,我记得有谁说了一句。

    “大概他觉得自己很厉害吧。”

    还没等我心中酝酿出任何的情绪,他们就开始对着照片上的下一张脸说起低俗猥亵的玩笑。其实我当时很想听听他们会如何评价徐嘉郁,可是终究是没有等到。而班里的女生们似乎不屑于对男生低级的幽默表示反感,说着“要毕业了呐”之类的话,心中充满了感伤,我在初中班级里的位置,似乎是由游离于男生和女生之外的。我不喜欢男生们的那种幼稚粗俗和下流,也不喜欢女生的那种斤斤计较和莫名其妙的感情,因此是两边不讨好,男生把我当女生(我的确有点男生女相),女生把我当男生。但此刻躺在床上借着床头灯看着毕业照的时候,看着当时未来尚不确定的我,还有天真烂漫的徐嘉郁,联想起她的尸体的照片,忍不住地流下眼泪来了。

    我前边也说了,我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基本上没见过徐嘉郁,只见过一次,那是在高中二年级,市里组织高中进行军训的时候。

    那是我们市里六所高中一起举行的实践活动,这六所高中的学生都会给带到训练营地去学习生活一周。我看到学校的列表里有我们的高中和徐嘉郁的高中,于是便想着终于可以又见到她了。集训的第一天,我们刚刚搬进寝室,我就和我们同班的女同学在营地里散步,然后我就又见到了徐嘉郁,其实是她先喊的我,我才注意到了她。她在原处大喊我的名字,高高地垫起脚尖,天真幼稚地挥手,我难以掩饰心里的兴奋向她跑了过去,刚一见面,大家似乎都低下了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们似乎是一对儿很好的朋友,又好像是两个不太相识的陌生人,随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哎,好久不见啊。”

    “嗯,是的,一年多没见了。”

    “诶,你住哪间寝室?”

    “我们学校住c区。”

    “嗷嗷,我跟你说哦,我们的寝室糟糕透了,都是蟑螂,太可怕了。”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全然不顾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快两年的时光,也不问这段时间里各自都经历了些什么,都有了什么变化。我们都好像回到了两年前中考之前的那段时间,眼前的徐嘉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是脸颊上隐隐约约地多了些许青春痘。我想着,要是时间真的可以倒流就好了,也许我们现在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只要我想,就可以在那个遥远夏天的书桌上醒来,看着黑板上的“离中考还剩xx天”的倒计时,一切都那么的不确定,似乎充满了希望,好像这样的日子就要永远地重复下去,直到一切的尽头。

    “哎,我同学叫我了”,徐嘉郁说,“一会见吧,啊,对了,一会儿吃午饭的时候坐一起吧。”

    “嗯嗯,好的。”

    说完她就像一只精灵一样飞走了,而那些原本以为早已经死去的情感此刻却从死灰中复活,这似乎只能说明我这两年来基本上没有什么长进。我回到女同学身边,她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那是谁?”

    “是我的初中同学。”

    “看起来关系还挺好的嘛?她叫什么名字?”

    “徐嘉郁。”

    确实,看着身边因为我而吃醋的女同学,我的心里居然萌生了某种罪恶的快感。这位女同学大概有点喜欢我,不管我去哪里都试图跟着我。要是她知道了徐嘉郁给我撸过管,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呢,不过我还没有不要脸到把这件事给说出来的程度,我知道这将永远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就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就见到了徐嘉郁,她坐在我身边,一坐下就和我说。

    “诶,你们班的那个女生来找我了。”

    “啊,就那个跟着我的?”

    “是啊!”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说什么了?”

    “就也没说什么,反正她就找到了我的寝室,然后问徐嘉郁是谁。当时大家都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我,发出奇怪的声音。说什么情敌来找你打架了什么的。”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她出去了啊,不过她也没把我怎么样,就对我说,叫我离你远一点什么的。”

    “给你带来困扰了吧,很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呀,该对不起的是她。”徐嘉郁一贯用她的活泼的语气说话,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又聊了我们共同的初中同学,某某现在在什么高中,某某现在在哪里留学,还有谁和谁其实是男女朋友之类的,她对这类话题总是特别灵通,而我只能像一更木头似的,听着她的话,是不是地发出“诶,是这样吗。”的感叹声。从她口中,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初中的时候的那个成绩最好的班长在和班上那个倒是第一的女孩谈恋爱。

    “不过也看得出来,班长是每节下课都回去辅导小刺头做作业的。”小刺头是我们给班上倒数第一的那个女孩儿起的外号。

    接着我们聊了初中的老师们,一些共同的笑点,私人的典故,我们班级特有的奇特的文化,说到地理老师每天午休都挺着个大肚腩去操场上慢跑,我们便心照不宣地一起模仿起地理老师跑步时的标志性动作来,弄的我俩哈哈大笑,说到英语老师,我们便立起衣领,皱起眉头,模仿他上课时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你学的好像啊。”

    那是我们经常趁着英语老师课前还没来的时候,跑到讲台上去模仿他讲课的样子和语气,全班也都会忍不住笑起来,要是什么地方做错了,第一排的那些最调皮的同学就会说,

    “诶,你学的不像,下去,下去。”

    不过要是在我们模仿秀的时候老师突然走进来了,便免不了收获一份五百字的检讨书。很幸运的,我从来没写过这种检讨。有那么一刹那,我恍惚觉得我真的回到了初中的课堂上,虽然在初中的时候,我在课上只想着下课和放学,不然就是盯着窗外发呆不已。

    “哎,你知道吗。”徐嘉郁突然把头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我们班那几个女同学居然说你长得很帅。”

    “啊?就你现在的同学吗?”

    “真的,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

    “对了,那个。”

    “怎么啦?”

    “啊,算了,没事儿。”

    “真是的,你真奇怪,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还和初中一样,一点儿没变。”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了初中的时候,某节语文课结束,正当我把语文课本收起来的时候,我看到课本的最后一页被人用黑色的水笔写上了“我喜欢你”四个字,顿时我的脸一阵发烫,赶忙把书合起来,扔回了桌肚,生怕被别人看到似的。我丝毫不知道这四个字是谁,在什么时候写上的,甚至是不是一个玩笑。看字体应该是班上某个女生写的,不过到底是谁写的呢?这么想着,心里又变得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听课的精神了。从那天起,我知道了班上有某个女生喜欢我,这么想着,好像原本普通的世界都变得闪闪发光了。我的确做出过一些猜测,不过我没有丝毫的胆量,去验证我的猜测是否属实,结果就是,一直到毕业,我都不知道班上这个暗恋我的女生是谁。我本来还想问一问神通广大的徐嘉郁,可想了想,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再说这种事她怎么会知道呢,便没有说出口。

    “真的一点儿没变吗?”

    “是啊?你这副眼镜,得带了四五年了吧,我记得你从初一开始就是这副眼镜。”

    “是吗,可我觉得我的变化很大呀。”

    她不再搭理我,只是低头扒着不锈钢餐盘里的米饭。

    在下午的军训结束之后,每个高中分批次去食堂吃完饭,然后便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一直到晚上的晚自习。这个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通常是用来洗澡和写军训日记的。军训日记每人每天都要记录,最后一天结营式结束后上交班主任。

    我是打算每天洗一次早的,毕竟在下午的训练之后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营地里的澡堂在那座巨大的毛主席雕像背后,四四方方的,烟囱冒着白气。一进澡堂的门,是一段往下的楼梯,把人引导到前台,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大爷,操着一口山东口音,同身边的阿姨聊天,他们背后的墙上是一只上世纪的挂钟,前台的木桌子上也垫了一块玻璃,下面夹着花花绿绿的票据和时间表。大爷会给你一只储物柜的钥匙,然后男浴室在右边,女浴室在左边。

    男浴室里闹哄哄的,弥漫着热水气,还有一股汗臭味儿。浴室里是一连串的莲蓬头,淋浴与淋浴之间没有隔挡。别的学校的几个男生正赤裸着身子,吵吵嚷嚷地模仿者教官的口音和动作,弄的旁观者也笑起来。还有的晃荡着股间的生殖器,说些猥琐的话。我总是不喜欢吵吵嚷嚷的男生,于是只好一个人来到澡堂的一角,这里相对于那边的热闹,显得格外冷清了,虽然有点冷,但还是可以忍受。我拧开最靠近角落的一只淋浴,小心翼翼地等着热水,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水花和自己赤裸的身体。

    然后我才注意到有另外一个男生朝我走来。他个子矮矮的,简直像个初中生,脸也是一只娃娃脸,五官精致极了,像是女孩儿的五官,留着遮住耳朵的头发,那样的头发在我们学校是绝对要被教导主任抓去剪的。

    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一场苍白的皮肤,简直像是得了白化病一样。如果他戴一顶帽子走在街上,我绝对会把他误认为女生。

    见到我怔怔地盯着他,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不好意思,我可以用这个吗?”他害羞地指了指我身边的淋浴器。

    “哦,当然可以啊。”

    我忍不住地把目光转向了他下体的生殖器,他的阴茎小小的,却不比那皮肤要黑多少,也还没有长毛,包皮长长的,看来还是没有开苞,像是新鲜的粉嫩水蜜桃,鲜嫩得几乎咬一口就会出水。

    “他们那边太吵了。”那个男生一边拧开淋浴一边对我说,

    “是啊,尽是说些无聊的话。”我看着他那雪白的身体说道。我突然觉得,我们也许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毫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就是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那个,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我主动问他。

    “师大附中的。同学你呢?”

    “我是七中的。”

    “啊呀,那你一定很厉害吧?我中考的时候七中没考上,差了三分。真可惜。本来以为我一定可以考上的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水热了,我走进淋浴,让热水冲击着我的后脖颈,悄咪咪地转头,打量着这个男生的晃荡的小小的生殖器。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把把他给抱入怀中的欲望,可是理性阻止了我这么做。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我从来没遇到过那么可爱的,戳中我性癖的男孩子。要找到一个纯洁如山泉又温柔单纯如秋水的男孩真的很难。以后遇到的种种人与事只是越发地验证着我的这个观点。我发觉女性的美都几乎千篇一律而过于商业化。相较之下,男性的美对于我的吸引力似乎要更大一些,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毫不肤浅的魅力。

    我想着想着,生殖器居然也不由自主地勃起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男孩问我,同时转向我这边。

    “我叫高小年。嗯。”我不经意间转身背对着他,这样让他看不见我这根不合时宜勃起的家伙。和他比起来,我是显得那么粗鄙又丑陋,简直像只大猩猩。

    “诶,高小年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双手压着小和尚,只希望它快点儿软下去。

    “我去,皮蛋儿的鸡吧硬了,皮蛋儿的鸡吧硬了!”远处的不知道哪个学校的男生们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吓了我一跳,还好他们发现的不是我。

    “他们好无聊啊。”

    “哎,男生是这样的。”说这话的我已经下意识地把我们俩排除在男生这个范围之外了,似乎我俩是独立于男与女的第三种性别一样。突然一股从没闻到过的沐浴露的香味在水汽里荡漾开来。

    “同学,你用的什么呀,好香。”

    “啊,这个是亲戚从英国带来的沐浴露,可香了,我超喜欢这个味道。”

    “是这样哇。”

    “你要试试看吗?”

    “好啊。”

    于是他走过来,来到我身旁,我转身面对他,他那双洁白的光脚不经意间踩到了我的脚,我一下感到似乎一股电流通过了全身。

    “来,伸手。”

    我伸出双手,他挤了一点儿沐浴露在我的手掌心,勃起的鸡吧也一不注意地顶到了他的下身。

    “呀!”他惊叫一声,好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白兔,我赶忙道歉,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不过他似乎没有生气,而只是低下了头,当我再次看他的时候,之间他下体那个鲜嫩的器官也颤颤巍巍地充血,苍白的脸颊上飞起来红潮。

    正当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同班同学看到了我。

    “诶!高小年。”

    “你在这里啊,怎么到这么角落的地方?”

    一群男生便涌到我的身边,和我聊起今天下午的军训之苦,以及哪个学校的女生长得最好看,哪个学校的女孩的奶子最大,听着这些,看着那几个糙汉子股间前后摇晃的鸡吧,我生理上产生一阵不适。那感觉就像是一群粗糙的公牛闯入了典雅的瓷器店,一群巨人带着全身的污垢踏入了精致细腻的日本盆栽。

    等到我洗好澡的时候,那个师大附中的男生已经不见了,我突然想到,我居然忘记了问他的名字和班级,心里不免泛起一阵茫然与失落,我感到我似乎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情人,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初中毕业那天我问我妈的话。

    “噢,再也见不到了,就要哭吗?”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迄今为止都没有遇到过值得为之流眼泪的男男女女吧。对人生,对青春和遗憾,许多其他的,那一刻,我仿佛隐隐约约地懂得了。

    走出澡堂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橘色的残霞掩映着地平线的连绵的山,像一张黑色的剪影,无数的学生在澡堂前的广场上行走,我看到徐嘉郁坐在那座高高的毛主席白玉像底座的台阶上,光着脚丫,手里拎着鞋,肩膀上披着一块浴巾,头发湿湿的,看来她也刚洗完澡,我马上上前去同她打招呼。

    “呀!你也刚洗好澡啊?”她轻快地说。

    “嗯。”

    “真的服了,里面的人真多,连个可以坐下来穿衣服的地方都没有。”

    借着熹微的暮色,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白色的轻薄上衣和那里面两块隆起的熊脯,才意识到她洗好澡出来还没有穿内衣。

    “你们男生那里人多吗?”

    “男浴室还行。”我坐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白色上衣上印出的两个大而黑的乳头,她似乎没有发现,直观用浴巾擦着自己仍旧湿淋淋的两脚。

    “哎,真的,下午训得脚痛死了,哝,你看。”她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给我看她右脚脚后跟磨破的伤口。

    “啊,痛吗?”

    “当然痛啦,真是的,你有创可贴嘛?”

    “我……这还真没有。”

    她低下头去抚摸着伤口,透过宽松的上衣衣领,那两块下垂的乳房清晰可见,像是两只盛满了水的塑料袋,在风里晃荡。

    “呐,帮我穿鞋!”

    “哦哦,好的。”

    我捡起她鞋里蜷缩着的袜子,试图往她那只小小的,皱巴巴,湿淋淋的脚上套。手指触到她脚的一瞬间,我像触电了一样,初中的那个午休又完完整整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伴随着许多我以为早就忘记了的细节。

    “我说徐嘉郁啊。”

    “干嘛?”

    “你没带拖鞋来嘛?”

    “忘带了呀?有什么办法。”

    “这儿的小卖部里应该有卖吧?”

    “哪有?根本没有好吧。”

    “那好吧。”

    “呐,还有另一只脚,快点儿。”说罢,她又把左脚抬到我的大腿上,

    “徐嘉郁是真的一点不懂害羞呢”,我一边给她穿袜子一边在心里想着,“和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这到底是她天生的性格,还是故意装出单纯活泼的样子?如果是前者,那么她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单纯的女孩,就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又洁白无暇,可就算是月亮,也会有永远背向人类的那一面。对啦,就是这个,徐嘉郁就像月亮,展示给他人的一面总是单纯又白净通透的,可她真正的,背向众人的那一面究竟是怎样的呢?”

    说来也巧,正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徐嘉郁突然以一种孩童的激动心情,指着天边叫喊着,

    “诶,你看,月亮!”

    我心里一惊,几乎觉得徐嘉郁有读心的本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轮洁白如玉的满月正升上群山,低低地悬挂在地平线之上的夜空。

    “诶,徐嘉郁,你知道吗?”

    “什么啊?”

    “月球永远只有一面会朝着地球,就是说,我们在地球上永远看不到月亮的背面有什么。”

    “啊,是吗……”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好像月亮有什么秘密瞒着人类似的。故意不给人看她的背面。”

    “啊,可是,既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月亮为什么不能有呢?”

    “这…”

    “也许,月亮是故意只把好的一面展现给世人的吧,她也有想要隐藏的秘密呀。而且,正是因为有秘密,月亮才显得更加美嘛!”徐嘉郁歪头笑了。

    “也是,神秘的东西总是美的。但在我们看着月亮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她就是那展现先给我们的那一面,不会想到她在背后隐藏了什么的。”

    “嗯嗯,月亮为了让自己变美,也下了一番功夫呢!”

    “瞧你说的,月亮怎么会想要自己变美呢?她的美是不自知的,要是月亮有灵魂,她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很美,倒是远远地看着月亮的地球人觉得她浪漫极了。”

    “哎呀,不说这个了,我得走了,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呢。”徐嘉郁把两只尚未干透的脚塞进鞋子里,又整了整衣服,“我得先回宿舍了。”

    “嗷,那再见咯!不知道下回啥时候能见到。”

    “一定马上又会见到的啦,哈哈哈哈哈。”

    入营的第四天,从下午开始天空便飘着小雨,那天的晚上,我们以班级为单位到了营地里的教室观看爱国主义教育影片。

    教室里阴森森的,散发着一股潮气,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投影仪里播放着有关嫦娥四号的录像,我们的任务就是观看这个影片然后每个人写一篇八百字的观后感。视频里提到了中国在载人航天领域的重要成就,以及嫦娥四号最为世界首个在月球背面软着陆的探测器,具有跨时代的重大意义,这表明了中国在载人航天领域进入了新的阶段……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取出笔记本,教室里的日光灯照着每一个男女同学穿着迷彩服的脸,显得格外不真实,打开本子,本着写完完事儿的精神,我开始在脑海里胡乱地凑集语句。

    “今天,教官们组织学生观看了嫦娥四号月背探索的纪录片。嫦娥四号的登月成功,象征着中国在月背探索工程上,有了巨大的进步。同学们看完之后都心潮澎湃,更加地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

    然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啪地一声扔下笔,茫然望着讲台上坐着的班主任。

    “老师,上厕所!”我举手喊道。

    “去。”班主任头也不抬地同意了,我欣然走出热乎乎的教室,一到走廊上,一阵夹着雨丝的凉风包围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格外地舒畅。我喜欢下雨天,从小就这样。

    “看不到月亮呢。”心里这么想着,我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过去,进过其他班级门口的时候,我幸灾乐祸地向他们教室里瞟了一眼,原来他们都在看一样的关于嫦娥四号的片子。这样一来,我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写这玩意儿有什么意义呢,谁不知道这就是看的一个态度哇。”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喜欢逃课,总是借着上厕所的名义,离开上着课的教室,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安静已极的校园里无目的地晃荡,总有一种孤独的快感,夹杂着探险一般的,几乎是犯罪的兴奋,阳光洒在寂静的校舍楼道,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校外马路上车行不已,那时候总是喜欢透过学校的栅栏凝视校外的马路,和街边的小商小铺,多希望自己也是他们之一,这样就不用回教室不用上课,可以在树荫下的竹椅上好好地睡上一觉,那该有多好啊。仿佛校内外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上完厕所的时候,我在走廊里撞见了徐嘉郁,她也出来上厕所。

    “我就知道会碰到你。”徐嘉郁笑着说。

    “嘘,小点声儿。”

    “哦哦,好的,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学校是被安排在在三楼,我就接着上厕所,想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碰到你呢,你说巧不巧。”她此刻穿着迷彩服的身影似乎特别天真可爱,有种初恋的滋味。

    “逃课可是不好的。”

    “嘿嘿,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也逃了吗。”

    “啊……我,那是因为,我们看到视频太无聊了。我真的只是出来上个厕所。”

    “你以为我就不觉得无聊了吗?你们看的什么片儿?”

    “嫦娥四号。”

    “好家伙,我们也是。”

    “大概所有学校看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然后看完还要写八百字。”

    “对对对,我们也是!”

    于是在走廊的昏暗灯光里,我俩面面相觑,还是徐嘉郁首先打破了沉默。

    “哎,我们去探险吧,我知道一个地方。”

    “啊,现在啊。我还得回教室。”

    “回什么教室,走啦走啦!”

    然后我就被徐嘉郁连推带拽着出了校舍。外面的雨不算大,但是不撑伞的话也会浑身湿透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老房子。”

    “老房子……啊,你是说那座爬满爬山虎的鬼屋啊?”

    “什么鬼屋啊,真难听。”

    路上,沐浴着淅沥的夜雨,徐嘉郁告诉我,她们班级军训的地点是营地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座废弃多年的红砖楼,趁着休息的时候,徐嘉郁问了教官那座建筑物的来历。教官说那楼已经八十多年了,据说是当年日本人造的,还是满洲国时期的建筑物。

    “诶?那么老的楼吗?”我吃了一惊。

    “反正教官是这样说的。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什么啊?”

    “你要先发誓,你会保密的。”

    “我发誓。”

    于是徐嘉郁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啊,这个营地,以前是关东军驻扎的地方。我们的寝室就是他们当年的寝室。”

    “我去,真的假的?”

    “我反正也是听被人说的,再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们澡堂前面那座高高的毛主席像那个位置,以前曾经是神社的鸟居。他们在这个鸟居下焚烧阵亡将士的尸体的。”

    “诶?怎么越说越魔幻了?”

    “真的呀,哎你真是的,一开始要我说,说了你又不信。”徐嘉郁像个小孩儿一样耍着性子。

    “我没不相信啊,真的。”

    “好吧,呐,‘鬼屋’到了。”

    面前被夜雨笼罩的是一座三层高的红砖建筑,墙根杂草丛生,窗玻璃也几乎全都碎了,屋顶塌陷下去一块儿,瓦片散落满地,露出木质的房梁,没有一点儿灯光,看来的确是被废弃了很久了。

    “里面不会有尸体吧……要不咱们回去吧,怪吓人的。”我心里突然觉得好恐怖,看着身旁的徐嘉郁倒是一点儿没有被吓坏的样子。

    “诶,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吗?你这个胆小鬼。”

    “不是,我是在为我们两个的安全考虑啊。”看着古老的门槛里浓厚又苍老的黑暗,仿佛在拒绝着一切的好事者。

    “胆小鬼,亏你还是男生呢。这都没胆量?”

    “不是,我是在为我们的安全考虑。”

    “别找借口了,走啦走啦,快进去。”徐嘉郁推着我的背,小心翼翼地朝着‘鬼屋’的大门里走进去。

    一进门之后,看样子是一个大厅,只不过现在太暗,什么也看不清。若是有月亮,借着月光也许还可以看见些什么。地板木头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好暗啊。”我踏着支呀作响的木地板,感受着自己的飞快的心跳,还好有徐嘉郁陪在身边,不然自己一个人,大晚上的,肯定不回来这种鬼地方。

    “我买了火柴。”说着,徐嘉郁的手中亮起了一点橘红色的火光,把我俩变形的影子照在四周斑驳陆离的墙壁上。

    “诶,你这是哪儿买的?”

    “小卖部咯,哪有探险之前不带装备的。”

    “你想得还真周到。要是你刚才在走廊上没碰到我,你怎么办?难道你要一个人来?”

    “那我就直接到你的教室叫你出来呀,总之你一定得陪我来。”

    “好吧,我真的服了你了。怎么这么想来这种地方的啊?”借着微弱的火光,我们缓步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四周尽是积满灰尘的破碎家具和建材,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滴水的声音,大概是楼上屋顶破了的地方在漏雨的关系。

    “很奇怪,我从小就对废墟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诶,是吗。”

    “嗯。你不喜欢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啦。”

    “我真的是很喜欢啊。小时候我总是叫我的爸爸妈妈陪着我去那些废弃的工厂或者烂尾楼去探险,他们总是说什么,一个女孩子,去这种地方干什么,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之类的话,真的很讨厌。”

    “是啊,爸妈是这样的,大概他们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全吧。”

    “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废弃的地方,就特别有感觉。反正,谢谢你陪我来啊。”

    “不,没事儿”(反正也是被你强迫着拉过来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根火柴灭了,徐嘉郁又划烊了另外一根。

    “等火柴用完我们就走吧。”

    “嗯,好啊。”

    “我真该买手电筒的,你知道吗,就小卖部有卖小手电筒,能挂在书包上的那种。”

    “啊,我记起来了,确实有卖的,我们班那些男生买了之后,就用它在寝室晚上熄灯后照来照去的,被教官发现后都没收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我俩的声音在异常空旷潮湿的厅里回响着,越发显得空虚。

    “你说,这个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啊?”徐嘉郁问我。

    “这我怎么知道呢……诶,你看。那是个壁炉吗?”

    “哇,真的是壁炉啊。”

    墙壁中心有一个用大块的红砖围起来的壁炉,地上还依稀残留着炭火的黑色痕迹。

    “诶,我们把他点起来吧!”

    “试试呗。”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清理出壁炉周围的一块地板,壁炉里头还剩下了些没烧尽的木柴。

    “诶,这里有纸!”徐嘉郁从不知哪里抱着一叠叠满是灰尘的故纸堆走到壁炉前。

    “正好来引火。诶,徐嘉郁啊。”

    “怎么?”

    “你生过炉子吗?”

    “没有。”

    “我小时候还生过炉子呢。”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姥爷把旧报纸拧成长条,塞到煤球炉底下引火,我在一旁用毛了边儿的蒲扇扇着风。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小时候。一边想着,我一边把那些发脆的纸张撕扯下来,塞进柴火的空隙之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快要烧到底的火柴,屏气凝神,试图引烊发黄发脆的旧纸张。

    “诶,烊了。”

    “呼,真不容易啊。”我叹了一口气,借着壁炉里的火光,厅里一下子亮起来,虽然和之前相比也没有亮多少。举目四顾,周围尽是废墟似的荒凉,有的地方地板已经腐烂,长出了一人高的草本植物。外面的雨依旧哗哗地下着,看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了,敲打着屋瓦,如同风晃动树叶的声音,让人顿时安心不少,大概是因为这炉火的缘故吧。忙活了一阵后,我和徐嘉郁挨着壁炉在地上坐了下来,火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使得她更加像一个月亮一般的女孩儿了。

    “你笑什么?”徐嘉郁看着我忍不住笑的模样这样问我。

    “月亮。”

    “啥?”

    “还记得你前几天对我说的话吗?”

    “早就忘了。”

    “我是说,看着火光这样地照着你的半边脸,让我想到了天上的月亮。”

    雨声淅淅沥沥,空气中有一股悲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

    “喂。”

    “怎么啦?”我看着双臂环抱着两膝的徐嘉郁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鞋子湿了吗?”

    “我还好,没怎么湿。”

    “我鞋子都是水,来的路上大概踩到水塘了。”

    说着,徐嘉郁把她的鞋脱了下来,放到靠近炉火的地方小心地烤着。一股运动鞋的汗臭味儿顺着水汽被蒸发到空气中。我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

    “不,没什么。”

    我装作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摘下迷彩帽,撸了撸头发。见到我不搭话,她也只好默默地脱下浸湿了的袜子,搭在运动鞋上,又把把雪白的两只脚伸近火焰,让火焰的热量炙烤着白白嫩嫩的玉足。

    “好暖和!”她盯着颤抖的火焰自言自语。

    “是吗,那真好呀。”我盯着她看着火焰的脸,还有在火焰的炙烤下变得几乎透明的两只嫩足,心里也出了神。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壁炉里的木柴轻轻张裂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野鹿啃食草皮。我突然有一种世界上的其他人全都在此刻消失了的错觉,彷佛我俩是世界末日之后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对男女。我想着,要是能在这对篝火前永远这样地坐下去那该有多好。仿佛我们已经脱离了现实,到了某处时间之河永远无法流经的孤岛。时间似乎真的停止了,但是外面细密的雨声又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逝。一想到不久之后,篝火就要熄灭,而我们又不得不踏入冰冷的雨中,走回死气沉沉的教室,完成不得不上交的作业和任务,心里就一下子沉重而杂乱起来。

    炉火跳动了两下,变得微弱了。

    “哎,加纸。”

    “噢,好的好的。”

    我不情愿地挪动身子,从周围的废墟里随意地抓过什么东西来,开始往火堆里送。

    “哎,你等一下。”

    “怎么了?”

    “你看这些纸片上,好像写了字。”

    “诶?我去,真的。”

    刚刚还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些我们以为的废纸片都是一封一封的信件,信封的开口仍旧封得紧紧地,表面没有邮戳,看来是没有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难道这幢楼以前是邮局?”

    “很有可能。看来这幢建筑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要是白天来就好了。”

    “可白天我们要军训哇。”

    “也是。”

    火焰跳动了几下,大有烟消云散的趋势。

    “哎哎啊,火要灭啦!”

    我赶快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随机把封筒一扔,投进了奄奄一息的火堆里,那炉火便再次兀自燃烧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

    “怎么了,都已经烧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封哇。”

    “真是服了你了。哎,信上写了什么啊?”

    “别急啊,我看看嗷,好家伙都是日文的。”

    “诶?怎么会?”

    “看来是和这幢建筑一道留下来的遗物咯。”我突然感觉自己貌似在亲历历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兴奋又安心。

    “天呐,好有意思,哎,我说,你不是会日语的吗?”

    “以前是学过一点啦。”

    “那你快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唔……我看看,昭和二十年。昭和二十年是哪一年啊?”

    “大概是1945年?应该是的。诶,快翻译内容。”

    “亲爱的父亲母亲,亲爱的直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可以在樱花绽放的季节,笑着迎接在白木箱里回来的我。”

    “这是什么啊?”

    “感觉像是遗书。”

    “好……好像有点吓人。”

    “还行吧,我倒觉得挺感动的。”说完,我便把这封信给投到了微弱的炉火中,就像投入邮箱似的。火焰蚕食着泛黄发脆的纸张,炉火又不情愿地亮了亮。

    “哎,你干什么呀?”

    “不烧,难道还留着?”

    “得寄到他的家人手里啊?”

    “都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了,你觉得他的家人还会活着吗?”

    “也是……大概都去世了吧。”

    “你换个角度想,把信扔进壁炉的话,不也相当于把信寄给了他们家人那边么。在天国的他的家人收到信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吧。”

    “总感觉很奇怪。”

    我又从周围凌乱的故纸堆里随机抓过一封,拆开信筒,里面还是用稚气的笔记写就的简略的遗书。

    “文子应该已经要上小学了吧。没能陪到你毕业,爸爸很对不起,上学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来往的车辆。爸爸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你。文子一定要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呀。”

    念完,我沉重地把信纸装回封筒,一起扔到了火焰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为上个世纪的那次战争的所有受害者默哀。

    “不知道文子怎么样了。也许她活了下来吧?”徐嘉郁问我。

    “也许在他爸爸写这封信之前就在轰炸里被炸死了。”

    “啊?”

    “啊什么呀,又不是不可能。”说着,我又拆开一封信,

    “和我的棺木一块儿回来的是我特意挑选的哈尔滨的特产。请母亲和妹妹务必要尝一尝。”

    “……”

    “再见了,这个如露水一样美丽的世界。”

    “……”

    “好想再吃一次银座的鸡肉火锅啊。”

    “……”

    “都是类似的内容。”

    “嗯,是啊。”徐嘉郁盯着火焰吞噬着一封封遗书,似乎出了神。眼看着灰烬越堆越多,炉火也越来越旺盛。仿佛那温热的余灰和橘色的飘摇的火就是七十年的岁月和数不清的苦难。

    “我们好像天国的邮递员。”

    “啥?”

    “就是在死后的世界做邮件分发工作的呀。”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儿。”

    “难道不是吗?你想想看,写着些信的人,会不会想到自己写给家人爱人的遗书,竟然被七十年后的两个高中生给读到了呢?”

    “这么说也确实。又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诶,这儿有一封不一样的。这个人写了好多。密密麻麻的。”

    “什么呀?”

    “我看看。”

    “日本这个国家已经要完蛋了。我们正在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我们在向全世界为敌,却依旧怀着毫无理性的自信心。在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丧失了理智和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与情感,他们的心灵被低俗的爱国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所麻木,自以为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族,担负着复兴亚洲的使命,意淫着解放华盛顿。那些军人们,因为盲目和愚蠢而战斗,他们从小被民族主义的言论所洗脑,容不得一点儿异样的声音,听不得一点儿批评的言语,即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愿意当众宣泄,结果还是等于无。他们似乎只愿意相信他们所相信的,而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究其根源,还是我们心中那无法根除的自卑感。

    他们是很可憎的人,他们是市侩的人,他们是绝望得令人发指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很可怜的普通人。这个该死的体制正在把无数未来可期的青年人送上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军国主义的工具,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但他们却把这种奴隶性当作至高无上的道德。这十年来,我目睹了我们的国民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疯狂,走向战争的地狱,我握着步枪,熊里怀着一腔怒火,却不知道该向着谁发射子弹。

    我……(字迹模糊)军部的那帮人正在以复兴日本传统精神的名义,毁掉那些真正的,我们民族的传统和文化。这种毁坏是最可怕的。再这样下去我相信这个国家自明治维新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对外开放的成果将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于一旦。我们的学校培育出一代又一代奴隶,天真的灵魂被世俗化体制化,变成愚蠢而麻木的工具。日本当今社会是什么?难道是奴隶社会吗?而那些犬儒的知识分子,自己为读了很多书,对这个国家的真面目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不愿意为摧毁这个体制而努力,他们要么整天忧郁地活在自杀的边缘,要么试图融入这个世俗化的社会体制之中,自己为读过几本西洋书,比谁都看得清醒,实际上却是最没用的一群人,也是日本革命路上的绊脚石。

    醒来哟,日本的青年,为了……(剩下的字看不清了)。我收到家乡的信,我的还在读高中的女儿上个月跳楼自杀了。在每年都有无数的日本青年自杀,而你们,这个体制,和这个体制之下被异化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这个天真的女孩儿的凶手。你们,这个体制,和这个体制里的所有的人,都是杀死这个,天真的,可爱的,如同月光般单纯的女孩儿的杀人凶手。你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有她的血,你们正亲手谋杀这个民族的未来。

    昭和二十年七月三十日。”

    “那上面写了什么啊,那么长。快念给我听听。”

    “没什么。也和那些差不多,就是遗书而已。”

    “啊,那就烧了呗。”

    “唔。”

    “咋啦?”

    “这封我想自己留着。”说着,我就把这张纸规规矩矩地折好放入封筒收进口袋。心里却想着,在那种环境下写这种东西,大概是要被当作非国民,给军法处置的吧。突然我感到一阵阴风吹来,炉火也在这一阵风里左摇右晃。不过我还没有迷信到相信那是死去士兵的灵魂回来取回信件的程度。

    “哎。”徐嘉郁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

    “那里是钢琴吗?”徐嘉郁指了指我身后的一团黑影。

    “哎,好像还真是,刚刚在火光的阴影里,都没看到。”我站起身走到钢琴旁边,掀开尘封已久的琴盖儿,发出木头的支呀声。

    “看起来好像还没坏。”说着,我随手弹了一个琶音,呕哑的琴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大厅。

    “诶,读遗书太沉重了,我们来跳舞吧!”徐嘉郁提议道。说着,她便脱掉被雨水打湿了的迷彩服上衣,也站了起来。在微弱的火光里,我能看见他的洁白的内衣,映出熊前的两颗凸起的黑色乳房。

    “好啊。这钢琴音有点儿不对,但怎么说呢,还能用。”

    “老钢琴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也是啊。”等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隐隐约约看见钢琴的侧边有一块小小的长方形金属牌,上面刻着“昭和十二年制”。看来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东西。

    “哎,随便弹点儿什么呀。”

    “嗷。”

    于是我凭着记忆开始弹奏肖斯塔科维奇。徐嘉郁光着脚丫,在壁炉前踮起脚尖,伸展开双手,丝毫不顾地上的灰尘有多厚,就着三拍子的圆舞曲径自跳起舞来,踩的木质地板咚咚地响,掀起积攒多年的尘灰。壁炉里,尚未燃尽的遗书的残片此刻好像都活了过来,化作一只只浴火的白蝴蝶,绕着舞者的两只小脚轻快地飞舞,旋转,像是留恋人世间不愿离去的阵亡士兵的魂灵,此刻突然被烈火释放了出来,得到了永久的解脱,得以转世投胎。但我想,这大概只是她的舞步掀起的气流的关系。火光把徐嘉郁起舞的影子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像极了幻灯片里的老电影。

    “我从小学跳舞的呢。”她轻快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儿,不像是刚刚光着脚坐在地上的那个徐嘉郁了,简直和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吗。”

    “真的,从小就开始学,已经学了有十三年了啊。”

    “那你真的好厉害。”

    “哪有哪有。跳舞跳得好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有用。”

    “高考能给你加两分嘛。”

    “不能。”

    “那不就是没有用嘛。”

    “这……”她的话我居然无力反驳,“那你为啥,为啥还要跳舞呢?你父母逼着你学?”

    “不是啊”,她摇了摇头。

    “那是?”

    “因为……我真的喜欢跳舞哇!诶?什么声音?”

    一阵怪叫声从我们头顶响起来。弄的我俩一下警觉起来。

    “大概是猫头鹰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手指依旧敲击着古老的琴键。

    “嗯,应该是猫头鹰。”

    “咕,咕,咕咕!”

    “猫头鹰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又不是猫头鹰。”

    “啊,你瞧我问的,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

    一曲终了,我望着徐嘉郁的身体,她小口地喘着气儿,脸颊发红,看起来滚滚烫,背后也被香汗覆盖了。

    “哎,弹一首蓝色多瑙河吧。”她想我提议道。

    “行啊。”于是我凭着肌肉记忆开始弹奏蓝色多瑙河。

    “你钢琴也弹得不错嘛。”

    “谢谢。我也从小就开始学。”

    “你喜欢弹钢琴吗?”

    “不喜欢,练琴可痛苦了。”

    “可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啊。”

    “爸妈逼着我学的,有什么办法。”

    “是这样啊。”徐嘉郁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昏暗的空间里以芭蕾舞女的姿态优雅地旋转着处女的身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徐嘉郁问我。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你猜猜看?”

    “猜不到。”

    “猜一下吗?”

    “就告诉我吧。”

    “我在想,要是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那该有多好。”

    就像是故意使我们失望似的,刚等徐嘉郁说完这句话,下晚自习的铃声便远远地传来,恍如隔世。

    “完蛋,已经十点啦。”

    “草,我那篇观后感还没写呢。”

    “啊,我也没有写,怎么办呀。”

    “总之先回去再说吧。”我急匆匆地带上迷彩帽,把还在烘干的她的迷彩衫和运动鞋扔给了徐嘉郁。

    “谢谢。”

    “快走吧,总之先回教室。”

    “诶,等一等。”

    “怎么啦?”

    “我们错开走,你先出去。”

    “干嘛?”

    “就,这么晚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总感觉不太好。”

    “啊,这么说也是。那我先回教室了。晚安。”

    “晚安。”

    结营式的前一天夜里,也就是我们住在营地的最后一晚,是所有高中的文艺汇演,汇演结束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兴奋至极,想着明天下午就能回去了,大家也开始分外地留恋这住宿的最后一晚,根本睡不着。

    我躺在寝室里,横竖睡不着,盯着上铺的木头床板发呆,或者意淫徐嘉郁的那双脚和那对乳房。

    “哎,胖子,睡了吗?”不知道哪里传来同学的耳语。

    “没呢。”胖子回答。

    “你觉得今天那个女生怎么样?”

    “哪个女生?”

    “就我指给你看的那个呀。”

    “哎,卧槽,超漂亮。”

    “怎么我们学校就没那么好看的女生呢。”

    听着同学的聊天,我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再有厌恶,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和平静之感。他们俩大概以为寝室里其他人都睡着了,便小声地,把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评头论足了个遍。

    “你觉得我们班长怎么样。”

    “一看就是个绿茶。”

    “那学习委员呢?”

    “学习委员么,我觉得她人品不太好。”

    “哎你知道隔壁班的那个高个子暗恋我们班的学委吗?”

    “卧槽,谁?”

    “就隔壁班那个,长得高高的。”

    “篮球队的?”

    “哎对就他。”

    “我去,真的假的?”

    “据可靠消息,是这样的。”

    “我去,我完全看不出呢。不过学委的确是一只到球场去看那家伙打篮球来着。”

    我就这么听着他俩谈论着我们年级的八卦,寻思着女生寝室的夜谈是不是也聊男生之间的八卦呢?我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睡着,可是越强迫,便越是无法安然入睡,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入睡的阻碍,那种感觉真难受。看了看荧光手表,凌晨十二点半。时间过的真慢。

    突然我有一股想出去走走的欲望,便披上迷彩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睡在门口下铺那哥们儿一下子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拦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

    “哎卧槽吓死我了。你还没睡啊。”

    “上哪儿?”

    “出去看星星。”

    “你可别背着兄弟们去操大骚逼。”

    “我可去你的吧。”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寝室门。走廊里灯火通明,安静极了,靠墙的那一侧挂着新二十四孝的宣传海报,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消防通道的铁门,一股寒气一下子钻进我的衣服。隔着铁栅栏,我能看到外面的夜空,密密麻麻的都是星星。

    “对了徐嘉郁,她大概会去那座鬼屋吧。”

    这么想着,我向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巡逻的老师将要经过的道路,以黑夜为掩护悄咪咪地摸到了那座爬满了爬山虎的红砖楼。和三天前不一样,今夜的天空又群星闪耀,月亮依旧低低地垂在天边,像是生了锈一样,一动不动。

    凭着上次的记忆,我胆子大了许多,径直走到那座壁炉前,壁炉没有烧过的痕迹,看来似乎没人来过。正当我心里为见不到我的徐嘉郁而难过万分之时,我突然听见墙的另一侧传来鬼鬼祟祟的说话声,我紧贴着墙壁,发现一道裂缝,透着墙那一边的光,上次来没发现,原来那里面还有地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脸贴着墙缝,尽力偷窥那一侧的内容,只见到一个1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那不是徐嘉郁么,可我刚想叫她,却看到站在她身边的,他们班级的教官,脸上微笑着,把徐嘉郁逼到了角落,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虚假的荒谬感油然而生,进而像洪水一样充斥了这幢古老的已成为历史的废墟似的鬼楼。只见徐嘉郁抬着头,双手护着熊口,连连地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嘴巴在动,可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冲进去帮助她,至少应该大喊一声,这样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把想要猥亵徐嘉郁的人给吓跑,但我终究没有胆量那么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徐嘉郁的上衣和内衣被粗暴地撕扯下,露出那一对儿雪白又精致的乳房,一阵红潮从她的熊脯烧到耳根,那原本雪白的耳廓也因为充血而变得极红。我情不自禁地脱下裤子,露出无耻地充血的小和尚,以一种近乎犯罪的心情,看着徐嘉郁的身体一点一点裸露在眼前,一点一点儿被奸污,开始痛苦又懦弱地撸起管儿来,完事儿后,便好像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儿一样,带着咚咚直跳的心脏,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杂草丛生的红砖楼。

    外面的空气好像才刚刚地把我从噩梦里唤醒,如果刚刚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头顶依旧是璀璨迷茫的星空,月亮依旧低垂在原来的地方,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无意识地漫步于任何有灯光的大小道路,寂寞地享受着晚风中承载着的对我的猥琐与无能的讽刺,来自田埂的凉风带着稻草的香气,夹杂着马和驴的臭味。猫头鹰不知在哪棵树上咕咕咕地叫起来。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澡堂子前的那座毛主席雕像下了。毛主席依旧站在那里,朝着看不见的远方挥着手。无力地坐下,任凭眼泪迷糊我的眼,突然想起来这是一周前我曾经给徐嘉郁穿鞋子的地方,而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以及为什么来这里。

    夜空里的星星真的好亮,比城市里的要亮多了,大概是这里接近郊区的缘故吧,没有那么多的光污染。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是猎户座的腰带,然后那周围的四颗星星,分别是猎户座的两只手臂和两条健壮的腿。北斗七星在什么地方呢?不太清楚。那便最亮的一颗,应该是金星吧,真好。这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星星。

    啊,月亮也在呀。一周前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现在已经少了一条边儿了,像是一只橄榄球。我又想到了一周前和徐嘉郁进行的关于月球背面的谈话。

    “哎,月亮啊月亮,你的背面究竟有什么呢?”我稀里糊涂地对着月亮发问,并期待着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回答,就那么傻傻地等着,一直到我的本性中的软弱无能和优柔寡断再次向影子一样从我的身后追上我,攫获我,淹没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篇晚自习写的观后感里的句子。“嫦娥四号的登月成功,象征着中国在月背探索工程上,有了巨大的进步。”是啊,我亲爱的月亮,你的背面有嫦娥四号,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你。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月球把他的阴面遮掩起来,难道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么。该死的嫦娥四号。该死,真该死。

    “哎,这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寝?”我听见巡夜的大爷打着手电筒照着我,操着一口山东口音如是喊道。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的课堂,又变回了那个喜欢逃课的小学生。心生一种逃课被抓的忧郁和委屈,突然好想大哭一场。

    (尾声)

    在上面的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当天上午,天气晴朗无比,在结营式上,教官宣布这次的军训圆满结束,军训积极分子得到了表彰,而我却因为超过就寝时间不回寝而被当众点名批评,并收获了一篇一千字的检查报告。

    那天下午临走前,我的目光又无意识地在成群结队的学生中搜寻着徐嘉郁的身影,然后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还和以前一样,竖着齐肩的短发,双手在背后环扣着,但似乎周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和我对视了不到一秒,两人便都羞愧地低下头去,她的脸上,取代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忧郁和苦涩,带有月球背面的无尽的荒凉。

    我想到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给我听的一个童话故事,叫说我对你的爱,就像从地球到月亮那么远。没想到小时候的童话故事居然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感觉此刻我与徐嘉郁之间的距离,就像从地球到月球那么远。又或者是我的妈妈早就料到了她亲爱的孩子会有这么一天,便早早地给我讲了这个道理,好让我不那么难过,坦然地面对必将来临的焦躁不安和年少悲伤。

    我原本还想在临行前去徐嘉郁的班级,向她打个招呼,或者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我立马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月亮一样单纯的女孩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我顿时心生一种预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嘉郁的机会。我应该向她说些什么,或许,我可以约她在高考结束后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或者去吃好吃的,单纯地发发疯,但是那时我的两脚就像被胶水定在了地上,即使使出万分的力气,也无法挪动一步。在回城的大巴上,想着自己初中和高中的学生生活,想着妈妈的话和徐嘉郁的脸,想着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徐嘉郁了,我毫无征兆地,莫名其妙地哭了,大巴开了两个小时,我足足哭了两个小时。一路上,那个初中毕业时的年少的我阴魂不散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用着幼稚天真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拷问我:

    “噢。再也见不到了,就要哭吗?”

    即使到后来,我听到徐嘉郁跳楼自杀的消息,甚至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照片,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在那天回城的大巴上,我就已经为了这个女孩儿的死把眼泪哭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