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张蛰

作品:《行止(abo)

    青绸最近觉得,陛下和纪相的对话总是很奇怪。

    下棋时,纪相节节败退,三盘尽输,皇帝问:“纪相何必如此。”

    纪相答:“陛下聪慧,臣比不得陛下,又有什么奇怪?兴许陛下早已不需要臣了。”

    游湖时,皇帝瞧着太池里游过的鱼,漫不经心道:“养在这太池里的鱼,活的倒是比乡野间的鱼要滋润。”

    纪相瞟了一眼,又答:“可也比那乡野间的鱼少些自由。”

    赏画时,皇帝看着《逍遥游》,道:“纪相才高八斗,便如这鲲鹏,理应遨游九天,名扬四海。”

    纪相反驳:“可若海不容我,臣甘愿偏安一隅。”

    “当真是海不容你吗?”姜行忍无可忍,回头看着她:“明明是你被外物所绊……”

    纪行止眨了下眼,垂首道:“那臣,不做鲲鹏也罢。”

    姜行脸色愈冷,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竟甘愿舍弃大好前程,你知不知道,若你与朕共创盛世,你可以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纪行止,回头是岸!”

    纪行止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可是陛下,对我来说,回头不是岸,而是苦海。”她笑了一下,平和道:“我好不容易从苦海里挣脱出来,陛下何必逼我回去呢?”

    姜行怔住,定定瞧着她。

    她突然发现,君臣五年,她却好像……并不了解纪行止。

    屏退左右,往花园深处走了走,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纪行止,你就非要与她在一起吗?”

    “那臣也斗胆问问陛下,”纪行止反问:“是不是无论姜菱如何做,如何恪尽职守,忠心耿耿,您都不会完全信任她。”

    姜行长睫微颤,良久,才怔然问:“朕还不够信任她吗?朕将最看重的幽骑交由她负责,放手交给她管理,这难道不是信任吗?”

    “这不是信任她,这是需要她。”纪行止低笑一声,叹道:“您对她的信任薄如蝉翼,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一碰就碎。”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信任我呢?”

    “是因为,我家道沦落,孤身一人,隔岸观火,在陛下眼里,是清清白白的人吗?”

    “在您眼里,姜菱是我清白之身上的污点,您以为擦掉她我就能恢复如初,可并非如此,陛下,即便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她给我留下的痕迹也永远不会消失了。”纪行止抬起头,认真地问:“陛下就不担心,我会因此对陛下心怀怨怼吗?”

    姜行猛地抬眼看她:“你……”

    即便说了这般危险的话,纪行止却依旧从容平静,不卑不亢,清隽如竹。

    姜行默然片刻,转过身,低声道:“罢了,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

    纪行止轻叹一口气,垂首行礼:“是。”

    自从进了淮州地界,姜菱就再没见过太阳,天色灰暗不明,暴雨连绵如瀑,人的精神气也不由萎靡起来。她带着头,刚进入淮州主城白叶城,便有人冒雨来迎。淮州总督徐志瞧起来五十来岁,看见她身后绵延不绝的车队,简直喜极而泣,持着伞亲自为她遮雨,带着她往总督府走。

    林薇则带着队伍,先将救灾的粮草送到了总督府的粮仓去。

    姜菱走在路上,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问:“情况如何?”

    “大人也瞧见了,这雨一直不停,再加上淇水河决堤,西边的广平县和长乐县一直被淹着,不过今日,就要将淇水河里的水泄洪到下游安远县去了。”

    姜菱停下脚步:“那这几县的百姓呢?”

    “广平县和长乐县逃出来的人,现在都在咱们白叶城城郊,逃不出去的,就,就……”他唉了一声,转头道:“但这泄洪的安远县,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撤出了,对,这位就是安远县的张县令,张县令,你来同大人讲。”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纤瘦的人被拉了出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清秀,穿着青色长衫。

    张县令面色苍白,被拽出来后似有不安,姜菱狐疑地看着她,问:“怎么回事?”

    张县令咬了咬牙,忽然抬起头,颤声道:“是通知了安远县撤离不错,但昨日才通知,今日就突然要泄洪,山里有几个村子可能还不知道……”

    “!”徐志一把扯住她:“别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张县令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姜菱的手腕:“大人,安远县的几个镇子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年轻人都外出做工了,那几个村子更是离群索居,每月初七初八才从山里出来换购粮食,我知道泄洪是必要之举,要泄到安远县我们也认了,可是,可是也该把人都撤出来……”

    姜菱转头看徐志:“此事当真?”

    徐志张了张嘴,磕磕巴巴道:“这,这,可这受灾最严重广平县和长乐县,是我们淮州云锦的发源地,这么多年,淮州的税收,就靠……”

    姜菱冷下脸,忽地拽住他的领子:“先停止泄洪!”

    “晚,晚了,”徐志满头大汗,嗫嚅道:“上游的水闸,到申时就开了,即便现在跑过去阻止,也,也来不及……”

    “申时?那不就只剩两个时辰了?”姜菱火冒三丈地推开他:“张县令,这里离安远县多远?”

    “走小路的话,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能到。”

    “好,带路。”姜菱转身就走,徐志一惊,连忙追出去:“大人,大人!”

    姜菱步入雨幕,转头瞪了他一眼:“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骑上马,叫上刚回来的林薇:“你带上二十个人,跟我一起走。”

    林薇不问原因,马上点头,转头去叫人。

    林躬自道:“殿下,我也和你一块去!”

    “不必了。”姜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道路湿滑,你又不会武功,不安全。”

    “殿下既然知道不安全,为何还要亲自去。”林躬自追到她马下,着急道:“殿下别忘了纪相说的话,你不会水,你……”

    “我会注意安全的。”

    林躬自抿着唇看她,见林薇已经带着人过来了,便转身跑进总督府,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斗笠回来:“殿下,我等着你回来。”

    姜菱垂头,冲她笑了笑:“好。”

    她戴好斗笠,策马扬鞭,带着二十余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马蹄声急,两边风景飞逝而过,刚一出城,她便瞧见道路两边灾民搭建的矮棚,而一具具裹着草席的尸体也随意搁置在雨中,即便水汽弥漫,姜菱依旧能嗅到腐烂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在张县令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穿过狭窄陡峭的山路,不多时就到了去往安远县的大路上。

    路上仍有三三两两彼此扶持着前行的百姓,见他们路过,也只是木然地抬头看一眼,死气沉沉,恍若行尸走肉。林薇望着眼前场景,初时的震惊与同情已逐渐消失,却依旧心有戚戚,不忍再看。

    一路冒雨前行,似乎对时间的感知也有所模糊,踏入安远县地界时,姜菱已不知过了多久,县城里的人基本都撤完了,街道上到处散落着衣物与食物。天灾之下,人类如此渺小,猛然离开生活数年的家乡,却走的如此狼狈。

    “还有十里地就到了!”

    姜菱嗯了声,转头扯着嗓子喊:“你们几个,再去附近瞧瞧,若发现有人,就赶紧带走!”

    “是!”

    剩下十余人离开城镇,又再次踏上山路,这条小路更是曲折陡峭,等眼前出现若隐若现的农舍时,姜菱不禁松了口气,张县令更是欣喜,刚一到村口,就大喊起来:“洪水要来了,大家都快出来!快跟我们走!”

    听见动静的村民推开窗户,茫然看着站在小路上的人。

    姜菱留下林薇催促他们,跟着张县令又往深处继续跑。

    “还有,还有两个村子,基本都是以种茶为生,里面共有三十二户,不过有一户常年不在家,所以是三十一户……”

    姜菱望了她一眼,忍不住道:“你是个好县令。”

    张县令愣了一下,连忙摇摇头,磕磕巴巴说:“我,我不是,我若是的话,早就该来通知他们离开了,就不会因为总督阻止,犹犹豫豫,直到见到大人,才敢说出来……”

    姜菱皱眉:“徐总督为何这么急着泄洪?”

    “因为,那两个县,除了是淮州云锦发源地,还是许多淮州有名的富商豪绅的居所,如今家财万贯都淹在水里,越早泄洪,就越早减少损失……”张县令望了姜菱一眼,失落道:“而我们安远县,本就是淮州的穷县,又在下游,泄到安远县,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姜菱抿了抿唇,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

    徐志泄洪没错,可不顾这近百名穷苦百姓的性命,又确实是错了。

    也许是上天眷顾,等将三个村子的人都带到高地,仔细清点人数时,洪水还没冲过来。

    姜菱还没松一口气,就看见一个老者走出来,满脸着急地冲张县令比划着什么,她声音含糊,姜菱是一句都听不懂,张县令却听懂了。

    她面色惨白,回头说:“大人,还有一户!”

    是昨日刚从外地回来的一家三口。

    姜菱急着往回赶的时候,还忍不住抱怨:“下这么大雨,怎么还回来?!”

    张县令面有恍然,喃喃道:“因为明日,明日就是他家老母的祭日,我怎么给忘了!”

    姜菱惊愕地打量她两眼:“这你都记得?”

    张县令,实乃神人也。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姜菱一惊,回首望去,只见一条白色巨龙呼啸着涌入山沟,摧枯拉朽般摧毁途径的树木与房屋,翻腾的洪水眨眼间便从姜菱她们下面几十米处的山道上淹过。

    她蓦然停下,张了张嘴,涩声道:“来,来不及了。”

    几个人木然地站了会儿,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洪水,一时寂寂无言。

    雨水哗啦啦落下。

    许久,姜菱叹了声,道:“罢了,我们也算救出了大多人……”

    她拉着缰绳转身要走,却听张县令道:“大人,你听。”

    姜菱一愣,回头看着她。张县令低着头,面色苍白,神色却认真:“有哭声。”

    “什么哭声?”林薇蹙起眉,仔细听了一会儿,愕然抬头:“殿下,真的有!”

    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在这雨水中若隐若现。

    姜菱凝起眸,仔细向下看去,很快就循着声音找到了人:“那儿呢!”

    她伸手指了指,几个人定睛一看,脸色都难看起来。

    在河道中央一块凸出的石头上,正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身边无人,父母想必早已卷入滔滔洪水,只余其一人哀哀啼哭着。

    林薇跳下马,向下看了两眼,见那块石头宛如水中孤岛,前后左右都是翻腾的洪水,不禁无措道:“这,这怎么救?”

    水势越涨越高,眼看包裹婴儿的被角都逐渐被沾湿。姜菱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探到水面之上的枝干,道:“给我一条绳子。”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条树枝,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连忙阻止:“不行,太危险了!”

    “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法子。”姜菱镇定道:“我是所有人里面最轻的,放心,不会出事的。”

    张县令插嘴道:“我,我比大人要轻……”

    “得了吧,你连那棵树都上不去。”姜菱道:“没时间了,快把绳子给我,再不下去就晚了。”

    林薇咬咬牙,转头道:“绳子拿来!”

    将绳子缠到腰上后,姜菱估摸了一下距离,跑了两步,脚尖在地上轻踩,便落到了横在水面上的那根树干上,她往前走了几步,到了石头正上方后回头跟林薇对视一眼,林薇点点头,和身后其他人一起抓住绳子另一端,目不转睛地看着姜菱把绳子搭在树干上,以它为支点慢慢落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屏气凝神,只能听见哗哗雨声。

    姜菱摸到那襁褓时,水面已经淹到了小孩双脚,她把婴儿抱了起来,挥手示意,林薇便喊:“拉!”

    在十余人的作用下,姜菱很快被顺利拉了上去,她爬起来,冲林薇她们笑了下,沿着树干走得近些,才抱着婴儿跃回岸边。

    林薇心中稍松,刚要伸手去拉姜菱,就见姜菱面色微变,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栽去。

    “殿下!”

    指尖只堪堪擦过衣角,便听扑通一声响,红色的影子瞬间被洪水吞没。绳子在地上如游蛇般被拖了下去,林薇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在地上滚了一圈,抓住绳子的时候,她半截身体也落到了水里。

    另一只手死死抓入石缝中,勉强止住了落势,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奔了下来,伸手要去拉她。

    “等等!”林薇惊慌道:“别拉……”

    话音刚落,她左手便再也承受不住洪水的拖力,绳索擦过掌心,一瞬就溜走了。林薇绝望地瞪大眼睛,还没出声,就见一个瘦弱的影子扑到了水里。

    “张县令!”林薇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顺着水流往前追去,几个呼吸后,张县令从水中冒出头,漆黑的眼眸看了过来,嘶声喊:“大人,接着!”

    一个黑影被她拼尽全力扔了出来,林薇下意识伸手接到,才发现那是块系着绳索的石头,她大喜过望,连忙把绳子在小臂上缠了几圈,被踉跄着拖行了几步后,才被身后人追上抱住,止住了脚步。

    湿漉漉的人很快被从水里拖了出来,姜菱面色苍白,已经昏晕过去了。

    “殿下!殿下!”林薇惶恐地跪在她身边,抬起头,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眼前洪水滔滔,那个小县令,却再没有上来。

    夜幕降临,姜菱裹着厚厚的毛毯,面色苍白地坐在总督府门外,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孩子,是个女娃娃,和她一样命大,只是呛了点水。

    她醒来时,林躬自在她旁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要马上写信给纪行止告状,她却恍若未闻,只问:“张县令呢?”

    周围一下子寂静下来,她便明白了。

    张县令死了。

    现下,林躬自好不容易愿意留她一人待着,去帮她准备晚饭,她便抱着小娃娃坐在这门外,看着雨幕发呆。

    “唉……”忽然有人从街尾走来,撑着伞走近,停到了总督府门下,才收起伞,小声抱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她整理了一下潮湿的衣摆,注意到坐在屋檐下的女孩,好奇地打量了两眼,问道:“这是你的孩子吗?”

    姜菱眨了眨眼,茫然地转头看去。

    来人穿着素色的裙子,小腹微微隆起,应该是个孕妇。

    她愣了会儿,才慢半拍地回答:“不是。”

    那人却凑近来看,很是自来熟的模样:“这小娃娃生的好可爱,哎呀,若日后我的孩子也生的这般可爱就好了。”

    “你坐在这总督府外面做什么?你是总督府的客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三娘,现在就住在街那头,你呢?”

    姜菱有些烦躁,蓦地出声:“你来这总督府该不会是为了避雨吧?怎么不进去?”

    林三娘愣了下,脸上忍不住浮起微笑:“我不是来避雨的,我是来为我家那位送饭的。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总督府里忙,好几日没回去了,我就来看看她。”

    见姜菱依旧沉默,她也不气馁,问道:“你既然在这儿坐着,应该也是总督府的人吧,那你见过我的妻子吗?”

    “她叫张蛰,是安远县的县令,是个很好的人。”

    ——

    磨刀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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