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制造指南 第53节

作品:《情劫制造指南

    “是啊,七日背完入门心法,三年进入问心境。这也叫做应该做的?那我们这种数年不得问心境其门的,越发该去扫马厩了。”

    “你们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不比我年近三十,已经没有时间浪费了。”青年声音不疾不徐,“我为先师所误,在错误的道路上蹉跎十数年。若是再不抓紧时间,这辈子到死也只能是个外围弟子了。”

    “你说你为颜城主所误,颜令仪知道吗?”

    青年女子的声音泠然响起,宋阙一惊,抬头看去。多年不见的明夷宗周采意站在花厅门内,神情冷冷。

    “你是……”

    同行的小弟子刚露出困惑的神情,只听耳边一阵风响,宋阙毫不犹豫掉头就跑。周采意眼神一厉,也不管师弟了,直接追了出去。

    明夷宗和乌鹭城相去不远,因此周采意知道一些颜令仪的事。颜小城主这几年在金管事的帮助下彻底接手了乌鹭城,在没有颜广闻的背景下站稳了脚跟。她始终没有忘记宋阙的杀父之仇,动用了乌鹭城所有的人力物力寻找宋阙的下落。周采意曾听师父崔鸣剑说,颜令仪愿以任何代价,悬赏叛徒宋阙的一条命,包括秋庭谱和七日断肠散。眼下终于得了消息,周采意哪里肯放过,当即追上前去。

    只论修为,宋阙远远比不过周采意,但他在天机阁待了数年,知道阁中所设机关阵法,这是周采意比不上的。因此周采意虽然动作迅速,却处处为天机阁阵法所阻,二人身影一前一后,在山间闪过。路过的天机阁弟子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看,他们一点不担心这两个人能在阁中惹出事端,只担心明日抽检功课时会在少阁主面前丢人。

    眼看怎么都甩脱不了周采意,宋阙暗一咬牙,转头向山巅奔去。周采意脚步停在悬崖前,铁索长桥隐没在牛奶般浓郁的山雾中,周采意看不清通往哪里,只能看见铁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雪。桥边立着一块巨石,言简意赅用鲜血涂了两个字。

    “禁地”。

    宋阙躲在山洞好一会儿,果然周采意没有追过来。他先是松一口气,接着咬牙切齿。周采意既已发现他在天机阁,早晚会告诉颜令仪。天机阁已经不是合适的藏身所。但他除了这里,竟然已无路可去。

    八年前他将秋庭谱献给姜佚君,祈求能得到君王的庇护。姜佚君用秋庭谱织成一领凤羽袄,赐给朝堂上处处与他做对的林将军,借此铲除政敌。待宋阙已毫无价值后,姜佚君反手将他打发给国师程素问。宋阙从前自命不凡,在程素问眼中却也不过蝼蚁。他被程素问带回天机阁,做了一个小小外围弟子。

    天机阁与外界隔绝,这里的小弟子只知修行和了解朝中大事,不会想知道乌鹭城城主今日在通缉谁。宋阙这才得了八年安宁。八年里颜令仪无时无刻不在找他,宋阙却能在天下第一宗门中隐姓埋名,甚至学会了天机阁的修行心法。

    如果颜令仪追到天机阁来,程素问愿意保下他吗?宋阙知道不会,却也忍不住痴心妄想起来。他不确定周采意有没有守在外面,所以不能原路返回,不得不从山洞另一边离开禁地。然而他越往山里走,越发觉得寒气刺骨,阴风阵阵。

    “啪”一声,是积水滴落的声音。宋阙风声鹤唳,几乎惊得跳起来:“谁?”

    没有人回答。宋阙循声而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冰棺。石室顶部,一颗夜明珠闪着幽白的光,照亮冰棺上繁复的花纹。宋阙低头看去,只见少女被封冻在冰雪之中,合眼安稳睡着。长长乌发用一根白色发带结好,眉心有一颗小小的胭脂痣。她面色红润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

    巨大的恐怖在宋阙心头炸开:他认得这张脸!当他还是乌鹭城城主首徒时,颜广闻接待过一位客人。正是那位客人得到颜广闻的信任,轻而易举取得宋阙多年求而不得的秋庭谱,才会使宋阙心理失衡,最终选择背刺颜广闻。

    但她因为刺杀人皇姜佚君早早死了!她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维护皇权的天机阁禁地?

    宋阙转身想逃,脚步却硬生生止住了。一身玄衣的青年站在宋阙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幽冷如冰。天山一年四季都是冬日,山上只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宋阙却从他衣襟上闻见了扶桑花的香气。

    “……是你?是你!”宋阙记起那位跟在抱朴子身后的青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看见她了。”青年骤然伸手扼住宋阙咽喉,目光锋锐如刀。

    “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宋阙叫道。在强大到极致的威压下,宋阙连呼吸都不能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心思。明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下意识觉得只有这么回答才能保住小命。青年身上飚射出的怒气和杀意,表露出的威胁甚至远超天机阁阁主荀无涯。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青年面无表情,眼看将要拧断他的脖子。却另有一道虚弱绵软的女声响起。

    “等等!”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天行有常

    居高临下的威压被一句话吹散, 宋阙忽然又能呼吸了。他往旁边瞥去,冰棺中的女子合目安睡,嘴唇一动不动。然而石室中的声音仍未停止。

    “你是在人间太久, 被凡人的思维同化了吗?”燕月生说, “对我们来说,何来的‘死人能保守秘密’?他死了才是麻烦。”

    宋阙活着的时候接触不到天界之人, 死后却一定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引渡亡魂。到时十殿阎罗堂前一审,堕魔的燕月生再也无所遁形。

    “可他看见你了,他就必须得死。”

    “他仇人多得很, 不必脏了你的手。”燕月生说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缓了缓接着说下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 他冒冒失失闯进这里, 正是因为有不能见的故人追踪至此。”

    宋阙心瞬间一沉:“不要把我交给周采意!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嘴严不严实。”

    明渊手骤然收拢:“你在威胁我?”

    “他威胁的不是你, 是我, ”燕月生声音低下去, “原来来的是她……”

    周采意身为李贞英转世, 身边必有值日星官看护。眼下她在天机阁,可比颜令仪麻烦得多。若是相距太近,燕月生随时可能被发现。明渊如果轻轻放过宋阙,以宋阙的为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刻宋阙猜出眼前二人有所忌惮,斜睨明渊的时候也没了先前的怯懦:“你们不能把我交给周采意, 不然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弑君罪人燕月生根本没有死。”

    “真遗憾啊, ”燕月生轻叹一声, 语气绵软无力, “那就只能请你去死了。”

    话音未落,明渊倏忽收拢手掌,宋阙被掐得紫涨了面皮,额上青筋暴起!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咯咯”直响,随时可能断裂。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死亡的绝望遍及全身,宋阙视野一点点黯淡下去,肢体上的痛苦反而愈发清晰。

    正当他垂危将死时,明渊骤然松开手掌!

    宋阙还没完全恢复神智,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呼吸,然而他一口气还没吸到肺里,明渊面无表情又捏紧了宋阙的喉骨。宋阙一口气没缓上来,呛得几乎要咳嗽,却没有咳嗽的能力。几次循环往复,在死亡边缘来回横跳的宋阙精神濒临崩溃边缘。明渊刚一松开,宋阙几乎立即软倒,哑声喊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你们,求求你放了我!”

    他看出明渊实力已超凡尘,绝非寻常修士。好在明渊听燕月生的话,所以宋阙必须讨好燕月生。他膝行至冰棺旁磕头,咚咚有声。

    “两面三刀,见风使舵,背信弃义……宋阙,你该知道你不是个能让我们信任的人。”燕月生说,“让我们放你活着出去,这也容易。不过你得先和我立下契约。一旦你泄露我的秘密,不管你是明示还是暗示,都将会受到我的诅咒。”

    宋阙露出谨小慎微的表情,仿佛非常害怕:“什么诅咒?”

    燕月生看穿他的奸伪张致,但并不介意:“是比杀了你可怕千倍万倍的诅咒。你确定你会遵守承诺吗?”

    周采意赶回花厅时,程素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小师弟君逸似乎很喜欢程素问,缠着天机阁少阁主问东问西。程素问只是好脾气地笑。周采意一脚踏进厅中,二人同时抬起头。

    “少阁主。”

    “一别数年,少宗主风采依旧。”程素问客气一声,“不知周姑娘此番来天机阁,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师弟。”周采意在椅子上坐下。

    “哦?”

    “家师七年前出门云游,在荒村中捡到一个婴孩。全村人皆死于瘟疫,唯有这个孩子存活下来。家师心怀不忍,将他带回宗门收入门下。”周采意顿了顿,“只是君逸天赋虽高,杀气却重。和同门弟子切磋时多次失去理智,对同门痛下杀手。如今虽未闯下祸事,家师却难以放心,想找出他的病因。”

    “可有请医生看过?”

    “家师请过药王谷谷主来为师弟诊脉,方谷主说他身体无恙,可能是三魂七魄有异。但她也不能完全断定,建议我们带君逸来天机阁问问。”

    程素问伸出手,君逸自觉将手腕露出来。程素问凝神诊了一会儿,接着他松开手,掰着君逸的头对着亮处看了看眼睛,极淡的黑气从孩童瞳仁深处一闪而逝。程素问若有所思,接着他摇摇头。

    “可有看出是什么问题?”周采意急切地问。

    “方谷主说得不错,这孩子魂魄曾被击碎过一次,后来虽被修补,但到底留下了病根。何况他转世前又被魔气感染,变得残忍嗜杀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不加以控制,长此以往,必然堕魔。”

    “魔气?”周采意蓦然起身,“明夷宗何来魔气?少阁主可是搞错了?”

    “少宗主不要着急,我何尝说过魔气是明夷宗的问题?”程素问示意周采意坐下,“这是前世的因果,和今世无关。周姑娘不妨细想,七年前这世上最有可能堕魔的人是谁?她临死前又是在谁身边?”

    “……你是指那个已经死了的燕月生?”

    “这孩子前世死去时离入魔之人太近,魂魄难免沾染了一些她的气息。好在魔气只是附在表面,现在着手除去还来得及。若是再拖几年等魔气侵入内腑,我也无能为力。”程素问拍拍君逸的脑袋,“说来也算是故人了。少宗主如果放心,可以将这孩子交给素问。待素问治好他,自然会将他毫发无伤地送还明夷宗。”

    “故人吗?”周采意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方才我在路上也遇到一位故人,不知少阁主对此人可有印象?”

    程素问眉毛一动,周采意已继续问下去:“程少阁主可知道,乌鹭城城主颜令仪近几年重金悬赏,只为了要一个叛徒的命?”

    宋阙在山洞中一瘸一拐地走远。明渊凝视着他的背影,眉眼中蕴着冷意。

    “你当真觉得他会信守承诺?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宋阙确实不值得信任,但杀了他对我们没有好处。既然有其他人想要亲自动手,我们就不必在别人的杀父之仇中横插一手了。”燕月生说,“如今我已和宋阙立下契约,他没办法说出这个秘密。和宋阙相比,周采意才是那个变数。如果她身边的值日星官发现了我,我是怎么都逃不过去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你放心。”

    “除了你,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躺在冰棺里的燕月生看着山洞顶部,“我受够了困在这里的日子,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七年前,燕月生刺杀姜佚君后自戕,及时止住了堕魔的进程。待燕月生再次睁开眼睛,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陌生的房间里。天机阁程素问坐在对面看书,听到动静后抬起头。

    “你醒了?”

    燕月生低头看去,发现她居然又有了实体。尚未分化出四肢五官的肉团在结界中蠕动,每一次成长都会散发出惊人的戾气。场面恶心到她一度想吐,却苦于没有嘴可以吐。千千万万刀锋般锐利的魔气撞在结界上,荡出水波般的纹路。

    “我这是怎么了?”燕月生问,“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是我。”程素问合上书,“以姑娘灵魂现在的状态,寻常肉身支撑不到三日便会被魔气侵蚀殆尽。这是我从九龙寺带回来的魔胎,给姑娘用倒是正好。”

    从玄云大师遗体中诞生的魔胎,只有肉身,并无灵魂。它从魔气中孕育而生,自然不怕燕月生的魔气侵扰,用来保存她的神魂最是恰当不过。免于一死的燕月生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寒意渐渐从背后生起。从当年客栈匆匆一面,到如今天机阁再见,燕月生早在香雪村时便对程素问的身份有了猜想,只是不能确定。

    如果程素问当真是她猜想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会愿意帮她?他本不该有这些无聊的同情心,不该有任何偏向。

    “你当初到九龙寺镇压魔气时,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燕月生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帮我?”

    “燕姑娘以为素问是在帮你?”程素问反问,“我还以为你最该明白,我做的任何事都只是因为我想。只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别的什么人。”

    熟悉的对话,让燕月生想起她曾经对奎木狼的嘲讽:“我对你来说很有用?”

    “确实有些用处,然而有限。”程素问站起身,“如果你无法控制住自己,最终堕落成魔的话,你对我就当真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我会在你彻底失去神智前摧毁你的神魂,不会让你伤害到别人。”

    “……多谢。”

    然而灵魂已经开始腐烂,又怎么能回头。一切手段都只不过延缓这个过程。短短三年,魔胎已完全适应了燕月生堕落的神魂,成长到和她死前分无二致。继承先祖遗志的明渊破开归墟禁地,循着灵魂上的红线印记找上天机阁。然后他看见了,被封印在冰棺中距离彻底入魔只差一步的燕月生。

    那一刻明渊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已故的青阳帝君在墓地守着阿娘的冰棺时,也像他现在这般绝望吗?

    “其实我已经比很多树妖都活得久了。如果爷爷当初没有带我回天界,我现在大概早就死了。”燕月生安慰明渊,“所以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到了最后地步,我不死反而会是祸害吧。”燕月生打起精神,“不用担心,我不会允许自己死在昊天手里的。我可以不要命,但不会允许那个家伙轻而易举取走我的命。”

    明渊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棺中的少女,燕月生已在冰雪中封印四年,这些年她哪里都不能去,还要时刻忍受魔气侵蚀神智的疼痛,七年中几乎生不如死。

    他不想看她这么痛苦,可更不想看着她去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燕月生的脸,但触手所及只有冰冷的霜雪。

    “你还记得望舒吗?”少女声音清越如黄鹂,惊醒出神的青年神君。

    明渊闪电般收回手:“她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明渊试着回想,但他许久不见望舒,记忆里勇敢追求他的神女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望舒的面庞隐在时间的浓雾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不记得了。也许有些像吧。”明渊说,“你忽然提她做什么?”

    燕月生没有立即回答。山洞顶部的积水落在地上,“滴答”有声,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燕月生出神地注视着明渊的侧脸,夜明珠的光照亮青年俊秀的面庞。以燕月生的经验,三界中很难有人能对着明渊毫不动心。可她却分不清胸腔里为明渊加速跳动的那颗心,究竟是属于谁的。

    “我只是觉得,想要认清自己的心,真是一件艰难的事啊。”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因果循环

    周采意离开天机阁的第三日午后, 乌鹭城城主颜令仪亲上天山,向天机阁索要叛徒宋阙。程素问礼貌地接待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告诉她外围弟子宋阙前日已经离开天山, 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