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什堡已经没有什么空余的木房子了, 他们只能在离城堡较远的地方找了几个完整点儿的窝棚。不过他们甚至有过缩在自己的木车旁边睡觉的夜晚，如今有一个可以好好躺下的地方，便足够满足。

    疯狂的美食之夜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 他们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 回忆起昨晚那么多这辈子头一次尝到的美味，还有几分不真实感。

    默什人们同样早早起了床, 厨房中已经起了烟火气。

    他们从前早晨是不会吃东西的，但自从被城堡每日准时投喂三餐之后，许多默什人便养成了吃早点的习惯, 早上不吃饱肚子，干活儿都觉得没有力气。

    艾琳推着她的货车，站在那些石屋旁边，有些茫然。

    城堡要购买的物资昨日便已经定下, 这里的领主当场就爽快地结清了货款。艾琳也换出了一部分货物, 剩下的就得自由交易出手了。

    他们留月岛最多的就是海货，大家拿出来交易的货物大都相同, 艾琳想要抢占先机，便早早地钻出了自己暂住的那间窝棚。

    不过艾琳从来没有推着一车货物跟人做过买卖, 等出来了, 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有些焦躁紧张地站在那里,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好在很快就有默什人注意到了她。

    出来的人是爱丽丝。领主大人给他们每个人都分发了田地，爱丽丝用自己从库斯卡带过来的一小块漂亮花布请了个地精帮她开垦了田, 已经种下了一批能够在冬季生长的农作物。

    在粮食丰收之前，她也加入了修补城墙的队伍里, 每天都能领到食材。

    那些食材足够她每天都吃得肚儿溜圆, 不过爱丽丝并不愿意那样大手大脚地花掉物资。她喜欢经营, 想要在默什堡也开一家粮食店。

    艾琳带着满车的海鲜站在外头，爱丽丝一眼就看见了，不过她没有要买海鲜的念头。她正准备从艾琳的身边走过，忽然被那个女孩儿喊住。

    “这位——这位美丽的女士，”

    艾琳本来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商人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举止，看见爱丽丝快要走开了，也顾不上思考台词，连忙叫住了她：“您想要买一点儿美味的海鲜吗？我这边有——”

    她正说着话呢，又一阵香味从敞着门的石屋里飘了过来。艾琳下意识地嗅了嗅，还没闻出那是什么味道，肚子就先突兀地叫了起来。

    爱丽丝的脚步停下，转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艾琳的脸开始发红：“抱、抱歉，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餐……”

    “我这里有几块面包。”

    爱丽丝说，她把自己挂在腰间的粗布包拿了下来，将它打开。那里头装着好几块黑面包，每两片面包的中间都涂了一层厚厚的果酱。

    艾琳愣了一下，再一次感受到了默什人的热情，不好意思道：“不、不，我怎么可以白要您的东西——”

    “这是我的午餐，昨天吃够了美食，今天的餐食便准备得简单了点儿。”爱丽丝说，“黑面包不值钱，但足够你饱腹了。你那边有什么同样价值的东西，可以跟我交换。”

    艾琳：“……”

    咦、咦？

    她迟疑片刻，从木车上拿起小小的一罐海带：“……您看这个可以吗？”

    等到爱丽丝拿着海带走了，艾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完成了第一笔交易。

    心中的紧张和不自信悄然散去，艾琳捧着那个装着面包的粗布包，眼睛亮了起来，脸颊也因为兴奋与喜悦而变得红扑扑的。

    其他的留月岛民们不久后也出来了，各自摆好了摊。人多了动静就大，默什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到他们的摊位前好奇地打量。

    默什堡本土的居民们还是头一次看见别的领地的人来到他们这里摆摊，个个都觉得新奇不已。而昨天就盯上了这些海货的居民们都连忙围在留月人的身边，抢占了讨价还价的好位置。

    “我这里有一匹布，”有个留月岛民大声喊道，他出来过好几次了，知道布匹是值钱玩意儿。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在他这么喊了一声之后，立刻就有好几个默什人向他问价。

    “我要半桶肉，半桶蔬菜。”他指了指自己腿边高达膝盖的木桶，“也可以拿同样大小的完整猎物来换。”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默什人在听到他的报价后纷纷摇了摇头。

    “这么大的木桶？”有个默什人说，“拿这么多食材去商店里买，能换回两匹上好的亚麻布呢。”

    “亚麻布？”留月岛人愣了愣，紧接着皱起眉头，不悦道：“不买就不买，扯那些胡话就没意思了。谁的商店会给你卖亚麻布？这么一桶食材，还能换回两匹？”

    “我骗你做什么？”那默什人也不开心了，抬手往一个方向一指，“你看见那个白色的房子了没有？那是我们领主大人的商店。你要是不敢相信，就自己去看一看。”

    他顿了顿，又嘀咕道：“不过像亚麻布这种少见的商品，大人的商店中也是限量上架的，你要是去的时机不巧，就买不到了。不然像黛博拉那种强大的战士每天出去打几头猎物回来，商店就得被她搬空了，哪还轮得到我们。”

    留月岛人听他最开始说得信誓旦旦，还有几分半信半疑，没想到他后面话音一转，还扯上了“时机不巧”，顿时又不信了。

    他没有见过亚麻布，但他知道那是一种价值不菲的布匹，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布料。

    这个默什人真喜欢吹牛，他在心中默默腹诽着，转头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而在他的旁边不远处，听完了全程的艾琳好奇地往那栋白色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对他们口中的“亚麻布”没有什么想法，但听那个默什人说那是领主的商店，心中顿时就升起了好奇心。

    那几头生鱼一下子就卖出去了，连带着其他的海货，她已经挣到了不少的物资。等到中午大家休息的时候，艾琳拜托一个留月人帮她看着木车，自己往商店的方向走去。

    那栋屋子不愧是属于领主大人的，墙面被刷得洁白干净，一看就与众不同。艾琳逐渐靠近了它，心脏跳动的速度慢慢开始加速。

    虽然掌管一整个领地的领主肯定不会守着她的商店，但这毕竟是她的店铺，说不准她就会想要过来看一看。

    面对塞壬大人的时候，艾琳从来不会感觉拘束忐忑。可此时她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紧张，脚步都不由得轻了下来。

    她走到门边，屏住呼吸，探出半颗脑袋，往屋内一望。

    金发紫眸的光精灵坐在摆满货物的货架之间，垂眸翻阅书籍，面容清冷沉静。

    精灵在克塔西大陆上的地位是人类无法比较的，他们与泰坦、与消失的龙族一样，被人们暗暗划分成了生而高贵的种族。

    艾琳年幼时也读过有关于精灵的故事，如今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了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到激动才对。

    但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升起了一个念头，那快速怦怦跳的心脏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

    ——默什的领主并不在这里。

    她推开半掩的门，与此同时，阿波罗抬起了眼。

    ——不是领主大人。

    露西娅开了一家商店，兴致勃勃地自己亲自开门营业了几天。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件非常消耗时间的活儿，如果整天都待在商店里，她就没法做很多其他的事情。

    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端庄稳重的魔王大人就像是拿到了玩具的孩童，很快就对心念念了许久的商店失去了兴趣，想要请人为她看店。

    种地的农人们没有时间，那些建房子修城墙的工人中倒有好几位对这个可以坐着收钱的工作颇为眼馋。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这个活儿，想要接下这份工作的那几个人里头就没有一个合适的。

    阿波罗想要为大人分忧，知道这件事情后，便主动来到这家商店里。

    为大人解决了麻烦令他心中满足，只是他现在能伴随在大人身侧的时间少了许多，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尤其在那个厚着脸皮称呼大人为“主人”的孩童赖在城堡中不走后。

    在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之后，精灵冷淡地垂下眼睫，手中的书籍又翻过了一页。而门口的艾琳目光转了一圈，注意力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

    大量的熏肉被挂在了一条木板上，白地豆、甜莓、浆果、树椒、咸叶草……艾琳一一看了过去，没找着亚麻布，倒是发现了一个放在小木篮里的药草与几粒黑漆漆的药丸。

    她的眼睛一亮，指着那个木篮，问阿波罗：“先生，请问这个药丸是什么种类的药品？”

    阿波罗言简意赅道：“止血药丸。”

    这是乔希在买肉时用来交换的物品，城堡中用不到，露西娅就把它们又放到了货架上。

    止血药丸对母亲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艾琳没有立刻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追问道：“您可以告诉我制作这些药品的药师是谁吗？”

    光精灵重新看向她。

    他对这个领地中除了大人之外的人与事都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上来。不过他从这家商店之前的店员身上吸取到了经验——一问三不知的店员是无法好好地为大人经营店铺的。

    精灵的观察力向来惊人，早已注意到了艾琳手上的伤口。他轻轻合上书籍，站起来，身体微微探出柜台。

    他示意艾琳抬起手来，待那人类茫然地照做之后，纤长的手指在艾琳受伤的手心上空拂过。

    淡金色的光辉亮了起来，阿波罗重新坐下，没有在意艾琳在那一刹震惊地瞪大的眼睛。

    那些伤口不深，几乎没有耗费什么神力。精灵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几秒，神色自然地索取报酬：“两颗果子，或等价的物品。”

    在这家商店里，为大人赚取更多的物资，就能更好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是阿波罗头一回为自己的治愈术开价，大人将默什人视为自己的子民，他在为他们治愈伤口的时候，自然不会要求他们给出回报。

    而在诸神坠落之前，有资格由教会的高层人员带到精灵族的光明圣子的面前、让他出手治愈伤势的生灵，大多拥有极高的地位，他们能为教会带来的好处是长久的、无形的，并非一次简单干脆的以物易物。

    庞大的教会运作起来时背后的种种，阿波罗虽然并不关心，但也有所耳闻。要是那些人知道他这回为人治愈伤口的价格仅仅是两颗果子，恐怕会因震惊而短暂地失去下巴。

    但艾琳并不知道这些事儿，她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上完好无损的皮肉，听到这句话后倏然抬头。

    突然被“强买强卖”的愕然和发现他能够施展治愈术的惊喜交杂在一起，艾琳的脑海中一片浆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有几分结巴地问道：“您……您信仰的是哪位神明？”

    这片失去了希望的大陆，难道仍旧在被神明注视着吗？

    她的思绪变得迟钝，大脑分割成两半，一半理智地开始思考要怎么把母亲带过来，另外一半被愕然与迷茫充斥。

    下一秒她听见精灵开口，语气平静自然。

    他说：“领主大人。”

    第44章

    ——在这昏暗的时代里, 怎么可能会有神明从天降下，来到这荒芜的人间。

    这里的领主大人身上确实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她的确仿佛是来自天上的生灵, 即便尽力地想要融入世间, 也有一种与万物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但艾琳仍不觉得她真的是神灵——纵观克塔西大陆这么多年的历史，从来没有过神明降世的传说。

    更何况地面上的生灵又怎么能够直视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据说光明神殿中的那位曾伴随在光明之神座下的圣子都未曾亲眼看见祂的容颜, 世人的□□根本无法承受那至上的荣光。

    她在注视着那位领主大人的时候，可没有自己的眼睛正在融化的感受。

    或许那位精灵想要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意思，比如他像看待神明那般看待他们的领主。至于他为什么拥有神力……不管这反常的事儿背后隐藏着什么理由, 都比这儿的领主就是神明本身都更为可信。

    在艾琳回到她的同伴身边之后，默什堡中存在着一位仍然拥有神力的牧师这件事儿很快就传开了。

    本来没有太将露西娅的话放在心上的巴塞洛缪大吃一惊，当下便去找了阿波罗。在得知他不愿与自己一起前往留月岛之后，他决定尽早返程。

    这样一来岛民们跟默什人讨价还价的空间自然就少了许多, 还得赶着降价才能将货物卖光, 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这些能够出岛交易货物的留月人身体大多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可他们在岛上的亲人好友就不一样了。

    那个牧师治愈了艾琳的伤口, 索取的报酬是两枚果子。他们在默什堡卖了半天的货，对这里的物品价值也有了几分了解。

    留月岛上的果实少见, 他们这儿的果子却十分普遍。商品价值的不对等是以物易物时常见的问题, 不过至少他们知道要求那个牧师为他们治疗的价格并不算恐怖。

    没过几天, 默什堡上的留月人便返程了。岛边靠近海滩的浅海中每日都有海妖轮流驻守，当他们找到藏好的船只、准备返回岛上的时候，发现那只海妖从水面上冒了出来。

    “巴塞洛缪, ”海妖惊讶道，“你们平安回来了！”

    他的神色太过惊喜, 使本来想要与同伴热情拥抱的巴塞洛缪不由得停顿下来, 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库斯卡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海妖连忙解释, “之前回来的海妖兄弟告诉我们，你们进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为我们探索新的交易路线。塞壬大人这几天日日都在为你们咏唱祷歌，希望你们能平安回来——”

    他顿了顿，亮起的眼睛黯淡下来，“大人已经安排好了继承者的事项，过几天就准备沉入深海了。你们能够在那之前顺顺利利地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