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 第143节

作品:《一炉香

    那青面獠牙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怒目圆瞪的傩戏面具。

    按理说,老农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早就见惯了这样式的傩戏面具,县里的摊子上就有售卖,也有偶尔表演傩戏的巫师班。

    湘西巫傩流行甚广,溆浦更是有着深厚的巫傩文化根基。

    同治《溆浦县志》有载:“溆俗信神尚鬼由来已久,平民常年祷禳,不独延请僧道、巫觋昕夕拜祝,并为演剧酬神。”且朱熹《楚辞集注》也称:“昔楚南鄙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

    比如当地一家姓张的大户,就是巫傩的传人,门下养着一个巫师班子,时不时也会举行傩祭仪式。

    老农对此熟知,但此刻目睹一片戴着傩戏面具的“浮尸”,他经不住吓,直接两眼一翻,惊厥过去。

    ……

    秦禾走出医院就点开了那则百度弹送的资讯,她自从知道鬼葬之墟又跟向盈存在密切牵涉后,但凡看到与当地相关的字眼就比较敏感,哪怕只是一条带着溆浦字眼的新闻,她也没办法直接过滤。

    报道很精简,秦禾一目十行扫过,内容是怀化市溆浦县强降暴雨,沅水及溆水同时涨水,引发洪灾……

    不说其他,光是沅水和溆水两个词就足够刺激秦禾了,看似天灾,却让秦禾没来由的忐忑不安。更何况,她在浮池山的太虚幻境中窥见过千年之前的一档子真相,得知大端王朝曾利用沅江的七条支流布了个大阵,分别是、辰、武、酉、渠、巫、溆这七大支流,并用向盈的族人喂阵献祭。且用记载证实:【辰沅道中,缘江皆峭壁,百丈崖上凿石窦,窦置棺木。叛军结山穴为阵,斩大端龙脉,致沅水色易,尽皆玄青。每逢阴雨,洞巇风啸,似百猿哀嚎,百里可闻,山民胆惧,举族外迁。有蓑衣叟老春,日以直钩钓于崖畔,可暂息悲啼。后,太行道众以灵舟载魂迁葬,凿穴七百有余,慰灵于鬼葬之墟。】

    简单理解就是说:叛军利用地势,沿着沅江七大支流的悬崖峭壁,在百丈高的山壁上凿石穴,石穴中放置棺材,结山穴为阵,斩大端龙脉。

    秦禾手里的册子上记载为叛军布阵斩大端龙脉,所以该是叛军的黑锅,但秦禾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却又是另一个真相,向盈斥责的是大端王朝自己作孽布阵,残害了她的族人。

    秦禾这个千百年后的外人,没见证过历史,真假难辨,且先不分这个青红皂白,反正无论谁干的,向盈一族却是被献祭做了牺牲品,才导致后来的“致沅水色易,尽皆玄青”。其实这一句可以理解为,这些被用以祭阵的亡灵怨气冲天,导致沅水被怨气染黑,所以每到阴雨天,狂风吹入洞穴缝隙中,如上百只猿猴在哀嚎,也可能是指鬼哭狼嚎,百里都能听得见。

    “有蓑衣叟老春,日以直钩钓于崖畔,可暂息悲啼。”这里的老春,不出意外应当是不知观里那位修道的老者。

    而所谓的“山民胆惧,举族外迁”,又结合之前向盈说的那句话:“杀我全族,还捏造说什么举族外迁,实则呢?实则是举族迁葬!”

    再结合:后,太行道众以灵舟载魂迁葬,凿穴七百有余,慰灵于鬼葬之墟。

    这一幕秦禾曾与唐起在鬼葬之墟的壁画中见过,也就是太行道将这些怨气冲天的死者,用上百艘船舟载着棺木送往了鬼葬之墟,那里头密密麻麻凿了七百余岩穴,专门用来安置这些怨气滔天的亡灵,而那一趟趟飘过沅江的船只,则被称为载魂之舟。

    向盈还对贞观说过:“大端王朝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搞出大乱子,又是谁将死不瞑目的他们迁葬入鬼葬之墟的?记得吗?——是您的师父啊。这笔账若真算下来,师父的师父,是鬼葬之墟的缔造者。”

    贞观的师父——李怀信,他才是鬼葬之墟的缔造者,是他最后想出了这个法子,将向盈那些无法消除怨气的族人封印在了鬼葬之墟。

    才发生了后来这一连串的悲剧,向盈处心积虑拜入贞观座下,寻找鬼葬之墟的位置和入口,用活人投入沅江祭祀她的族人,再囚禁贞观,最后引发疠疫之灾,闯下滔天大祸。

    等等,向盈用活人投江祭祖,莫非是刻意为之?

    秦禾想起之前闯入鬼葬之墟的那条地河,没有浮力,连片树叶掉进去都会沉底,里面更没有一条活着的生物,但它会自动收敛水中遇难身亡的尸骨。千百年间,沅水沉过无数船只,丧过许多命,大多数却连尸骨都找不到。秦禾跟唐起聊过,就好比,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直在收殓沅江里的尸首,将他们收葬于水底那座崖穴中。

    秦禾想到此,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恐慌,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颤。她盯着溆水洪灾的页面,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就要猜到关键了,但又始终触及不到那个点,让她没来由的心神不宁。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盯着屏幕上一串数字,是刚才在病房就打来两通的号码,秦禾定了定心神,按键接听。

    首先传来一阵惊恐万分的哭泣,她听见夏小满哽咽地喊她:“……秦禾……救救……”

    秦禾眼前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说:

    你们担心的夏小满果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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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0章

    秦禾在计程车上不断回拨,但是那头始终没接,她又给夏小满打,听筒传来阵阵忙音。秦禾呼吸粗重,按着手机屏幕的指尖充血不足的发白,她转而拨给钱叔,尽力维持平稳的声调,麻烦他去殡葬铺看看夏小满在不在家。

    她在马不停蹄往回赶,但又迫切的想要立刻得到证实,哪怕一时半刻都等不及。

    钱叔刚将蒸屉驾在炉子上,手上沾着面粉,没顾得上擦,边往外走边问:“怎么了?这么大清早的,估计还在睡觉吧?”

    “我有点事儿,但她电话打不通。”

    “哦,那你等会儿啊。”钱叔到殡葬铺敲门,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他喊道,“小满,小满啊,你在屋里吗?小满?”钱叔又重重敲了好几下,贴着门缝儿听了听声儿,里头毫无动静,他不禁纳闷儿,对电话里的秦禾嘀咕,“怎么回事,不能睡得这么沉吧?还是大清早就出去了呀?”

    秦禾手脚冰凉,语气却不敢漏出丝毫慌张:“没事儿,可能确实睡得比较沉,我一会儿就到家,您先忙吧。”

    “你昨晚又去哪儿了,怎么……”钱叔话没说完,通话已经切断,钱叔握着手机无奈道,“这孩子。”

    他在原地踟蹰片刻,拿不准夏小满在不在家,还想敲两下门试试,这时候店里正好来了几位吃早餐的顾客,在喊老板,钱叔便紧忙应承着去忙了。

    秦禾一小时后赶回铺子,屋里当然没有人,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货架上的香蜡纸钱和祭祀用品被扒拉得满地狼藉,别说柜子抽屉,甚至连骨灰盒的盖子都被全部掀开,把殡葬铺翻了个底朝天,实打实抄了遍家。

    秦禾清楚这些人绑走夏小满是冲着什么来的,即便她有心提防,也防不胜防。何况她在明,敌在暗,夏小满这么大个活人,塞到哪儿都藏不住。

    秦禾僵立在乱象之中,想到瘦瘦弱弱的夏小满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快要临产了,就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串到头顶。

    十月怀胎的产妇,连走路都要万分小心注意,哪里经得住绑架,就夏小满那个小白鼠一样的胆子,吓都能吓得动胎气。

    这一步丧心病狂的挟持直接掐在了秦禾的命脉上,对方不需要放任何狠话,秦禾就会尽数妥协。

    “你只要保证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安然无恙,”秦禾毫不迟疑,没半点儿犹豫,在刚才听见夏小满的哭声时就果断道,“要什么都可以,尽管提,我都答应。”

    事到如今,大家的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秦禾是个干脆人,也绝对不敢拿夏小满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去和对方打太极,直接利利索索的表态。

    “你能找到浮池山,想必这一幅贞观舆图也在你手上,”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粗砺沧桑的男音,“还有阴阳尺,都一并带过来。”

    秦禾实话实说:“我手里只有丁兰尺。”

    “哦对,差点儿记混淆了,鲁班尺在唐家。”那人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轻描淡写说,“那就我自己去取吧。”

    她当然不能让这些牛鬼蛇神找到唐起头上:“不用你去惊动唐家,我能给你带过去。”

    “那敢情好,唐家手里还有一卷贞观舆图,我就不去劳师动众了,”能省事儿当然最好不过了,“你记得凑齐了一块儿带过来。”

    秦禾的太阳穴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胸腔里有股戾气肆意乱窜,她紧紧捏着手机,猛地一把砸在墙上,碎了个七零八落。

    对方是笃定唐家有卷贞观舆图的,秦禾记得唐庚之前花大价钱买了幅提着“千里江山一炉香”的图,那是唐起父亲所绘,绘的是鬼葬山一带。所以唐家手里应当就是握着这一幅,正是因为唐起父亲窥探出了这幅贞观舆图的地理位置,秦禾的师父秦良玉当年才会找去鬼葬山,结果有去无回。

    秦禾脑子转得飞快,把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迅速捋一遍,越捋越暴躁难安,她烦透了这些古人处心积虑的算计,死绝了都不肯消停,还搞出这么一大堆破烂事儿,要坑死她,特别向盈这个祸害,居然蹦跶到了现在,所谓“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绝对就是为向盈量身定制。

    不过没有向盈这一系列逆天而为的操作,秦禾也不可能降生于世,她是向盈费尽心机养出来的地祭骨,将将卡在了布局千年的阴谋诡计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上,早就命中注定,活该要成为工具人,所以她永远没办法置身事外,但她能把唐起摘出去。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深知唐起的秉性,重情重义。哪怕之前没跟她有感情上的发展,也不顾危险陪她去闯过龙潭虎穴,何况如今发展到男女之情上,她害怕唐起会奋不顾身,深情厚爱当然刻骨,但她绝对接受不了双双殉情。

    她好像只适合一种轻松自如且毫无压力的感情,跟唐起乐乐呵呵安安稳稳的可以,别有撕心裂肺,别有这类强加的性命之忧,当然寻常人所谓的意外和疾病除外,但若摊上这种事儿,她知道有怎样的后果,且能提前选择规避,就别拉个陪葬的。最后不得已始乱终弃,却是在唐起失去至亲的节骨眼儿。

    秦禾扫视一地狼藉,那股子暴脾气稍稍平息,又不得不蹲去墙角捡手机残骸。发泄根本无济于事,还得自掏腰包买个新手机,再把电话卡给怼进去。

    她回到店里锁好门,犹豫着怎么跟唐起开口。

    屋里乱得没地方下脚,她也没功夫收拾,拎起扔在角落里的包,绕到后面的库房,揭开祖师爷那幅画像,把丁兰尺和藏在鲁班锁里的贞观舆图塞进包中,打算亲自跑一趟。

    出门前她给唐起打电话,响了许久才有人接。

    “喂。”唐起嗓子喑哑。

    秦禾问:“你好些了没?”

    唐起顿了顿才回答:“好多了。”

    “中午我去医院给你带份粥吧?”

    唐起沉默了一下:“不用。”

    “我现在过去。”

    唐起还是说:“不用。”

    那是种划清界限的拒绝,秦禾心里却一阵难受,她说:“唐起,我有事儿找你。”

    唐起又停顿了一下:“什么事?”

    “见面聊吧。”

    “我不在医院。”唐起报了个地址,“你来这儿找我吧。”

    “这是哪里?”

    “我哥住的房子。”

    唐起挂断电话,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今天才敢进来面对,第一次觉得这种灰白色调的装修风格冷硬到毫无人气。

    茶几上摆着一盒雪茄,烟灰缸干净锃亮,住家保姆没有辞退,她依然敬职敬业的天天打扫,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如新,也顺道抹去了唐庚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像个供人参观的样板房。

    有唐庚在的家里是有烟酒味儿的。

    住家阿姨帮唐起倒了杯水:“小唐先生,您喝点儿水。”

    唐起点了点头,对阿姨说:“一会儿有客人到,中午做几道菜吧。”

    阿姨紧忙应下:“好,您想吃什么菜,我这就去给您做。”

    附近的有机农场是包年预定的,天天都会送来新鲜的蔬菜瓜果。

    唐起说:“做几道我哥平常爱吃的菜吧。”

    阿姨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她在这里干了很多年,负责唐庚的饮食起居,大老板在外头雷厉风行,回到家却是最放松的姿态,没给过她任何脸色,待她不亲也不疏。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换东家,打算一直在这里干到退休,可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主人家都不在了,她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空屋子里,所以今天小唐先生一过来,她就知道自己要收拾东西走人了。

    她舍不得,她每天去收拾唐庚房间的时候,看到桌上摆着兄弟俩的合照就会忍不住抹泪。唐庚多年轻啊,将将三十出头,人生还没过半,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就这么匆匆走了。

    阿姨忍着心酸难过,问客人有没有什么忌口。

    唐起说:“爱吃辣。”

    阿姨进厨房忙碌,唐起在客厅独坐了一会儿,上楼进主卧,床铺整齐的连一道褶子都没有,似乎在变相的告诉他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唐起觉得周身阴冷,他往床沿边坐,扭头就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上的两兄弟差不多高,双双看着镜头笑,唐起记得这张照片是在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江明成给他俩拍的。

    两兄弟其实都不怎么拍照,所以在一起的合照寥寥无几,唐庚办公桌上摆了张跟唐起少年时期的合影,依旧是江明成拍的。

    唐起记得那年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晴空万里,连日来的雾霾都散了个干净,足足俩月没露过面的唐庚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和江明成来四合院接他。

    唐起刚收拾完东西挎着包准备出门,迎面碰上俩人下车:“哥。”

    唐庚看向他:“要出门?正好,哥今天带你出去玩儿。”

    唐起不怎么高兴,觉得他哥没挑对时候:“我今天下午要去听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