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业沉吟片刻后说道：“你去技术部找苏工，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苏工，然后问苏工从技术部派个人过来，我到彭厂长那里走一趟，这事儿要告诉彭厂长才行。”

    付军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而方正业则骑着车子离开了这里。

    “蔡师傅，咱们这么不给方厂长面子，会不会有些不太好啊？”

    之前从会议室离开的时候，凭着就是心中憋着的拿一口气，等到真出来之后，跟着蔡志友和杜月超两个跑出来的老师傅回过劲儿来，有些犹豫了起来。

    他们走的倒是挺潇洒的，虽然那话是怼王兴发的，但谁都知道他们真正想说的人是方正业 ，怒气上头一走了之看着挺硬气的，但是现在一出来，有几个老师傅心里头就开始发虚了。

    杜月超听到他这话之后，扭头朝着那人看了过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这些人中最年轻的赵波，他扯了扯嘴角说道：“觉得不太好你就回去，你去跟方厂长认错，说你自己刚刚不该冲动的，让方厂长原谅你不就成了。”

    说话说得有些尖刻了，赵波的面色一变，忍不住开口说道：“杜师傅，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你背靠着蔡师傅，你是不怕，咱们大家伙儿担心不是正常的吗？”

    杜月超一摊手：“我说错啥了？你觉得后悔了，那你就回去，咱们肯定啥话都不会说的，你又不想回去，又在这里一直逼逼叨叨，你说你到底是想要干啥？”

    眼瞅着杜月超越说越不像话，蔡志友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说两句，然后转头看向了被杜月超的话气得不轻的赵波。

    “赵师傅，你别生气了，杜师傅他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咱们刚刚才把话给放下了，你就算现在回去了，那方厂长要是不原谅你，你咋办？”

    赵波沉默着，没有说话，其他几个动摇的老师傅也跟赵波一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蔡志友瞧见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于是乎便给他们这些人吃了颗定心丸。

    “你们也都别在那里胡思乱想了，方厂长他到底年纪小，不清楚这其中厉害，彭厂长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你们觉得还能由着他乱来吗？”

    蔡志友在厂子里这么多年了，什么样子的事情没有见过？这可不是建国前那会儿了，厂长的权利比天都还大，现在人人平等，可不兴旧社会那一套了。

    方正业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副厂长的位置，思想不成熟，想要杀鸡儆猴，树立自己的威信，这次事情其实说白了就是他找出来个由头，想要把他自己给高高架起来。

    要是方正业好好跟自己商量，蔡志友未必不会给方正业这个面子，毕竟他跟方正业的亲爹亲娘有点关系，就算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也不介意帮帮他的。

    然而方正业偏偏就选择了一个最愚蠢的方法，他想靠着打压他们这些老师傅，来抬高他自己，可是他也不想想，他们这些人是他随随便便能打压下去的吗？

    “你们放心，咱们有技术，不用怕他的。”

    第326章

    杜月超说道：“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师傅了, 那些零件有没有问题，能不能用，咱们上手就能知道, 有那些不合适的零件，咱们去车一车, 改一改，安装上去照样可以使用，要是没有咱们，生产能这么顺利？”

    要知道车间生产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全部都配套的, 总有少那么一两个的时候, 要是没啥技术的工人, 看到这种情况, 就只能干瞪眼瞅着，机器要是缺那两个零件，肯定是不能用的。

    但他们这些干长了的老师傅却总能找到合适的零件给替换上, 生产出来的机器完全可以继续使用，而且半点都不比那种原装零件差。

    这是一门手艺，需要多年锤炼才能练出来的, 甭管那些新工人有多大的天赋, 时候不到, 压根儿就没这种法子。

    就比如这次出问题的十台发动机，当时生产的时候，就因为少了螺丝, 发动机没法子启动, 还是他们这些老师傅从废弃的那些螺丝里面找出了合用的安装上的, 要不然的话, 那十台发动机就要等到有了新螺丝后才能出厂。

    这一来二去的, 得耽误多少功夫？

    而且不过是一颗螺丝的事情罢了，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闹出来的也是小毛病，如果碰上技术好的那些技术员，直接换个螺丝就成了，就算运气不好送回厂子里来，他们再拿上新螺丝换上就成了。

    本来这就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偏偏方正业这个新上任的副厂长要整出幺蛾子来，拿着他们这些老师傅来做筏子，杀鸡儆猴给其他的工人看。

    蔡志友的目光从几个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老师傅身上划了过去，极为认真地开口说道：“我也不勉强你们，你们如果想要回去认错的话，我也不拦着你们，不过以后你们若是有什么事情，我肯定是不会帮你们忙的。”

    说到这里，蔡志友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情，本来就是咱们各自的选择，我蔡志友肯定是不会回去的，你们如何抉择，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就这样，我先走了。”

    这些老师傅们和蔡志友的关系也就那个样子，能提醒他们一下已经算是他人不错了，蔡志友没有多说什么，朝着他们点了点头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蔡志友离开之后，杜月超也跟着说了一句：“反正我听蔡师傅的，他在厂子里这么多年，啥大风大浪的没有见过？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

    能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副厂长给吓到，这些人也真够胆子小的，蔡志友可是连续几年当选过优秀工人的人，就连彭厂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一声蔡师傅，该有的尊重和体面一点都不少。

    杜月超只能说方正业这个新上任的副厂长太嫩了，年纪不大，胆气倒是不小，不过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只想着拿人开刀，却不想着人家是不是铜皮铁骨，这不就碰了壁了么？

    估计再等几天，生产没法子跟上，他就知来低头认错了——这厂子里面厂长换谁都可以当，就唯独只有这些老师傅们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存在。

    撂下这番话后，杜月超也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脚步匆匆地追上了蔡志友，跟他一起大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其他留下来的那些老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免犹豫了起来，片刻之后，他们最终也做出了决定来，三三两两地选择离开了。

    最后原地还剩下两位老师傅，一个叫张广亮，一个叫李启明。

    张广亮是个老实人，手艺虽然挺不错的，但是性子却十分木讷，平日里只会埋头干活，属于是那种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

    刚刚他也是随大流，才跟着这些老师傅们一起出来的，但是现在大家伙儿都走了，他却开始犹豫了起来。

    李启明和张广亮之间的关系最好，他原本是准备离开的，但是见到张广亮没走，李启明索性也留了下来。

    “老张，你咋还不走啊？这是想回去吗？”

    要说李启明还是挺了解张广亮这个人的，见到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是不确定该如何选择了，于是乎便有此一问。

    张广亮点了点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觉得咱们就这么不给方厂长面子不是太好，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瞧见他这个模样，李启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刚刚蔡师傅和杜师傅的话你没有听见吗？他们说的不是挺有道理的吗？我觉得他们说的也挺对的，方厂长想要树立自己的权威，也不该拿着咱们这些老师傅开刀。”

    他这么说，显然也是被蔡志友那一番话给说服了，再加上他们这一群老师傅总共有八个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方正业没有来请他们回去，也不会给他们太大惩罚的。

    然而张广亮却还是觉得他们这样的做法不合适，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许久之后，方才轻声开口说道：“可是，我觉得方厂长不是那种会拿咱们立威的人。”

    要知道方正业是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当上副厂长的，接受了这些厂房之后，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对他们这些工人师傅们也是客客气气的，从来都没有摆过什么厂长的架子。

    这样的一个好说话的副厂长，真的话拿着他们这些人来杀鸡儆猴树立权威吗？张广亮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李启明说道：“你想的有点多了，之前人好，可能是他在蛰伏着，没有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而且老古话不都说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之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点这把火，这次不是正好找到机会，就把他的火儿给发出来，让咱们瞧瞧厉害。”

    他说的倒是头头是道的，听起来还挺像是那么一回事儿的，但是张广亮总觉得这其中充斥着一种浓浓的违和感，他觉得事情不像是李启明说的那个样子。

    “不对，我觉得方厂长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这次本来就是我们做得不对，产品出质量问题，就是我们拿旧螺丝以次充好，方厂长指出来，我们应该认错，而不是这么仗着自己的手艺转而拿乔。”

    张广亮很少会说这么长的一番话，说完之后，他越想就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儿，眼见着李启明可能不会跟他一起回去，张广亮转身就准备往会议室走。

    瞧见他这个样子，李启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张广亮的胳膊，瞧着他那张憨厚的面孔，李启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真决定要回去了？哪怕回去方厂长都不给你个好脸色，你也要回去的？”

    张广亮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啊，哪怕方厂长不原谅我，我也要回去，因为我觉得这才是正确的。”

    眼见着张广亮似乎是犯了犟，李启明越发觉得烦躁了起来，他缓缓地放来了张广亮的胳膊，眼见着他真的头也不回地往会议室那头走，李启明感觉自己实在是看不过眼，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大步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张广亮回头看了过去，当瞧见李启明也跟过来的时候，他傻乎乎地问道：“启明，你跟着我一起过来干啥？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成了……”

    然而听到这话之后，李启明朝着张广亮翻了个白眼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个冤大头，算我欠了你的成不成？我跟你一起回去。”

    反正回去顶多丢一会儿人，人家要是说啥不中听的，他还能张嘴辩解两句，要是让张广亮这个舌头打结的人回去，人家要是奚落他，他估计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任由着人家说话了。

    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朋友，他除了当个冤大头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老李，谢谢你，你人真好……”

    张广亮没想到李启明竟然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他满脸感激地开口说道，然而瞧见他这个模样，李启明直接把他的脸推到了一旁去，恶声恶气地说道：“我是个好人我自己个儿知道，不用你来说，现在我不想跟你说话，快点走吧，要是再等下去，我估计我自己会后悔。”

    事实上他现在就有点后悔，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他都决定跟着回去了，现在何必又自打自己的脸呢？

    张广亮知道李启明就是嘴硬心软，他心里面感激的要命，索性没有再说些什么，两人一起返回了会议室。

    此时会议室里的那些技术员们正在把发动机的零件重新组装起来，如此一来也方便他们带回厂房去，正忙活着，就听到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的声音，几个技术员抬头看了过去，便瞧见刚刚离开的两个工人师傅去而复返。

    王兴发瞧见他们的样子，微微一愣，随即开口问道：“张师傅，李师傅，你们两个怎么回来了？”

    他的态度很好，没有奚落，也没有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这让张广亮和李启明两个稍稍松了一口气，李启明扬声说道：“刚刚我们俩在气头上，想事情不太清楚，冷静下来一想，刚刚确实冲动了，对不住了，这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不？”

    李启明的态度很好，王兴发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计较，他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这些发动机说道：“刚刚方厂长交代我们把这些发动机组装好送回到二十七号厂房……”

    李启明闻言，立马就将袖子给捋了起来，他扯了一把张广亮，笑着说道：“那我们也来帮忙吧，组装发动机这种事情，你们这些技术员肯定比不上咱们熟练的。”

    话音未落，二人已经走了过来，开始忙活着组装发动机。

    其他几个技术员倒是没想到刚刚走掉的老师傅竟然还有人会回来，他们面面相觑，见这两个人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他们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忙碌了起来。

    直到此刻，张广亮和李启明两个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这些人并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情而对他们产生嫌隙，这样也好，现在只希望方正业也跟这些技术员一样，不计较之前的那些争吵。

    随着天气热起来之后，封工的生产任务也比过去重了许多，加上市里面这段日子一直在抓生产，以及讨论抽调人手前往三线的事情，彭进步一个礼拜里面有五天得跑去市里头开会。

    忙完市里面的会议后，还得忙厂子里的事情，彭进步感觉这段日子折腾的下来，他整个人似乎都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原本就不算浓密的头发，现在都处在飘零的边缘。

    就在彭进步整理着市里面下达文件的时候，叩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

    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王青云带着方正业从外面走了进来——自打方正业当上副厂长之后，到彭进步这里的次数多了起来，因此彭进步也给了方正业个特权，只要他办公室里没其他人，王青云就可以直接把人给带到办公室里来。

    “彭厂长，方副厂长来了。”

    彭进步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方正业，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业啊，你先坐一会儿，等我忙完手头的这点儿活在说，王秘书，你去给正业泡杯茶过来。”

    王青云领命退了下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端了一杯泡好的茶进来，将茶水放到方正业的面前之后，王青云很快就退了出去。

    方正业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茶杯泡着的茶叶在热水的浸泡下舒展开了叶片，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随即涌入了方正业的鼻端，他深吸了一口气，原本感觉到疲惫的精神顿时好了一些，看到旁边放着的报纸，方正业将其拿了过来，仔细翻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面静悄悄的，除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许久之后，彭进步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将写好的资料放在了一旁，紧接着抬头看向了已经等了许久的方正业，见他似乎看报纸看得入神，彭进步笑了起来，开口揶揄了他一句：“正业，这是看入神了，忘记自己还有事儿要办了？”

    听到彭进步的话后，方正业回过神来，他将报纸叠好放到了一旁，然后起身来到了彭进步的办公桌前。

    瞧见方正业这架势，彭进步猜测他是要说什么重要的神情，于是面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认真了起来：“正业，你今儿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方正业点了点头，也没有瞒着方正业，将社员们来换发动机的事情说了出来。

    “最后经过技术员的检查，发现发动机之所以会无法使用，是因为其中的一个螺丝有问题，那个螺丝并不是新生产出来的，而是拿老旧废弃的螺丝打磨过后按上去的。”

    正是因为零件并不是适配的，所以才导致了后来使用的时候螺丝总是松动，最后甚至直接打到了叶片，让发动机无法继续使用。

    方正业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干旱，发动机使用的频率过高，几乎是全天都在运转着，那枚替换上去不合适的螺丝应该会使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出现问题。

    过个一年半载的，发动机出现问题，这些社员们的反应应该也不会这么大，这事儿到最后也会被归结成为一件小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

    但正是因为这一次发动机几乎是连天加夜使用，便让螺丝的问题早早呈现了出来，而那些社员们也因为新买来一个月的发动机这么快出问题，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彭厂长，没有合适的零件，那发动机可以延缓出场的时间，但是用不合适乃至废弃的零件替代正常零件使用，这是发动机的质量问题，这次那些老乡们是离得近，可以找到咱们厂子来，但是这发动机若是卖到其他的省份呢？到时候又正好没有会修发动机的人，那老百姓们花大价钱买来的发动机，使用没多长时间是不是就成了一堆废铁了？”

    眼见着方正业越说越眼中，彭进步赶忙开口说道：“正业啊，你瞧瞧你说的是啥话？事情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觉得你有点夸大了。”

    彭进步的想法倒是和那些老师傅的差不多，一个零件而已，没有凑手零件的时候，找其他差不多的零件替换上也是一样的，发动机不还是可以照常使用？

    而且这发动机维修也不算是多困难，一颗螺丝钉出问题，到时候找合适的换上就是了，方正业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事实上在这个年代，质量方面的问题还是由各个厂子自行负责，厂子里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只要符合这个标准，便视为质量合格。

    就像是之前出问题的那十台发动机，除了那一颗螺丝钉之外，其他的各种零件确实没有任问题，这是符合他们厂子的质量标准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却险些闹出了大问题来。

    方正业满脸认真地看着彭进步，一字一顿地说道：“彭厂长，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应该确保每一个零部件全都是合格的，尤其在发动机的制作上，是容不得有一点的将就凑合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