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37节

作品:《不渡

    谢长明知道他在骗人。

    小长明鸟很在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不会告诉世上任何一个人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要别人的同情或可怜。但是,即使他瞒过世界上所有别的人,就像第一次见面,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也会在眼前这个讨厌鬼面前无所遁形。才开始的时候,他很讨厌,因为这会让自己在谢长明面前显得弱小,有弱点可以拿捏。而现在,他会用拙劣的谎言让谢长明不要担心。

    于是,谢长明选择相信,他道:“我感觉也是。”

    盛流玉点了下头。

    谢长明又要起身,盛流玉偏头看着他,无声地询问原因。

    比起以往,小长明鸟已经明目张胆了许多。从前他的所有要求都很隐晦,即使是要谢长明陪,也有很多借口,很多谎言。

    谢长明认真地对他说出理由:“信还没写完,去拿信纸,写完要寄出去。”

    盛流玉同意了。

    谢长明重新坐回床沿边,看了一眼写到哪里,左手提起笔。因为右手有个贯穿掌心的空洞,此时正在缓慢地愈合,一握就会痛的锥心刺骨。

    他很能忍痛,却没有刻意虐待自己的癖好。

    盛流玉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床上没有桌子,你要在哪里写?”

    谢长明有点好笑,这就是小长明鸟的任性之处,虽然知道在这里写的绝不方便,但他不会允许自己离开。

    也很可爱。

    谢长明还未回答,小长明鸟忽然伸出手,看似很好脾气,很通情达理道:“既然这样,我把手背借给你。”

    实际上谢长明知道他并不为此抱歉,他只是想要这么做。

    盛流玉的手不算大,指节修长,莹白如玉,没有一道伤痕和瑕疵,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这双手能被谢长明轻易地握在手中,他接受了小长明鸟的好意,将信纸放在他的手背上,一笔一画地写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就像是真的将这个当作桌子。

    笔尖透过薄薄的宣纸,划过盛流玉的手背上柔软的皮肤,有点凉,很痒,他没有躲开,很尽职尽责。就是地方太小,写不到几个字,谢长明就要挪动纸页。

    与深渊有关的事已经写完了,现在在写这座浔阳城的怪异之处,以及城中修士。

    如果是别人,可能还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即使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也会当作不知道。

    可小长明鸟不同。

    谢长明骗他的时候,随随便便什么谎话他都会真的相信。可是现在,他会读出谢长明信上写的每一个字。

    因为盛流玉知道谢长明没打算瞒自己。

    盛流玉问:“这里是才屠过城么?”

    谢长明点了下头,又意识到此时他可能看不清,在他的掌心点了一下。

    盛流玉思忖了片刻,慢慢道:“那,问题可能比你想的要大。”

    谢长明在信中写了那个修士的事,事关修仙界插手凡间的事,怎么也不算小了。

    盛流玉道:“太干净了。”

    谢长明一怔,忽然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小长明鸟的五感自小便有所缺失,所以其余的感觉会补偿性的敏锐,不仅体现在嗅觉,也在对环境的感知上。加上他又是神鸟,天性对于魔族、冤魂这类灵体更加敏感,即使现在修为还未恢复,也发现了这里的不同。

    冤魂难散。

    他们骤然死去,生前又饱经折磨,屠城过的地方会在很长时间陷入不吉中,也是因为冤魂有意无意的影响,往往几十年都难完全安息。

    而浔阳城的屠城才不过一年。

    盛流玉有点疑惑:“你没感觉到么?”

    又皱起眉,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你的修为去哪了?”

    谢长明“唔”了一声,道:“学过一些压制修为的法术。”

    盛流玉戴了那么久的佛珠,很明白谢长明是用那种木头压制修为。他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不知道法术法术和不动木的差别,只知道谢长明既然可以用法术,却依旧拿走了他的不动木。

    虽然是他主动给的。

    但对于盛流玉来说,这一颗不动木是唯一仅有的,对于谢长明的修为只是杯水车薪。

    而现在,连唯一都要被抢走。

    盛流玉蹙着眉,有些不高兴:“还我。”

    谢长明:“什么?”

    盛流玉再也不甘心情愿当一个老实的、安静的桌子,他不要玩这个游戏了,伸出手:“我的佛珠。”

    谢长明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我的佛珠,我买的木头,我刻的字。”

    在魔界的时候,当他解开最后的头冠之时,就能感受到曾经经历过的注视,只是那注视转瞬即逝,然后一切恢复平常。可谢长明知道,他被发现了,再一次。而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有不动木抵挡这种目光了。而来到人间,用法术掩盖修为只是他一贯为了避免麻烦的做法。一颗不动木的确没有用,但那是小长明鸟递过来的,他没有办法拒绝。

    盛流玉更加不高兴了:“送给我了。”

    “就是我的。”

    谢长明笑了笑:“可是你又送给我了。”

    盛流玉很生气,久违地对谢长明又重新下了“坏人”、“骗子”的定义。在魔界的时候,谢长明出现在他的面前,小长明鸟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他坏人。当他们接吻,当谢长明温柔地吻掉他的眼泪,他曾经觉得可以永远不再对这个人生气。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这辈子”、“永远”,谢长明的“温柔”连一天都保持不了。

    他依旧是那个坏人。

    他们两个又吵了一架,由于盛流玉能够听到的范围实在太过狭窄,谢长明说话要凑得很近,连吵架都显得过分亲密。

    盛流玉很生气,不过他是很讲信用的小鸟,和谢长明这种骗子不同,承诺过的事就会做到,尽职尽责充当桌子,直到谢长明写完信。但是嘴唇抿的很紧,不和谢长明说话。

    写完信,谢长明又拿出一张纸,折成纸燕,本来打算画符,想起楼下那人,还是缓了缓。

    他站起身,先一步和小长明鸟讲话:“我去楼下问问有什么你能吃的。”

    如果没有,就要想别的办法了。

    盛流玉没有抬头:“不用了。不是有松子吗?你说过会带着。”

    他似乎还记得自己和谢长明在吵架当中,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冷淡的,如果不是谢长明知道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拽住了。

    谢长明知道小鸟就是这样的,他轻轻道:“很久之前的了。”

    即使是找鸟的途中,谢长明也会准备很多食物。养了小长明鸟后,他的芥子里,各类果干、松子、杏仁总不会少。晒干的果干很甜,糖分充足,杏仁也有别样的香味,可作为一只鸟,或许是本能,盛流玉还是最喜欢松子。

    但他很挑嘴,即使松子在芥子里时间久了,他也会嫌弃口感不好。

    而此时此刻,谢长明听他道:“没关系,也不会难吃。不要那么麻烦了。”

    “麻烦”这个词,竟然有一天会从盛流玉口中说出来,是很不可思议的。

    在小长明鸟的世界中,没有麻烦,只有他想或是不想。

    谢长明低着头,目光落在盛流玉的身上。

    小长明鸟坐在床上,穿着谢长明宽大的旧衣服,显得安静,与平日相比少了高高在上的疏离。他的嘴唇很红,是还未褪去、亲吻过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很乖,很不挑剔,什么衣裳都能穿、什么食物都可以吃,是世界上最好照顾的一只小鸟,好养活极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小长明鸟身上有种亘古不变的执拗,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比起那些,在久别之后,现在的小长明鸟更依恋的是眼前这个人,不想有片刻的分离。

    谢长明重新坐下,他说:“好。”

    第132章 平平无奇

    松子剥到一半,门又被敲响,很轻的几声,像是不想被旁人听见。

    此时不到深更半夜,时辰也不算早。

    谢长明抬起头,看到悄悄摸摸溜进来的是丛元。

    丛元小心地合上门,面色严肃,一见谢长明,发愁道:“是不是太明显了,还敲了门,用法术有灵力波动怕被发现,还是跳窗……”

    谢长明打断他的话:“窗户正对大街,外面全是人。”

    如果真的跳窗,可谓是大庭广众之下掩耳盗铃。

    谢长明瞥了他一眼,道:“更何况进来的时候,那人该看到的,也全看到了。”

    丛元更愁了,他有点自暴自弃,随意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抱怨道:“这是什么倒霉运气,刚从魔界回来,又遇上这事。”

    修仙之人擅自干预凡间之事是大忌。不凑巧遇到了,没有不阻止的道理。

    若通行的是陈意白,现在想的大约该是如何行侠仗义,剁了这搅乱人间的修士,再回书院请功。丛元则不同,他最怕麻烦。这一次出来带路,已经是鼓足十分勇气,现下勇气全无,只想回书院躺平。

    但他虽然是个半人半魔,是个半路出家的修道之人,在书院里学了这三年,也很明白了些道理。

    若今日遇到这人尚在金丹、元婴,修为不算太高,也未完全脱离俗世,还可用命数解释推脱。可这人已臻至合体,一旦在凡人的战场上,关乎到的绝非千百人的性命。

    见死不救,有违校训,也有背道心。

    于是,丛元提议道:“趁现在他还未走远,我们齐力抓了他,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不行再杀了,了却这桩战事。”

    说完了,觉得自己讲的这个提议很好,好就好在有谢长明这个大腿可以抱,即使面对高许多境界的前辈也不用慌,说是齐力抓住,自己在后面呐喊助威就是。

    很好,很好。

    谢长明依旧慢条斯理地剥着松子,他剥得很仔细,连那层软皮都未留下一点,干干净净地放在碟子里。

    他开口道:“这件事,这个人,出现在这里,本来就太不寻常。而且城里太干净了,连个孤魂野鬼都没有。”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修仙,和俗世没有断干净,为血亲帮忙也不稀奇。但帮什么忙,要亲自上战场?还有盛流玉说的那句,浔安城太干净了。

    无端消失的冤魂,不由地让谢长明想到三年前的事,就不那么简单了。

    丛元想了想,觉得也是,便问道:“那怎么办?难道要跟踪他不成?我感觉有点难。”

    谢长明道:“静观其变。”

    丛元不明白。

    谢长明道:“你从魔界出来的时候,不会以为自己身上的魔气遮掩得很好?”

    丛元:“!”

    说起来,好像确实如此。他到底是半魔,与寻常人不同,又在他亲娘的第五魔天里打了那么多滚,早已忘了这事。

    谢长明道:“要么,他今晚来杀了你。”

    丛元问:“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