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64节

作品:《不渡

    鸟拒不认错。

    谢长明退步:“即使要啄,隔着衣服啄。”

    主要是他担心真的出血,到时候真的烧起来。

    他叹了口气:“你不是要保护我?怎么自己先啄起来了?”

    鸟理屈词穷,沉默不语,窝在谢长明的怀里装死。

    李芜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几个果子,忽然意识到:“这难不成是道友爱宠的鸟食吗?”

    又喃喃自语:“可鹰隼不应该是吃肉?”

    谢长明见他吃完了果子,随口敷衍:“他有些与众不同。”

    李芜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又道:“也是,我确实没见过道友养的这种鹰隼,像是把所有隼类凶狠的地方全都长在了一块,个头却又这么点大。着实奇怪。”

    隔着跳跃的火苗,谢长明半垂着眼,目光冷淡地看着他的影子。

    修道之人并不需要许多睡眠,此地又是危险的怨鬼林,更不可能入睡打坐,闲极无聊之时,两人开始论道。

    李芜将果核扔入火堆中道:“这怨鬼林的由来,便是云洲、夷洲战乱不止,死伤无数,白骨成堆,怨气不得消散。否则这世上哪里有这害人的地方?”

    谢长明望着跳跃的火焰,果核上似乎还沾着汁水,没有烧起来,他只是道:“有人的地方便有争夺,有争夺便有权力,得到的权力越多,想要的也越多,便又有了战争。有人即有战争,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芜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争道:“那修真界却没有这样的事。大家都各司其职,连掌门之职也相互推托谦让,并不抢夺。可见修真界的人确实要比凡人的境界高一些的。而我们也该看顾凡人。”

    “真是如此?”

    谢长明反问了一句,淡淡道:“道友知道魔界吗?魔族不得成仙,于是为了三十三魔天主人之位抢得血流成河,神魂俱灭。”

    李芜闻言,深思许久:“你的意思是,修真界的人有更值得追求的理想,便是飞升成仙,为此克制了欲望?”

    谢长明道:“道友自明。凡人有凡人的活法,修士有修士的道途。如此而已。并无高低之分。”

    在这件事上,李芜大约是辩不过谢长明了,虽不太认同,却也不再张口。

    盛流玉还是只幼崽,对他们枯燥的论道没什么兴趣。昨日未睡,赶路累得很,现在生着温暖的火堆,正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谢长明将他抱在怀里,贴在胸口,护佑周到。

    李芜道:“话虽如此,可如果人间的王侯能各退一步,能以一人的取舍换得万人的性命。或者即使无关,但身负万万人的命运,即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值得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里是不可解脱的苦闷,似乎是想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谢长明。

    谢长明半垂着眼,冷淡地看着李芜摇晃的影子:“和我不相干的人,我不会为之而死。而我在意的人或物,若有人要拿他去抵旁人的命,莫说是十万人,即使是百万人,我也会先要别人死。”

    李芜默然,后道:“谢道友的道与我的不同。”

    谢长明瞥了一眼怀里的小长明鸟,淡淡道:“人各有道。我一贯如此。”

    火星骤然炸裂,李芜如梦初醒:“道友似乎与方才大不相同。莫非初见之时不过是与我虚与委蛇?”

    谢长明终于抬头看他。

    炽热的火光映着李芜的脸颊,他的脸色惨白中透着青灰。他的眼睑上落了一只漆黑的苍蝇,扇动的薄翼遮住了他的大半眼球。

    李芜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一次,谢长明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提前在盛流玉的身边布下了结界,什么也不会吵到他。

    他拨了拨柴火,忽然问道:“你用的这具身体死了多久了?”

    李芜脸上的神情骤然停滞,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开个玩笑糊弄过去。

    可谢长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慢条斯理道:“道友,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吗?”

    李芜的神色慢慢平和,他苦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长明看着他:“一开始,见到你的第一眼。”

    李芜出现得古怪。怨鬼林里忽然出现的活人,行商打扮,眼是死眼,火是死火,所以可以看穿浓雾,烧不尽果核。

    谢长明不想与他动武,其实也是没有必要,接着道:“如你所言,相逢即是有缘,道友不妨与我说些真话。”

    李芜点了下头。

    他确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但生前修炼的是与神魂相关的功法,死后魂魄保留得完整,又会附体的法术,所以一直在怨鬼林中游荡。日久天长,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世、经历,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姓李,取了个李芜的名字。他现在附体的这个便是前几日扔进来的那个倒霉行商,在半路上被怨鬼杀害,空留了个躯壳,被李芜占了去。或许是死去的时间还不算太久,李芜知道尸体还保留细微的感觉,所以才要东西来吃。

    他死得太久,在怨鬼林待得太久,什么都忘了,所以想要尝尝食物的味道。

    谢长明问:“那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李芜道:“血祭池。”

    谢长明并不看他,只是问:“那是什么?”

    李芜道:“怨鬼林是由一个巨大的阵法围起来的,会主动吸纳周围的怨鬼,令它们不能逃脱,再去外界害人。血祭池就是怨鬼林的阵眼。现在,由于怨鬼太多,怨恨冲天,血祭池快要撑不下去了。”

    谢长明能猜出大概,以肯定的语气道:“所以血祭池要重新加固,以人类的血肉和魂灵。”

    李芜缓缓地点头。

    谢长明失笑,人类的血肉可真是好东西,无论什么阵法都能用到。可实际上他读完了四洲有关阵法的书籍,以人类的血肉为祭的阵法也没几个,连魔族都只有一个构建魔界人间通道的阵法需要用人类的血肉,还不过只是图方便,稍微改一改,用别的当祭品也行。

    修道讲究的是顺天而行,万物以人为灵长,天道怎么会允许正道以人为祭?

    这样的阵法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但既然李芜说了,他也听一听。

    李芜也是个修士,当初也是为了探查怨鬼林异样来的。进来后,由于修为高深,修的又是与魂灵相关的法术,所以一路闯到了血祭池。在那里,出现了一个道士,两人打斗起来,两败俱伤。那道士告诉李芜,他是怨鬼林的护林真人,由于容纳过多怨鬼,怨鬼林如今危在旦夕,一旦阵法碎裂,无数怨鬼蜂拥而出,一定会为祸人间。而他已经找到了修复的方法,就是将怨鬼林的阵法中心改成血祭池,投入人类的血肉和灵魂,便可加强怨鬼林的容纳能力。这样不过死一些凡人,却可挽救万万人的性命。

    若是修真之人,又可以一人抵成百上千的凡人之躯。

    而那个道士又言明,若不是为了天下众生,为何要做下这等事,违背道心,此生不能再成仙。

    李芜不知信与不信,正在犹豫间,被那道士推下血祭池,血肉化成血祭池的一部分,神魂却逃脱出来,却也没有成为怨鬼。

    这也正与道士所说的相符。在怨鬼林中,为了众生而死去的人,死后是不会化成怨鬼的。

    而之后投入的祭品越喃多,怨鬼林的怨鬼似乎也越安静。

    一切都如道士所言,李芜又慢慢地丢掉了某些神魂,更对道士深信不疑。

    他看到无数凡人被扔进怨鬼林,被怨鬼杀死,然后被投入血祭池也没有阻止。至于为什么要找上谢长明,则是因为他是一个修仙的人,怕谢长明逃出去,而修仙之人一人可抵千百人。

    那道士还没来得及将上一具尸体投入血祭池,于是他披上了那具人皮。

    如果谢长明去了血祭池,可以少死很多凡人。

    可真要亲手杀人,他却又有些不忍,所以停在这里,说要休息。

    谢长明却道:“你没有变成怨鬼是因为没有恨。而没有看到那些而凡人变成的怨鬼,大约是他们没有灵力,只能被囚禁在血祭池里。”

    李芜站起来,冷冷道:“我不信。”

    谢长明对被骗的李芜似乎没有什么同情与怜悯,只是道:“这世上并没有需要以活人为祭的阵法。”

    李芜依旧重复道:“我不信。”

    他不相信。

    如果是假的,他就杀了很多人。

    这件事必须是真的。

    李芜的眼角流下血泪,很浓稠,似乎并不只是血,还有融化的腐肉。

    谢长明只是看着,没有阻止。

    然后,慢慢的,李芜整个人都融化了,淌了满地的血水,浇灭了火堆。

    而他的神魂也不知飞向了何处。

    谢长明抱着盛流玉起身,走出很远的地方,直至再也闻不到丝毫的血腥味,才将小长明鸟叫醒。

    小长明鸟才醒,有些茫然,“啾”了一声。

    很粗犷的声音,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

    谢长明却不嫌弃:“李芜走了,你可以变回来了。”

    盛流玉迫不及待地摆脱鹰隼的模样。

    才开始变成这样,大约是为了吓唬谢长明,反正自己看不到,就当不知道就好,结果一嗓子下来,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有多可怕,很不愿意再保持这个模样了。

    谢长明将方才的事告诉他,省略了最后一段。

    盛流玉微微皱眉,有点着急:“怎么不抓住他,问出血祭池在哪儿?”

    谢长明道:“别急。”

    没让盛流玉吃的果子上种了恶蝇,依附在了李芜的神魂上。

    第060章 血肉

    盛流玉有不明白的地方便要问:“恶蝇是什么?”

    谢长明道:“一种异虫,吃下它的卵后,卵会迅速孵化,寄生在神魂上。”

    盛流玉想了片刻:“是你不让我吃的那些果子?”

    谢长明不是什么正直的修士,他做过魔头,芥子里装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太干净。恶蝇这样的东西,正派人士嗤之以鼻,谢长明也有。

    谢长明点了下头,又教育他:“不要随意吃外面的东西。”

    盛流玉肯定道:“没有。”

    谢长明笑了笑:“不是还强买强卖?”

    盛流玉:“……”

    无法反驳。

    谢长明道:“我给的可以吃,别人给的不要动。”

    他说这句话时像是他们会有很多以后——谢长明不会去天涯海角找鸟,盛流玉也不会离开书院。

    小长明鸟本来有很多坏心情,又忽然消失,他歪着脑袋,然后仰起头,轻轻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