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祉藏于龙袍下的手,用力得快将一旁的扶手捏断,面色也不由涨到了紫红。

    一国皇帝之尊,居然在自己所有臣属面前,被人叱为乱命,实在是奇耻大辱,让人憋屈到快要爆炸的程度。

    他忍了又忍,试图据理力争:丞相所言差矣,律法乃为人定,不过死物,历朝历代,也不乏顺势而为,重新修改校订的情形。

    眼下的状况,敌军来势汹汹,我大定又刚刚折了顶天的梁柱,唯有御驾亲征才能安抚军心,守卫国门。试问朕不做这个统帅,谁又能急切间汇集了三军,有偌大的威望能如臂指使?

    江淮仁毫不退让,气势俾睨的反问:那试问陛下亲征,京中谁来监国,安王殿下么?您也不怕从此变了北狩,再不得归家!

    这话诛心至极,又无礼至极,几乎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蠢货,又一言断定安王监国必生祸端。

    萧祈万没想到话锋突然转了他这里,而且莫须有的,就已将他钉在了图谋不轨的结论上,可他辩无可辩,因为一切不过假设而已,根本轮不到他出声自证的地步。

    殿中的气氛紧张到了窒息,皇帝的面色也难看到了无以复加,众人甚至怀疑他立刻就要忍不住破声大骂了,就在这样的当口,从来只做隐身人的宗正大人突然出了列。

    他还没开口,百官已尽都暗暗松了口气,论官职,他与丞相同为九卿之一,论辈分,他是皇帝的伯父,与丞相也属同辈,再加上皇族族长的身份,由他出面调解几句,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就听这位宗正大人缓缓说道:皇帝陛下,丞相大人,二位都是为国分忧,虽手段不同,但目的终究殊途同归,依老臣看,陛下所言极是,敌军已兵临城下,三军统帅之位却是临时上任,必得是位高权重之人方能服众。

    只是,丞相之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前朝皇帝陛下亲征时,监国者必是皇嗣,如今陛下膝下空虚,实在不便出京,与人落下口舌。不如,由安王殿下任三军统帅替兄出战,岂不是两全其美?

    整一殿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萧祈身上,尽都一幅见了鬼的神态,安王出征?那手无缚鸡之力,大定国最最有名的好色纨绔?

    第73章 、监军

    北原大军入侵?你要去青州?楚归被接连两条消息震到瞪大了眼。

    萧祈已落了座, 点头答个嗯,回忆起早朝发生的一系列争论,对于到手的军职, 依然有些幻梦感,手指不自觉又开始在桌面急促的敲击。

    楚归放下手中的七补汤,关切道:要你做统帅么?萧祉居然放心让你领军?

    萧祈:不是,挂统帅之名的是江淮武原来的副将陈承,我为监军, 并无实际的指挥权, 只论监察与督办的职责, 兼带负责后勤运转。

    楚归品了品这职位的意味, 又从前生看过的影视小说作品里找些蛛丝马迹,问道:那其实不用亲身上战场了?大本营坐镇即可。但我听说监军实权很大, 相当于皇帝的代表, 甚至可以临阵换将什么的, 不知道实际是不是这样,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给你这样要紧的职位?

    不是他想,形势所迫而已。萧祈嗤过一声后答道。

    他在回府的路上,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宗正萧衍提出由他统帅领军之时, 不出意外遭到了皇帝与丞相的共同反对,既如此, 只能再次探讨新的人选。

    要论战场的经验与在武官中的威望来论,原州大将军裴传昊必是首当其冲, 只可惜这人强到过了头,把原州数十万大军操练得如自家家丁一般,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 让人根本不放心再将青州军及中央汇集的三军交到他的手上。

    除他之外,那便是居于太尉之下的都尉陈承了,这人算是江淮武的死忠,不仅从少年起就跟随其出入战场,为其副将,还娶了江家二房的嫡小姐为妻,有了姻亲之名,算是江阀中比较有实权的异姓,这个人选,丞相自然不会反对。

    可若军权全部交到他的手上,那其实与回归江家没什么区别,萧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无奈妥协认了统帅之名,却又不甘心的派了萧祈任监军,试图搅浑一塘池水,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不至于权利失控到完全无法掌握,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应急之举而已。

    萧祈甚至能体会到他那名义上的皇兄做出这样决定时,心中是何等的无奈与纠结,这就是没有直系军队在手的可悲,处处掣肘,却只能用制衡法左右腾挪,半点不由心。

    而他,自然要领命的,别说他本来就对征战向往久矣,就是眼下的局面,他想要为父皇,为小归报仇,也必须想尽办法攥紧了军权。

    看着人一脸沉思,又略有焦灼的模样,楚归不知该如何分忧,只能先行宣告道:随你去哪儿吧,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给你做个亲兵就成。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忘了,去年花样百出,千方百计挤进王府的目的是什么,也忘了他一直苦苦追索的元凶还在宫中活得上佳,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战场刀兵不长眼,我要护着他,拿命也要护着他!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射出坚定的神色,萧祈的手指顿住了,心头软的不像话,眼神也柔柔的将人回望着。

    就这样脉脉的对视了好一阵,楚归心头一片温情荡漾,就听对方回应道:去可以,先把汤喝了。

    低头一看,刻意遗忘的那碗七补汤,黑乎乎泛着令人恶心的油花,散发着熟悉又古怪的味道。

    淦,如此感动的时刻,提起这样的酷刑真的好么?

    温情突然消失一空,想家暴了怎么办?

    丞相府,高童脚步匆忙的奔了内书房,准备将自己查验的结果一五一十报与主子。

    他在入相府为门客之前,曾在闽州做过多年的仵作,验尸的经验极是丰富,所以但凡与丞相大人有牵扯的死亡事件,他都会自觉前往查验一遍,去年名花宴蒋钦之死,他便也去了现场,虽然没什么发现,可也算作善用了所长。

    只是今次这位身份不同,他几乎倾尽了生平所学,又足足磨了将近两日,方才有了些决断。

    果然,他一回府露面,主人立刻有召了。

    从体表痕迹到发质肤色,包括血液在内,他详细阐述了检验的全部过程,江淮仁虽然不懂其中的术语,可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静静的,逐字逐句听着。

    到了末尾处,方才缓缓开了口,将刚才所听的梳理了一下:无任何伤痕,也无任何中毒的症状,果真是醉酒导致的意外身亡?

    照说这一句完全是从高童话中总结而来,可要他再确定一遍时,这人又稍微有些迟疑。

    也就迟疑了这么一瞬,江淮仁半闭的眼,忽然眸光大盛,仿佛利刃突然出了鞘,让高童立刻一个寒颤,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咬咬牙,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看上去确实这样,只不过只不过属下在闽州任职时,曾听闻当地一种唤作醉梦的致命药物,无色无味也查验不出任何毒性,单独服食也没有任何异状,但,若与美酒同服,则可加重酒醉的程度,从初初的小醉,至一醉不醒,让人防不胜防。

    江淮仁:如此便利又无法防备的杀人手段,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丞相有所不知,这药只产在闽州十万毒瘴的大山里,极是难寻,世面几乎不可见,属下也都只是听闻,未曾真正见过,主要此次我在太尉灵前呆足了两日,竟然还能嗅到丝丝的酒气,酒气乃是挥发极快的气体,照说不应该这样才对,这才产生了一些怀疑。

    醉梦致死之人则不同,酒气会弥久不散,死后虽然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症状,但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停灵百日,百日后,药效会再度爆发,启棺时,酒气甚至会比收敛时更浓上几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法可以证明了么?

    高童:是,所以现下并无任何证据,属下刚才犹豫也是为此。

    江淮仁微垂了眼,静默了半晌,低声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人一走,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崩塌一般,无形就佝偻了些,几日来的猜测清晰了许多,可也因着这份清晰让他如受重击,以致气到了微微颤抖的地步。

    良久,他喃喃低语一声:最好不是你!

    太极宫,萧祉疾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将寒食散彻底发散完毕,他拭去一头的汗水,满意的对太监总管说道:新方果然好用,朕此时,心情舒畅极了。

    崔成林看了看他红润的面色,微带了些笑容,谦恭的行了一礼,并未开口。

    其实他心下多少感觉有些不妥,他虽然不懂药理,可总觉得无论何种药物,一旦成瘾,且需求量是日渐增多的话,那必然不是什么好物。

    但寒食散是医圣研制出的药方,专为美颜补虚,祛病强身之用,时人也以服散为雅事,早已蔚然成风,皇帝平日里情志郁郁的时候,也都靠着这个才能松快一下,所以也只能熄了劝阻之心,视若不见了。

    这件事可以不提,但另一件事却不得不撅一下龙须。

    崔大总管酝酿了一下,低低说道:陛下,今日您与皇后娘娘结发整十年了。

    萧祉不以为意:知道,不是让你准备好礼物送过去了么?难不成大伴忘记了?

    老奴岂敢忘记,礼物晨起已送了过去,只是只是今夜可否摆驾坤宁宫?陛下,无论如何,您还是需要子嗣傍身的,若不然,今日朝堂之上的境况,怕是会一再重演。

    萧祉微微一愣,刚刚松散的心情立刻又恢复了沉闷。

    回想起十年前唯一的那一夜,恶心的感觉止不住又爬上了脊背,其实也算是他掩藏的好,他不仅喜欢的是男人,更重要的是,他极度厌恶女人,微微触碰都感觉忍受不了。

    新婚之夜强行用药完成了任务,事后回了太极宫吐到了一塌糊涂,所以世人都以为他是害怕丞相岳丈才不近女色,其实是因他完全没法近,身边也全是内侍在伺候着。

    可是大伴的话确实十分在理,不论是为了掌权,还是日后的传承,他总归要留下血脉才行,而且,已经到了不能再逃避的地步。

    两座大山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只剩一座大山的时候,情形已然不同,他还需要背靠着,才能走得更稳当些。

    侧过身向皇后寝殿的位置看上一眼,又低头思索了良久,萧祉握手成拳,终于叹口气吩咐道:药汤呈一碗上来,再摆驾吧。

    四月十八,立夏。

    短短三天,征北大将军陈承升帐点将之后,大定各州应召而来的四十万大军已然齐聚,旗官以上的全体出征将领于上都城外列队,举行了隆重的阵前祭祀礼。

    牛羊、社稷的供奉之后,皇帝萧祉亲手将牲血淋在了军鼓之上,殉鼓仪式一成,大军开拔,多半日的行程后,才轮到了监军率领的辎重营出城。

    绣着安字的王辇处于阵营中央,作为监军的安王萧祈,端正立在车首处,一身黑襦底衬上耀目的明光铠加身,盔顶的红缨与肩背大红披风随风飞扬着,高大魁梧的身形,竟是比头前出发的一波将领更加气势凛冽。

    他抚着腰侧的天子剑,那是昨夜皇帝宣召他入宫后赐予的,这也是他知道对方身世后头一次单独的奏对,接剑那一刻,胸中的怨怼几乎让他忍不住直接拔出剑来,想将一直欺骗他的那人捅个死透。

    好险他瞄到一旁的崔大总管,总算回复些神智,没有做出什么令人怀疑的举动来,难看的面色也被以为是害怕即将到来的征战而已。

    余光自身侧扫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也死死盯着城墙上的那抹明黄,又像是忽然做了什么决断一般,转了头,彻底的平静无波。

    他收回所有的神思,与城墙上送行的皇帝及百官行过注目礼,右手一扬,车轮开始向前滚动。

    驾车的,是他的侍卫首领熊粱,楚归与无名则换了两张面皮,一个清秀少年,一个刀疤青壮,皆身着戎装,行走在侧方不远处,充为亲兵。

    后方跟着的两辆车,一是过了明路征辟为行军幕僚的阮纪行,还有一个,便是当日朝堂上被人一脚踹断半颗门牙的车马大总管林塬了。萧祈借着这次出征的机会,将人正式拢到了麾下,由他负责全军的后勤保障。

    急行七日之后,锡安城几近破碎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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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锡安

    遥遥望去, 城墙与几十万大军营寨连成了漫长的一线,犹如一条蛰伏的巨蟒,横亘在天边, 不知已吞噬了多少将士的性命。

    看虽然能看得清晰,但实际距离至少还有十几里地,萧祈原本打算一鼓作气到达宿营地,可半空中不离忽然发出清鸣,提示有不明身份之人靠近。

    辎重营虽然是以押送粮草物资、军械及被服为主, 可为了沿途的安全, 还是有六百全甲的老兵护卫着, 此时监军的一声令下, 立刻停车结阵,蓄势以待。

    半柱香后, 那票人已不再掩饰行踪, 是一队五十来人的北原前哨, 一人双马,看上去倒像是有百多人的阵仗,一边吆喝着奇奇怪怪的口哨,一边迅疾扑杀而来。

    楚归被萧祈以贴身伺候为名, 一直拎在王辇上同车而行,此时干脆跃上了车顶, 由上而下警惕着周遭二十米方圆内的所有动静,以防忽如其来的偷袭。

    预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看来真的只是一次偶然,接战的时间并不长,对方丢下十来具尸体, 如匆匆来时那样,又急急退了回去,萧祈没有命人追击,只是面色忽然阴沉的厉害。

    清点之后,辎重营殁了六人,轻重伤近三十人,众人皆盼着早日进城,好交卸任务,连带着护理伤员,可萧祈却一意孤行,不进反退,转头又行了几里地,这才命令扎营休息,同时派了信使赶往锡安,将驻地的情况与大将军陈承交代清楚。

    一切妥当之后,阮纪行与林塬一起进了帐篷,还没来得及议事,辎重营的营率张横狂风一般卷了进来,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直直叫唤着要分兵送伤员入城。

    萧祈自然不同意,现下这五百来人他都觉着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再分上一小半出去,万一夜间有人偷营,他们的性命事小,全军的补给事大,容不得半分的差池。

    说到这里,张横的气性更大了,傍晚的遭遇战后,他就是极力主张迅速入城的那一波,偏偏监军下令后撤,他又无法抗命,所以不得不从,此时眼中的鄙视已经快要化为实质,心中不停暗骂着,个胆小如鼠的好色纨绔,是怕死鬼投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