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起桌边茶盏,他很想喝口茶缓上一缓,却发现已是个空杯,左边抓着楚归的手又不愿松,干脆讪讪的放下,修炼那么久可以崩泰山不动声色的假脸,几乎就快要挂不住了。

    楚归手里捏了捏,挣脱开他的掌握,拎起茶壶替他斟茶,神情万般的温柔小意,只是茶壶落于桌面时,悄无声息的一搁,坚硬的大理石台面便如豆腐渣一般,让那瓷壶丝毫无损的嵌进了一半。

    他极度优雅的亮了亮爪牙。

    亲戚也好,保护者也罢,莫要欺负我家阿为才是,要不然,坐着说话,躺着出去!

    这一手,在场几人显然都读懂了,萧祈面色松了松,看过他一眼,缓缓举起茶盏开始啜饮,阮纪行眼中那遗憾之色又冒了出来,萧衍倒是说出了两人共同所想:久闻野鬼大名,传言非虚啊可惜了。

    楚归一时不明白他说的可惜是指什么,可也没有疑惑太久,因为萧衍轻描淡写的抛下了惊天之语。

    你父皇确实是被人谋害,嫌疑最大的,只能是萧祉,因为,他并非你父皇的血脉,跟你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若是事情暴露了,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笑话。

    萧祈有些失语,脑子里空空的,静了好一会儿,眨了眨眼,缓缓问道:他并非父皇血脉?那他是谁的儿子?从小所有人都捧着他宠着他,难道没人质疑过他的身世?

    那人你也熟悉,慈晖宫,钟林。

    他他是个太监!

    萧祈的淡定有了丝裂缝,可太监两字刚出口,立刻想起钟林是什么时候入的宫,那是父皇走后的第二年,说起来那会江家已彻底占了宫闱,真太监或假太监真还就说不一定。

    他只能强自镇定又接口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有凭据?

    萧衍有些怜悯的扫过楚归一眼,说道:

    凭据?凭据不都被灭族了么?你以为那年只有兆阳府三起灭门案?沧州,闽州,还有河州,四洲共计二十六姓,近四千人为此送了性命,人和物尽都毁了个干净,我若是能拿到此事的凭据,加上你父皇的遗诏在手,还需要隐忍这么些年,由着他们江家耀武扬威兴风作浪?

    话到这里,这位宗正大人明显有些气性上头,冷哼一声,补了一句,就算打杀不过,那也得当着天下人将那层虚伪的面皮撕撸干净了!

    骤然提到了自家灭族之事,楚归心中戾气顿起,也突然明白了这人头前的那声可惜,应该是在可惜他虽然近了萧祉的身,却没能把那祸首彻底的铲除。试想一下,如果当日真的得了手,那眼下的情况岂不是

    他转头盯着萧祈的侧颜,既担心他此刻的情绪,又有些羞愧的发现,自己居然打心里冒出些欣喜与轻松的滋味,如果眼前这人说得都是真的,那横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岂非迎刃而解?那已经能算是与子同仇了。

    父皇还有遗诏?

    一时接收到的惊人讯息太多又太过激烈,萧祈问出这话时,声音都已经微微发木。

    是,他撞破这事的时候,已经病了不少日子,有心废了萧祉的太子之位,可又苦于没有确切的实证。

    后来的情形你也知道,你前面几个兄长接连的意外,是谁动的手简直不需说,他们甚至等不及你父皇宾天就已开始清理异己,为保着你的小命,这才不得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由着那杂种登了基,又把你丢进了柳营。

    萧祈实在不知从哪说起,只能抓着他所知的唯一一处谬误,试图反驳:我自己进的柳营,怎么是你们丢的?

    萧衍笑了笑: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哪来的自己?随便找些人在你面前狠狠吹捧一下,你便乖乖的去了,你以为你当时给的三千金就能换到柳傅亲自教导么?呵,不提也罢。

    说起来,倒是被引荐着拜了拙剑派的山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件事做的很好,拙剑派的锻体之术确有奇效,身体方是最大的本钱,切莫同你父皇那样,一身的文韬武略,却因着身体被人欺辱至此哎

    萧祈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心里突然空荡得厉害,他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管没人教的可怜虫,如今事情却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一直被密切关注着,身边人是别人派来的,连他以为自己做决定的事情也是被人诱导的。

    这短短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到底还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虚妄的呢?

    心内惊涛骇浪的翻涌,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尚算平稳:遗诏呢?我想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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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形势

    萧衍:遗诏并不在我这儿, 我毕竟是皇族的族长,又在朝中为官,目标太过明显, 你父皇交托到隐脉手里藏匿起来了。具体的位置,待你有了十全的把握,我再命人去取。

    再一次听到这个词汇,萧祈忍不住动问:到底什么是隐脉?

    这个说来话长,你要知道, 但凡一个族落想要长久的繁衍下去, 尤其是众矢之的的皇族, 没有潜藏力量的护持是绝不可能的。

    自我萧氏先祖问鼎天下, 便定下了规矩,皇帝在明, 隐脉在暗, 宗正为辅, 虽然都源自同宗,但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连我也不知道隐脉究竟隐于何处,只是但凡有皇子出生, 便有一位隐脉子弟入京为其暗卫。

    萧祈:所以,无名其实是我的堂兄弟?

    萧衍将那繁杂的族谱略略捋了一下, 摇头道:不是,论辈分, 他得叫你一声太爷爷。隐脉繁衍也是他们的重任,男十六女十五便必须婚配了,看着年纪差不多的,辈分却比我们低上不少。

    萧祈回忆了一下, 无名是怎样仔仔细细的学着他的一言一行,入府大半年的功夫,就已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自己前往柳营及拙剑派学艺的时候,也都是他留在京城里维持着安王的假面。

    心中有些异样感冒了出来,下意识的问了出口:那我父皇,还有各位皇兄身边都有这样一位无名?随时,可以成为我们的替身?

    更惊悚些的猜测并没有出口,他一向不会无故将人往阴暗里面想,只是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难免就想得更多更乱了些。

    萧衍其实感受到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只是也无需同他解释,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隐脉的那位站到明处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都姓萧,保障着皇权顺利传承交接即可,其他的,都可忽略不计。

    他捡着能答的答了:自然都有,但也不是都能成为完美的替身,各有各的际遇吧,你父皇那位随他上了战场,再没能回来,萧祉?这也是我当年对他起疑最大的因由之一。

    他的相貌与先皇并不肖似,只是儿多似母,所以我们起先并没有想太多,到了九岁暗卫入府时,头一年还十分的相得,到了第二年,那孩子却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意再给他配上一个,他却以种种理由推拒,让人不得不生出怀疑之心。

    所以那么多年,你总是疼宠着他,冷眼对着我,一直都是在做戏给人看?萧祈有些明知故问,却又有些不吐不快。

    不然呢?我就算有了怀疑可又没有真凭实据,能拿他怎样?别说你那痴情父皇信不信,就算他信了,我族如此势微,没有把握的时候岂能打草惊蛇?

    萧衍一脸莫名的反问完,又对他一直的语无重点有些生气,搞不懂这人是真的没想到,抑或是在逃避着什么,冷脸说道:说了这么多,你尽关心些细枝末节作甚?怎的不问我遗诏都写了什么内容?

    还能有什么内容?无非皇位传承罢了。

    萧祈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被人这样一说,他立刻也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回避,可稍微往里深想一下,那真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啊,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还有突然涌出的那些心疼与愧疚。

    心疼的是父皇,他是那样爱慕着一个女子,那样疼爱着一个孩子,到最后知道真相的时候又该是多么的难过与愤怒。

    愧疚的是自己,他几度险些死于江家二公之手,却始终因着养母与兄长的情面,一而再再而三的退避,甚至只想做个匡扶皇室的贤王,却原来,别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鸠占鹊巢的一家人,于他,更是有着杀父之仇的生死大敌。

    杀父之仇?往日只是替小归感同身受过几回,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居然会轮到他的头上,心头的苦渐渐转化成熊熊的火,他忍不住站起身,双拳抵于桌面,低低嘶吼了一句: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你若是早几年知晓了真相,有把握能守得住秘密么?你应该庆幸什么都不知道,这证明大家把你护得有多严实。

    萧衍说完叹了口气,声音低落了些:就算到了如今,我也是不想说的,朝中势力收束得并不容易,与裴家的联盟也一直没能最终敲定。

    我萧族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兵权不够大,拳头不够硬,总不能送走一匹财狼又迎进一只猛虎,所以,若不是这次你身旁那位悍然出手惹了怀疑,我势必要隐瞒到底,待到万事俱备才会对你挑明的。

    难道我就不是萧家之人了么?或者,你仍然把我看成个纨绔,守不得秘密又只会误事?这些年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让我一直视他长兄如父,现在却才来说根本是死敌,让我情何以堪啊?

    萧衍却没有时间跟他讨论心情问题,直言道:不论你心怀着何种态度,接受或者不接受,现实终会让你走上这一步,你是我萧家之人,流着开国大帝的嫡系血脉,最好尽早习惯未来的身份,你以为纪行倾全力传授书经典籍,兵法韬略,只是为了让你做个贤王?

    无为,大任将至,你需尽快做好准备,方不负你父皇的临终之愿。

    说完这话,又于袖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桌面上一放,起身离开了。

    阮纪行上前将册子转到了萧祈身前,恭敬说道:这应该是宗正大人的诚意,王爷您哎,属下先行告退,您有任何疑惑或吩咐,随时再召我就是。

    顷刻间,密室内只剩下了两人。

    这一场夜谈,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萧祈却觉得换了个人间,他一直认为对他不错的养母与兄长是害死父亲的仇人,一直以为瞧他不起的族长却暗里保护了他多年,而眼下,他被人寄以厚望,家仇国恨统统担在了肩上,再然后呢?推翻了那个人的统治,大定国要由谁来执掌?

    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他却一直不敢细想,手指在那本册子边沿敲击着,始终提不起打开的勇气。

    楚归旁听了这样一件惊天的秘闻,还暂时有些回不过神,可对萧祈的关心毕竟大过了一切,看他此刻痛苦又烦躁的模样有些不忍,牵起一只手掌紧握着,小声问道:没事吧?要我陪着你,还是你独自呆上一会儿?

    有人陪着固然很好,可萧祈又不想楚归看见他的懦弱,双手回握了一下答道:嗯,那你先回去休息,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待人痛快起了身,他又在后方叮嘱一句:袍子裹紧些,病才刚好,仔细着别又受了风。

    楚归回头笑笑应了,只见一盏烛火孤零零的亮着,映照在萧祈俊朗的轮廓上忽明忽暗,似乎有什么气势,突然幽深了起来。

    转瞬又对自己的感官开了个嘲讽,管他多么幽深,就算是彻底黑化了又如何?奉陪到底就是。

    出了书房,他也没急着回转子归殿,回廊里几个晃荡,便循着踪迹到了一处灌木旁,也不管人能不能听到,直直开了口:无名,你的隐匿术还是那么烂,以为躲在灌木丛里便真的能化为草木了?呼吸和心跳都没能彻底收敛,假的,可永远也当不得真呢。

    说完了,袍子裹紧些,悠哉哉的转身而去。

    片刻后,灌木丛浮现出个黑影来,无名有些哭笑不得盯着那位的离去的方向,听着像是在指教他的术法,实际上,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

    自那日起,萧祈忙碌了许多,阮纪行的汇报也由三日变了每日来报,宫中再没传召安王府舞姬班子入内表演,他便借着机会把这些莺莺燕燕统统送了出府,将花魁重楼的独宠传闻彻底落到了实处。

    楚归虽然也时常在密室里听报,可对一些朝中人事变化,政局时局的实在一窍不通,只是从两人日渐焦灼的神情能推断出,萧祈现下的情况有些不妙,偶尔出府走上一走,也能敏感的察觉出周遭多了好些陌生面孔,像是各路的暗桩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几乎要由暗转明,直接行监控之实了。

    他心中升起了少有的懊恼感觉,一来,除了杀人,他似乎压根帮不上忙,二来,当时刺杀的行动失败,居然叫对方误打误撞的觉察到了萧祈,害他原本可以隐在暗中稳步发展的状况,突然就被遏制了,可要就此爆发吧,却又成算不够,一时落在了两难的境地。

    这一晚,来做简报的人多了一位,个头不高,一脸斯斯文文的长相,楚归没有见过,一边翻看着话本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谈论了好一阵,才知道是继任了车马大总管的林塬。

    这位斯文人此时一脸的愤懑,太仆一脉由文转武不过俩月而已,万丰宝任职最多也就十天,账上隐匿下的银钱已超六十万金,骏马一千多匹,车三百余架,嚣张之处简直匪夷所思,若是依着大定律法,这人再死上三回都有余了。

    萧祈问道:那这批东西呢?都去了太尉府?

    林塬:不尽然,银钱倒是尽都入了太尉的私库,车马则分散到了青州各部,这其中有万丰宝从裴将军配给里扣下的五百匹,这两日,原州负责辎重的一个小副官正在部里闹腾呢。

    他倒是胆子不小,裴传昊的东西都能克扣。萧祈随口调侃一句,垂目沉思中。

    林塬:另有一事有些蹊跷,两月内短掉了三百余架马车,匠作处的用铁量却不减反增,前几天无意中撞见一车队出城,看护卫的相貌,粗犷彪悍类似北原风格,车辙痕迹极深,可见负重之大,我疑心

    疑心有人在走私铁器?萧祈接口说道。

    北原等游牧为主的国家,国境内多是草原与戈壁滩夹杂的地形,矿物不丰,冶炼技术也十分落后,精致的铁器铜器一向最受各部落的青睐,但凡带着这些器皿远远走上一趟,所得之利能暴涨十倍百倍有余。

    可若是在国家明令禁止对其出口铁器的情况下,由军需匠作处私扣物料以牟利,这份罪名,就不仅仅是走私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