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恩怨分明,只诛首恶绝不牵累无辜。丞相江淮仁虽是非杀不可,但其家属嘛,当然与他无关。

    楚归不知道这无关之人,其实却是因他而来的。

    江渭自那日杏林中见了红衣美人,心中被撩拨的一把火无处宣泄,回家后又将早前收用的小厮反复折腾了几回。

    可惜远远解不得馋,得不到的本就是最好的,更何况只是惊鸿一见,剩下的全凭幻想,早将那模糊的身影看做天仙一般。

    今日春草堂一个新人小倌的挂牌宴,这邀请帖子原来怎么也不够格到他手上,只闲时听两个得了帖子的狐朋狗友一旁吹嘘,说管事的将这新人比作天仙下凡一样,惹得城里此道中人纷纷动了前往的念头。

    天仙二字是什么人都能用的么?这些个下贱坯子,为了些蝇头小利,倒也说得出口,他有些来气儿,很想看看被捧成这样的一个小倌,到底能美到什么程度。

    憋着一股子劲儿,他这是想上门踹招牌来了。

    不光自己踹,他还硬拖上了萧祈,让这花国状元在一旁给他压阵,有这位在,到时候嘲讽打脸起来,众人也必定是心服口服。

    开宴的时辰已过了少许,辛夷杵在大门口等的心急如焚,这大人物姗姗来迟倒也正常,只是他已把话说了出去,这位丞相公子可千万不要爽约才是。

    还好,就在他犹疑之间,丞相府的马车终于到了,让他顿感惊喜的是,后面居然还跟着一部王辇,徽标上大大一个安字,竟是安王萧祈也到了。

    辛夷脸上顿时开了花,堂中新人入行而已,可这牌面,却足够他吹嘘好几年的了。

    提着花灯,恭敬而又小心的将两人引到二楼包厢里,吃食与酒水是早就布好的,都是民间能见的顶尖货色,至于陪坐的小倌,他却有些摸不定贵人的喜好,不由出声问了一句。

    江渭头一次到春草堂,本是为打脸而来,此时见厅中暖场弹琴的人,琴技倒还马虎,脸长的却是寡淡的很,心中对此地的评价又低了几分。

    他嫡姐是皇后江骆,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他自己连带着家人,包括关系最密切的姻亲皇族萧氏,那也大都是相貌出众,气质上佳的人物,这莫名其妙唤上两个小倌在身侧,颜色还比不得自己与表兄的,那岂不是个笑话?谁陪谁来着?

    也懒得问过萧祈的意思,他直接就给回绝了,说是想要图个清静。

    辛夷肚中腹诽,头一回听说到花楼来图清静的,面上却端出万分乖觉的模样,留下个面目清秀的小厮伺候茶水,告辞而去。

    这边出了包厢,他立刻就奔了后台,见着了自家摇钱树,急急的提醒道:重楼,今日的表演可一定仔细着些,你可知安王也大驾到此了呢,你这入行宴的牌面可真是顶了天啦!

    楚归有些惊讶:安王?萧祈?

    辛夷立刻呸呸两声,耳语道:你个愣子,怎么敢直呼王爷大名?不想要命了是吧?

    楚归隐隐一笑,心想这可真是得来不费功夫,上次的舔狗人设你不喜欢,今儿就换个高冷的款式,再加上荷尔蒙爆棚的钢管舞,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抬起头,眼中的光华流转,给管事大人吃上一颗定心丸:知道了,我一定拿出十足的力气,好好为贵人表演一场。

    半炷香后,琴师下了场,辛夷走到台上,姿态端方的开了口:春草堂小倌重楼,入行献技,柔术,腾蛇绕柱。

    厅中通明的烛火逐一灭去,舞台之上黑成了一片,只各桌桌面的豆灯如萤,仍然闪烁着星点微光。

    在场之人尽都诧异不已,黑成这样,还怎么看人表演?

    嗡嗡的议论声低低响起的时候,舞台正中的粱顶上,忽的射下一轮金色光柱,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芒投了下来,拢着几尺见圆的寸许之地,其间似乎有个人直直的背立着。

    之所以说似乎,那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光柱中的一段白玉吸住了,眼中再无他物,连将人看个囫囵的功夫都没有。

    那是一截裸着的腰肢,从下背处一直延伸至臀上。

    几乎是一掌可握的蜂腰,在下方那轮丰满至极的圆月衬托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两颗诱人的梨涡点缀其上,中间隐约夹着线条绝美的沟壑。

    这峰峦起伏之间的微妙,震得一堂之人尽都失语,突然咣当一声脆响传来,黑暗中,却不知是哪个呆货错手跌了杯盏。

    咚咚

    鼓声异常缓慢的响起,三下之后,那段白玉极其准确的踩着节奏开始摇摆,立刻便活色生香起来。

    鼓声中开始夹杂了细密的铃声,定睛看去,却是那条勒得低低的腰带上,缀满了小巧的银铃,随着左右扭动的姿态发出了声响,又像是无数细密的钩子,正在人心上死死的抓挠。

    尚未得见此人的全貌,单凭这丰臀蛮腰,便已是个中极品,芳华绝代。

    合着鼓点,那人的右手于头上定了个蛇形,又急速的晃动一下,似乎是腾蛇示威的架势,尔后纤长的手掌一握,整个人就此高升了起来。

    众人这才发觉,一根乌黑的铜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顶到地的直插在了舞台中央。

    那人,身着黑色的两截式纱衣,银线织就的鳞片状暗纹在光柱中不时闪出耀目的光点,果然真就像条蛇一般,曲折蜿蜒的随棍而上。

    到了顶端,鼓声突然急促起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加了速,时而手握铜棍双腿开叉,时而单腿倒挂飞旋,又或者像只倒爬的蝎子,拱着臀,以手交替着再次上升

    这段舞技,一直绕着铜棍上下翻飞,动作之优美,身段之诱人,已完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甚至让人暂时忽略了他的相貌,着魔一般,只能呆呆的盯着,任由目光被他牢牢的掌控。

    渐渐的,鼓声慢了下来,那人双腿夹着铜棍一个倒挂金钩,腰身开始扭转,像是全身已没了骨头,正在被人搓成一枚浑圆的香丸。到了最后,竟然紧紧圈成了一团盘蛇状,头也直立了起来,就此定住。

    终于有功夫能看清正脸了,一双璀璨的狭长凤目,眼尾扫着殷红之色,冷冷的望了过来,下一刻,鼓声停,光柱也突然熄灭,舞台上又暗黑了一片。

    那条绕柱的腾蛇,似妖又似仙,如幻梦一般乍现,又猛然归了虚无。

    周遭静得可怕,似乎连呼吸都已消失,仿佛坐着满满一堂的不是人,而是鬼,此刻已被那妖精吸走了魂魄,剩下一地无声的走肉,内里疯狂躁动着,想要择人而噬。

    第9章 、千金

    台下的辛夷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之前重楼那么些个刁钻要求,又是铜镜射灯又是二丈高的铜柱,就连两截薄薄的纱衣,银线银铃的,花了他老大的一笔钱,心里肉疼得厉害呢,万没想到出来的效果却能惊艳成这样。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容貌身段绝世的佳人,丝毫没带媚色的绕着一根粗粗的铜棍舞蹈,透出的意味却是说不出的勾人。

    这挂牌宴过去了,且不说摇钱树最终身价能定了多少,单就这一场表演,便已值回了所有的投入,今日之后,再不会有比春草堂名声更盛的南风馆了,上都如此,就是论遍了天下,他也能如此笃定。

    五百金,就一个字,值。

    他脑袋里恍惚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一个眼风向后台的歌奴飞去,示意他立刻上台镇场子。

    这个名叫商枝的歌奴,是从小花了大价钱培养出的阉伶,嗓子方能一直保持着童音,清脆而又稚嫩,往日里能算作春草堂舞台之上的杀手锏。

    可现在这场面,显然有些不太够看了,人刚一露了面,尚未站稳开嗓,台下便起了一片嫌弃的嗡嗡声,细细一辩,不外都是重楼二字。

    辛夷再不敢耽搁,他需趁着这一曲的机会,往各个贵人的包厢处稍微勾兑一下,以免等会儿竞价起来伤了彼此的和气,这也是他惯常的待客之道了。

    等到台上这一曲尽了,重楼更衣完毕再次出了场,重头戏便就要开始了。

    最先要去的,自然是二楼安王与丞相公子的包厢。

    刚一进门,就见伺候茶水的小厮蹲在地上,细细收拾着一地的瓷片,辛夷心中微微一哂,原来看呆了摔了杯盏的,居然是这二位。

    脸一拉,对着小厮低斥道:怎么做事的,居然把瓷杯摔破了,罚你三个月的月钱,立刻收拾妥了滚出去,换个人来。

    那小厮纵是满腹的冤屈,此时也不敢哼半个字,战战兢兢的加速了手里的动作,迅速出了门。

    辛夷转头对座上二人笑道:王爷,渭公子,小的管教不力,倒叫您二位笑话了,还请原谅则个。接下来,重楼这头一次的牌子,您二位可是要竞价的?

    萧祈尚未答话,江渭已急冲冲的开了口:要!自然是要的,这还需说么?不过不是竞价,你这小倌我想直接赎了去,你说个数儿。

    辛夷笑容略略一僵,他这宝树刚刚才展了第一片枝叶,还远没到繁花盛放的时候呢,这就要被人逼着连根拔起?

    按捺着心中不快,圆滑的说道:渭公子,重楼今儿才入行挂了牌子,还是个青竹当头的绿牌,正正经经的清倌人,您若真是要赎,我也不便强留,只需将他卖身钱翻个倍也就罢了,就当辛夷孝敬丞相大人。

    江渭带出个笑脸,觉得此人算是识眼色的,多少?

    不多不多,五千金而已,想必对渭公子这样的顶尖贵族来讲,实在是不堪一提。

    五千?江渭想想自己账上不够一千的数目,脸色顿时有些发绿,求救的眼光立刻向一旁的萧祈望了去。

    萧祈却是连眼尾都没给他一个,径直对辛夷说道:我这表弟好玩笑,逗你玩儿呢,你先去勾兑别家吧,若是他等会确实有心,自然有小厮帮着唱价。

    辛夷立刻眉花眼笑的应了一声,转头出了包厢。

    江渭委屈极了,冲萧祈撒气:表兄,你怎么也不帮着我点,我哪有开玩笑?我认真的。

    安王殿下总算给了他一个正脸:你有那些钱么?就算有,或者是我帮你赎回去了,这样天价的一个小倌,哪有不传得满城风雨的?我担保你还没吃到嘴里,你老爹便已知晓,到时候,你是保得住自己的双腿,还是能保得住他的小命?

    江渭噎住了,确实,这价格太过要命了些,自己那古板的阀主老爹又是个极度厌恶南风的,他憋着一肚子的邪火,没敢再吭上一声。

    但刚才所讲的,却都是真心的话,他是真想赎人来着。

    把那重楼真面目看清的第一时间,就已将人认了出来,这不是朝思暮想的红衣美人又能是谁?一个没留意,手里的茶盏便跌个稀碎。

    懵里懵懂的把表演看完,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个小厮无法替代的原因,这不仅仅是容貌的问题,还有这位给人带来的感觉。

    怎么说呢?

    就刚才那腾蛇绕柱吧,软的时候是极软的,甚至让人浮想联翩,此等极品到了榻上,又该是何等的风光,怕是无数想得到想不到的姿势却没有他做不到的。

    可那人刚的时候却也很刚,双手扯着铜棍旋转时,腹上几块线条鲜明的块垒与双臂上贲起的筋肉是那样的明显,时刻显示着他正常男子的身份。

    若是别的时候,如此男性特征显著的小倌,只怕早让人嫌弃到不行,谁会想着去上一个比自己还强壮的男人?

    偏此人不同,他的刚,像是被掺了最猛的媚药,让人止不住的想要攀折,又像是草原上最最神骏的烈马,直激得人从骨子里的想要去征服,去驰骋。

    绝代尤物,不过如此。

    江渭的思绪发散到不可收拾,一旁的萧祈却在暗自纳闷,几天不见而已,这没开化的小狐狸怎么突然成了精,道行暴涨?

    就是不知道这人搞的什么鬼,微露一点气息就能引得无名现形的大高手,跑到个南风倌里挂牌入行做小倌?

    怎么看都是图谋不轨的样子,哪里敢让江渭真把人赎回去?

    嗯,刚才的断然拒绝,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祈思索完毕安了心,发现口渴的厉害,拿起桌面的茶盏大大饮了一口,却又觉得那温度十分不合心意,转头向新来的小厮吩咐一句:换凉茶,天儿太热了。

    热得人莫名心浮气躁的狠。

    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南永小调终于收了尾,两个记赏的小厮厅内转了好几圈,也只讨得了十来串的圆币,比起往日大把铜锭银锭的风光来讲,实在是寒酸到不忍再看。

    商枝强颜欢笑的谢过赏,辛夷再度登了台。

    还没开口,下方已经是一片吵嚷的叫唤声。

    绿牌还是红牌?

    还不快请重楼出来!

    管他娘的绿还是红,五十金!我城东李大善人将头夜包了!

    你个抠货,五十还想什么美事儿,我出八十。

    群情激奋的场面,辛夷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了,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期待的,双手在空中虚虚的下压,用了最大嗓门喊叫道:

    各位各位官人!咱家这玉面重楼挂的绿牌,现已梳洗好了,这就出来,各位还请稍安勿躁,待他上了菜,再请身边的小厮唱价就是。

    新人小倌挂牌宴的上菜一说,也不知起源于哪位花国圣手,只是后来成了惯例,仪式便也一直延续了下来。

    说起来倒也简单,无非是洗涮干净的美人,坐在特制的大圆盘中,由几个力士扛着绕场一周,让在座之人能近距离欣赏到妙处,好为竞价添油加火而已。

    辛夷的话音落地,堂中烛火又亮了几分,众人翘首以待之下,四个皮肤黝黑的粗壮昆奴以肩抬着圆盘,缓缓走入了大厅。

    那人是个盘腿半坐的姿态,单手托腮撑于膝上,一身宽袍大袖的黑纱层层叠叠,衣襟豪爽的开敞着,露着小片的胸膛与隐约的锁骨,极是写意洒脱。

    应该是刚刚沐浴后的原因,乌黑的长发全然披散着,半拢在胸前,离得近了,似乎还能感应到散着淡淡兰香的湿气。

    这位新人小倌,此刻面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冷冷的眼,冷冷的脸,却透着绝艳之色逼人而来。

    众人的心跳齐齐漏了一拍。

    以往的挂牌宴,轻纱裹就的盘中人,要么媚态横生,令人心火躁动,要么俯首轻泪,惹人垂怜。

    眼前重楼这一款的,那简直就是前所未见,仿佛他不是那任人鱼肉的盘中菜,倒是花中帝王,正在俯视着尔等凡人。

    既然人已出来了,堂中倒没有之前那般嘈杂的样子,似乎都在卯着劲儿的显露绝佳的风度,好让这位能高看一眼。

    很快的,一圈便已绕场完毕,辛夷清清嗓子说道:

    各位官人,我得再重申一次,咱家重楼挂的绿牌,正经清倌人,这头一次的会客嘛,谈天说地,饮酒作乐皆可,却断不能碰他一根指头,诸位都是懂行之人,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还请记清了,莫要为难我等可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