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继续向南走，一月后终于到了林暮言的出生地。当时他家里因为洪水而毁，如今原本的土地已经变成一条宽阔的河，此时水位收缩，河边都是干枯的淤泥。上官云齐和林暮言站在河边，常明蹲着看河水。河水改道已有二百年，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人生活的痕迹。然而这里从入夏以来就没有下过雨，河水变得很浅，几近干涸。

    王朝倾覆，从来不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推动，林暮言和上官云齐看着河水终于干涸，淤泥干裂，他们不能管这事，却有一个人要管。

    第42章 守心城（二）

    凡是朝代更迭，民不聊生时，皆为魔气聚集之日。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的痛苦怨念不甘汇聚在一起，通过无形法阵传送到魔界。因此人世间不至于更加污浊，避免了更为可怕景象的出现，而魔修得到魔气后修为提升，也会渐渐与人修平衡。

    城中只剩下最后一口还有水的水井，常明忙活了半天，只打出来一桶潮湿的淤泥，然而就连这淤泥都被抢夺一空。他看着几乎要疯狂的百姓们，上官云齐看着天空中所聚集的浓厚怨气，最终叹了口气。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常明是水灵根，虽然只有一条，对水还是有一定感应。他能够感觉到，这口井是最后一处有水的地方，其他的水源或许有，但太深了，他感应不到。

    这里需要一场雨，我知道你们两个不是普通人，你们可以为这里招来一场雨么？常明期待地看着两人，林暮言挡在上官云齐身前，摇摇头。

    难道真的要他们死？常明想哭都哭不出泪水，如今北面战乱，南面干旱，不管是走到哪里，百姓都没有活路。

    常明不是真傻，他看出上官云齐和林暮言不是普通人，也知道他们一路上袖手旁观不是因为不怜悯，或许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吧。常明自己离开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添了好几处青紫。

    当官的已经跑了，这里被放弃了。常明说道，但我不会放弃。

    上官云齐没有告诉他，若是他想走上修仙之路，就不应该做太多，更加不应该用法力来帮助凡人。

    这两天，常明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上官云齐和林暮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心再做什么。只是林暮言看到徒弟为祈雨之事心不在焉之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上官云齐看着林暮言，没有开口的意愿。林暮言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皮肤，声音低沉而冷漠。

    我不希望你关心任何除我之外的人。

    上官云齐几乎要笑了，气笑的。果然，这段时间的相安无事，和谐共处都是他苦心维持的假象，假象之下，林暮言仍旧是陷入心魔的林暮言。可惜，在营造假象之前，上官云齐还犹疑，自己爱的是林暮言，还是有心魔的林暮言。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他发现无论是哪个林暮言，都已经烙印在他的生命之中。

    他将他当作师父，又不将他当作师父。

    我希望能够和师尊一起飞升，当然不会插手这些事。上官云齐顾左右而言他，林暮言听他这样说，仿佛是被电到一样，猛然收回自己的手。

    上官云齐看出他似乎想要发怒，但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林暮言站起身，洁白的衣袖扫过上官云齐的手背，然后就听到吱呀一声，林暮言出门去了。

    魔尊大人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即便是心魔不乐意听关于飞升的事，可是陷入偏执的师尊不是更应该愿意和他一同飞升仙界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安无事，换来的并非是林暮言摆脱心魔，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其实他的偏执更加厉害。只是由于这段时间的情面，林暮言未曾直接发难，而是选择离开，避免自己和上官云齐发生冲突。

    上官云齐没再理会林暮言，而是直接盘膝打坐修炼。如今他和林暮言修为悬殊，林暮言真想对他做什么，他根本无力反抗。魔尊大人很少有这样无力的感觉，曾经他跟着通天魔尊时，也未曾面对过林暮言这样强大的对手。

    他打坐入定半日，凡间稀薄的灵气使得他的修炼速度十分缓慢，他在修炼之中将意识放出，感觉到空气之中有些若有若无的细丝。这细丝纤细而柔韧，他用灵气丝线绞缠，这细丝却不会断，反而将灵气割裂。

    上官云齐陷入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这些丝线对他的挑衅反应十分温和，只是绞断他的灵气丝线，而灵气丝线很快就合上，二者之间便这样游戏。上官云齐在探究这些细丝到底是什么，它们有落在地上，有落在来往的人身上，纤细而稠密。

    在上官云齐探究的过程中，突然之间，这些细丝尽数消失。上官云齐猛然被惊醒，他站起身，打开窗看着窗外。

    下雨了。

    我们有救了！常明站在高台之上，这是他强迫衙门里剩余的最后的官差搭建的高台，在从前也为祈雨之用，不过祈雨有效的次数仅占尝试次数的不到三分之一。

    台下除了那几个惊呆的官差已经没有人，然而各家各户都走出门来，欢呼着迎接这场大雨的到来。

    常明背对着那几个官差，压抑住自己想要咳嗽的欲望，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喉头的腥甜。因为动用了修士的力量为本该在干旱之中崩溃的人们获得水，他的身体正在忍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摧残。

    他也从他的角度明白为何与他同行的两个人会冷漠地面对这件事，即使他们比自己更有获得大雨的能力。

    雨下到了第二日凌晨，一夜之中，上官云齐都在寻找着那些细丝，然而一点都没有找到。第二日天还没亮的时候林暮言才回来，从身后抱住上官云齐。上官云齐没说话，他也不会在林暮言那里得到任何一句抱歉的话，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林暮言的颤抖，他穿着凡人的衣服，全身都湿漉漉的。

    师尊，我们离开这里吧。上官云齐说道，到此时他们已经不适合继续与常明同行了。常明的到来破坏了那些外面亘古存在的纤细丝线，让以后所要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林暮言没有拒绝徒弟的提议，两人在天刚刚亮起来的时候离开客栈，继续游历。战火逐渐蔓延到南边，他们听到有人说有一股新的势力崛起，而为首的人有神奇的力量，他解救了旷日持久的大旱，自己有一口吃的就会让追随他的人吃上东西。

    新的势力很快席卷凡间的土地，并在五年之后，攻入齐国的都城，将那安乐于一隅的皇帝从宝座上请下来。

    其后，则是历时几十年的战争和休养生息，天地间的魔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到魔界之中，消除了现任魔尊的担忧。

    在常明攻入齐国都城，建立新的国家之时，上官云齐在灵气稀薄的凡间突破元婴期，终于到了出窍期。这几年中，他因为常明的果敢无畏而陷入思考，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被教导要努力修炼，不去和凡间发生牵扯，有很多前辈都是他的前车之鉴。

    偶得修炼功法的常明能够依靠自己的努力而将腐朽的齐国推翻，而他这样的修士只能顺应天道才能飞升成仙。常明要面对自己违逆天道而变得短暂的人生，而上官云齐一旦成功至少能够活几万年。

    修道是为了什么？

    成仙又是为了什么？

    为何人要永生？

    上官云齐陷入两世都未曾有过的疑惑之中，最终在常明坐上皇帝宝座之时突破了现在的心境。

    上官云齐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每一种选择都有其道理，常明追求的是他的道，王道。而上官云齐追求的也是自己的道，飞升之道。

    于是上官云齐突破了，进入出窍期。而林暮言这时候才将他拦截下来的信给上官云齐，上官云齐拿到之后打开看了看，然后将它烧掉。

    几年之前，首阳城。

    昨日我修炼时感觉到天有异象，首阳城里的魔气变得稀薄了不少。因凡间这些年陷于战乱，涌入魔界的凡人不少，魔气也不少，想来之前一直闭关的渡劫期老祖们应当修为都应当有所增长，或许也该渡劫了。祁嫣盯着自己指甲上的红色蔻丹，魔界第一美人上一次想要和那位老祖道歉，结果人家闭门不出，她也不好强迫人家，只好多做关注，就关注成这样。

    近些年魔界修士之间争斗不断，不少正道修士也前来掺和，如今魔气好不容易变得浓郁一些，若是柳梦溪欲言又止，他未曾说完的话在场的其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祁嫣专注于盯着自己的指甲，而杨昊一脸沉思。

    听说现在日月谷还在寻找杀死那两个倒霉蛋的真凶，梦溪，你去放出消息，就说那两个人是我杀的，不过不是在出秘境之后，而是进秘境之前。此事与上官云齐没什么关系，是我一人所为。杨昊说道，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上官云齐，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于长久的修炼和飞逝的时间，可是如今他竟然觉得还有些想念。

    不，在放出消息之前，你先把这些写信给上官云齐。林暮言已经大乘，现在还不飞升定然是陷入心魔，我倒是有些好奇他的心魔是什么。

    第43章 守心城（三）

    恭喜师弟，如今你也已经是元婴修士了。师父前段时间还提起要给你取个什么样的道号，却没想到你出关时他正好在闭关。彭泽无事可做，正好来看看正在闭关的路书鸣。

    路书鸣在林暮言和上官云齐离开时就开始了闭关修炼，在摒除杂念，并且意识到自己丝毫不用为自己的目的而愧疚之时，路书鸣的修炼速度突飞猛进，甚至没经过多大的阻隔，就到了元婴期。

    也要多谢师兄一直照顾我。路书鸣露出温和笑意，方才彭泽没来的时候，路书鸣摸了摸自己的脸。上官云齐离开时已经是元婴期，怕是如今他不是已经出窍就是距离出窍没多长时间了。

    路书鸣一直在怀疑上官云齐是否真的忘记了他，他改换了姓名，变化了容貌，然而凭他们上一世的仇恨，上官云齐如果有记忆，应当还会认出自己。

    这会儿路书鸣倒没有多么恐慌，即使上官云齐与林暮言说自己上辈子怎样，林暮言出于对徒弟的信任而将这事告诉云渊真人，而云渊真人因为对林暮言的偏爱而找上云凌真人。

    只要有云凌真人挡在他前面，那么自己就仍旧是安全的。假如云渊真人一直找不到继任掌门，又不得不飞升，那么云凌真人就会成为新任的掌门。他作为云凌真人最喜欢，也是最爱的徒弟，即使对于男男情爱之时一直无法理解，也可以利用心魔控制云凌，让他做自己的傀儡。

    路书鸣无法在修为上战胜上官云齐，已经改变了策略。而此时的上官云齐如临大敌，当然，这个敌人并不是路书鸣，而是林暮言。

    上官云齐一手握拳，另一只手的手心之中喷出烈火。林暮言使用的藤蔓接触到灭世之火畏缩起来，不住向后退。林暮言遂将藤蔓收回，祭出木剑以抵挡上官云齐的灭世之火，却又不能进攻，否则火势蔓延，怕是会伤到上官云齐。

    从元婴到出窍期，上官云齐的修为与之前比已然是突飞猛进，最明显的就是，之前他只能够在大乘修士的威压之下软了身体，而如今借助生灭的力量可以与林暮言过上几招。

    火焰在两人中间熊熊燃烧，形成一道隔绝二人的火墙，被火焰烤出的汗水顺着林暮言的脸颊流到下巴，他看着上官云齐，眼神中的疯狂执拗渐渐显现出来。果然，上官云齐的心还是放在其他地方，并不曾像自己一样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

    林暮言的木剑被火烤的炽热，几乎要燃烧起来。幸而对决的只有师徒二人，这种争斗，九鸣向来不参战，他大半时间都在地宫陪梧桐，有时单纯发呆，有时则修炼。而金光为了自己今后的幸福，也是不会参与这种师徒间的战争的。只有生灭被上官云齐操控，想要逃也逃不掉，想要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上官云齐却始终顾忌着林暮言。

    上官云齐丝毫没将火收回去的意思，生灭一直燃烧灵力消耗巨大，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林暮言突然向前，从他背后伸出几株嫩红色的纤细藤蔓，挡在上官云齐的火焰前。

    那藤蔓不似林暮言平时所操控的坚韧，遇见火不闪躲，却萎靡起来，而林暮言周身的灵气也在慢慢被焚烧。上官云齐见他这样，猛然将火焰收回，抬起手，重重打在林暮言脸上。

    上官云齐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林暮言脸上刚刚出现的红色印记一瞬间就消失殆尽，只是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那几株藤蔓是由他的元神化成，被灭世之火焚烧，就是在消耗他的生命本源。

    陷入心魔的师尊已经完全不讲道理，上官云齐方才试探过后，才意识到即使自己的修为能够赶上林暮言，怕还是有弱点被他抓在手里。林暮言在对他动手的时候会注意不真的伤到自己，而自己当然也不是铁石心肠。

    魔尊大人从未感觉有这么棘手的时候，所以即使这时他知道路书鸣八成在暗暗筹划着什么，也无暇顾及他的阴谋。这个上辈子叫沙晏，这辈子叫路书鸣的人，不知道和他有什么样的仇怨，重活一世仍旧不肯放过他。

    而通天魔尊是杀死两位日月谷弟子的真凶，杨昊特意强调上官云齐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消息已经传出了很长时间。杨昊给他的信之中给了他时间，约定三月之内他若是能入魔界，他就会将这消息藏起来，烂在肚子里。

    林暮言拦下杨昊的信，等到上官云齐突破才拿给他，虽说他并没有看，上官云齐心里仍旧不舒服。他看信时并不避讳林暮言，实际上他们师徒之间并无需要隐瞒的东西，他单纯厌恶林暮言的自作主张。

    我要去魔界。上官云齐道，这事总是要解决的。

    和魔修勾结的罪名，上官云齐并不害怕，就算成为整个修真界的敌人，他都不曾畏惧。只怕是有人拿他们做文章，针对的其实是归元宗。日月谷在修真界的地位不如归元宗，但也不低，这几年日月谷谷主与云渊真人交涉多次，只为给弟子们讨回公道，都被云渊真人应付过去。

    好。林暮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伸手拨开上官云齐脸颊边的头发，低头碰了碰他的脸。

    只要你心里还有师父，你想做什么，为师不会阻拦。林暮言于偏执之中醒来，突然看到上官云齐一脸失望神色，心脏不安跳动。拦截下杨昊的信是出于他的私心，他不是瞎子，杨昊对上官云齐抱着何种心思，他心知肚明，此次去魔界便是羊入虎口。

    至今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原来上官云齐的心愿仍旧是飞升。然后自己在面对最后一重雷劫时，已发下重誓，他宁愿不飞升也要与徒弟行那颠倒伦常之事。林暮言知晓自己正是因为如此才未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而因此而生的心魔，是他选择和上官云齐一起的代价。

    如果是过去的林暮言，他会为了徒弟的心愿而放手。现在的林暮言已然不是原来的那个，他只想将徒弟禁锢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的时间耗尽。

    到时上官云齐想要做什么，那就随他去吧，若是能飞升，他还能增添几万寿数。师父过不了一天离开徒弟的日子，徒弟却总是要自己一个人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