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博的52层,分为内外两厅,常做晚会与酒宴之用。

    今夜宋氏年会,较往届来说,虽然少了声势浩大的嘉世一脉捧场,但因海南项目的相关资方连带甚广,宾客络绎入内,热闹程度也并不逊色从前。

    此次政界商界来了许多新面孔,为方便众人社交,策宴部门将小厅的移门全部拆除,开辟空间,以全景窗外日暮中的安城为背景,摆满各色冷餐,临时造出了个颇为瑰丽的自助场地。

    宋毅作为全场当之无愧的主角,与宋远哲并肩,持酒静立在人群的中心。

    宋家这对兄弟,虽然生母不一,但宋海峰出身军艺,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无伦皮相还是体格,他都算是人群里最拔尖的那簇,好的基因惠及后代,他的儿辈,自然受他荫蔽,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从外部看来,宋毅丰神,宋远哲逸貌,他们共同围裹在鎏金般的光照当中,勾勒出侧颜的弧度,皆如神祇般耀目。

    他俩当晚均身着scabal的定制套装,一个靛蓝嵌入银丝,一个通体缎黑,经英伦老牌裁匠之手,量体制衣,身型被勾勒地遒劲又挺拔,完全不加遮掩自身贵胄的气韵。

    虽不及自己亲弟的混血的长相摄人,但宋毅面目周正,气质也更显硬朗,只三十五六的年纪,身上却有股超越同龄的沉稳气质,神情亦常带着孤高,举止娴雅,与旁人认知里刻板的上位者形象,基本出入不大。

    宋海峰走后的历届年会,除了宋家兄弟闹分家的那次,出于避嫌,由邱冠华摄政代掌,其后基本都是宋毅一人在撑着宋氏的排面

    傅云当年在家斗和权斗中一朝败走,不光让自己满盘皆输,也直接让她的独子——宋远哲,自遗孤沦为外戚,彻底从宋氏的权力中心走到了末梢边缘。

    过去的这种场合,宋远哲就算出席,顶多也就占个座次,绝不会有人把他和权柄两字,联系在一起。

    但就在那场变天般的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年,本已注定水火不容的这对兄弟,竟又倏尔秉持着和睦的姿态,于夕阳余晖中聚首交杯,共迎来客,丝毫再见不到往昔芥蒂的痕迹。

    还真是……有够让人大跌眼镜。

    开席前,第一批与他们罩面的宾客,大多是隔壁下会后,顺道赴宴的宋氏高层,理论上他们位居下属,多半都用不着让这对兄弟特意抽出神来应酬。

    不过就算心态轻松,十几二十分钟连续的长站,对宋远哲来说,也并不怎么好受。

    他右腿的髌骨,趁这次手术的契机,正好应用了目前最新型的仿生技术,和更轻质的嵌合材料来加固。

    照理只要外伤愈合,恢复地应该就不会太差。

    可即便如此,术后排异期内,医生仍不建议他长时间地维持站姿,或大幅跑跳。

    因为肌肉在紧张状态,容易藏酸,一旦促发反应,就会如痛风一般侵袭关节,落入炎症不断的康复困局当中。

    在第二批客人来前,宋远哲见周边终于无人,默默低头撵转鞋跟,想试着缓解掉一些不适。

    “是不舒服吗?”

    宋毅察觉异样,侧头附耳问他。

    “有点酸,不碍事。”

    “岿然刚刚发信,等会儿要上来得,应该是青木资本的方珊和她家属,后头她还带了三五个投资人,也基本都是熟脸,反正宴后会留他们谈事,你倒不如先去休整一下,不必这么硬撑。”

    这段话,语气恳真,不知情者如若听闻,只会觉到一股长兄如父般的关切。

    但落到宋远哲耳里,往事加成,那就纯然只剩虚伪。

    他在心里暗自忖度了下痛楚的趋势,还有距离开宴的时间长短,招手喊来侍应,将脚杯放回托盘,折衷道:

    “哥,也不必休整,我找个隔间换一下药就行。”

    “好。”

    宋毅点头。

    就在他们决心分头的当下,宋远哲刚准备抬腿迈步,不远处的看板前,快门声骤然就开始“嚓嚓”连响了起来。边上由邱冠华领头的星辰众人,见到来者,纷纷羊群般簇拥着向前,逐渐将其给围拥着堵在了里面。

    当下圈内定点被奉着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程念樟。

    罗生生初始跟他后头,也想上前,却被小谢果断出手给拦了下来,直到男人拍完了对外通稿要用的单人照,才放行让她过去合影。

    两人下台,寒暄过一众,正主方才显露。

    嘉世倒戈以后,如今的邱冠华,可算是紧紧把宋氏基础业务的命脉给攥在手里,不仅行事上不再畏首畏尾,也毫不遮掩自己与程念樟的盟友关系。

    “罗小姐吧?久仰。”

    “呃……您好……这位?”

    眼看着身前的中年人,突然向自己伸出右手,罗生生虚握后,不禁抬眼,愣愣地向程念樟用眼神求教,试问来人是谁?

    “邱冠华,你叫邱总就行,是星辰的创始人,我的老板。”男人介绍时,用余光捕捉到了一丝他人凌厉的视线,于是伸手下行,将揽肩改作搂腰,

    直把罗生生又往自己怀里捎带了几分:“邱总,这是我女朋友,罗生生。”

    “早听人说了,念樟你小子……艳福是真的不浅。”

    中年男人,尤其是把酒局当作便饭的这些个领导,大多难掩社会摸爬里养出的油腻。

    邱冠华说这话时,将视线定在女孩被礼服挤出的胸沟和半乳之上,表情又是挑眉又是勾唇,对本性里的猥琐根本不加修饰。

    罗生生当即心生恶寒,但碍于对方身份又不能发难,只得借拨弄项链的动作,伸手挡住心口,低头怯怯挪步,侧身挨向程念樟,好借他的身体隔绝掉对方无所顾忌的视奸。

    她的这番动作,从外人的视角看来,亲昵地……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程念樟感受异样,见邱冠华脸上的笑意扩大,便蹙着眉,沿他目光指向,低头瞥了眼怀里的罗生生,而后略感不悦地沉声回道:

    “她是做电影摄影的,算半个圈外,场面上的见识还不够多,你别上来就吓她的胆。”

    意指她背景干净,并非普通的流莺。

    “哦?我哪有胆来吓你的人?”邱冠华会意,收回眼神,稍稍正色道:“自从上次你问起在投项目的事,我就一直放在心上,今朝还特地喊了几个大导赴宴陪坐,来给罗小姐挑选心仪的合作对象,免遭一些奔波招标的苦,这还不够诚意?”

    罗生生惊诧。

    居然让她一小摄影,来反筛合作导演……

    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拿着男女关系这层鸡毛当作令箭,迫她可劲儿地在圈里树敌嘛?

    罗生生洞破要害,刚想拒绝,程念樟却已先她一步出口——

    “我也就随口一提,大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呵,这事也不全为你。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在这行当里,女摄影也算个噱头。现在外头不是喜欢搞什么女权主义,推些不着四六的意见领袖出来鼓吹独立女性。咱们与其拿老思想对着干,倒不如优先利用起这条商道,把罗小姐推出去,搅动卖点,给行业做点新饭来吃……念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题越聊越深,也越聊越冰冷。

    程念樟本性里,很不喜欢他嘴里这种,把罗生生当作敛财工具的说辞。

    他本人从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希望罗生生被邱冠华误导……

    觉得他有。

    “这种事以后换个场合,你可以拉来具体项目再和她正式地谈,不必多问我的意见,工作上的事,我女朋友她自己就能做主。”男人说时,发觉怀里的人,有些微瑟瑟,便自然地脱下西装,展开披盖到了罗生生的肩上:“是冷了吗?要不要过去吃点前餐?”

    程念樟俯身问询,音调很是温柔。

    罗生生接收信号,也配合着轻轻点头:

    “饿一下午了都。”

    语气和表情,都饱含娇俏。

    他俩素有默契,一唱一和地,自然而然便逃开了与邱冠华的后续应承。

    在相携着走向自助的这段路程中,罗生生鼻头总能嗅到一股熟悉的古龙香气,随她行步而逐渐变作浓郁。

    她知道,这是宋远哲的味道。

    宋远哲刚才望见来人后,便一直没走,只定身站在原处,手指反复盘弄着自己西服的下扣,目色空洞地看向无关的一处,面容凝滞,犹如一滩死水。

    “宋二,近来可好?”

    就在三人即将错身的瞬间,程念樟停下脚步,竟主动出言,伸手与他问了声好。

    听言,宋远哲手上动作停顿几秒,而后扣上下扣,抻平自己衣料的下摆,既没有选择回握,也没有出声应答。

    他任凭对方的手,在众人面前悬荡半空,只昂首侧身,像躲避秽物一样地绕开了他们,悠然走远,徒留下一场仅供看客笑话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