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第一仵作 第159节

作品:《诏狱第一仵作

    李光济捂着脸的手移开,瞪着万承运,通红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你活该!你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纵炼狱之刑,用在你身上也不为过!我今日既然敢说,就没想着逃过罪责——”

    他扯下官袍,解下官帽,朝仇疑青重重叩首:“下官李光济,曾亲身参与户部库银贪污,求责杖刑,依法重判!虽我手上的银子是他们逼我拿的,可拿了就是拿了,今日堂前,我无二话!此等小人行径,我以后再也不会做!我曾经认识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不敢辜负,此后余生,愿以血荐轩辕,不问前程,不问归路!”

    雪花四溅的刑板下,重重叩头声里,叶白汀看到了调出来的纸页,那是孟南星曾经的手书,字体写意风流,又柔情万千。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纳兰容若,《天仙子》。

    第121章 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烛影凝风,杖下血溅,北镇抚司正厅肃冷寂静,只听得到刑杖落在人身上的声音,沉,闷,重,和着受刑人难以克制的痛吟。

    看着打的差不多了,受刑人也狂不起来了,仇疑青才缓缓抬了手——

    拿着刑杖的锦衣卫瞬间停下。

    仇疑青道:“万承运,本使知你在等什么,等着谁,好教你知晓,你等的人不会来,要么,你被打死在这里,无人心怜,无人收尸,要么,你乖乖交待,来日许能有个体面的死法,你可要想好了。 ”

    知道……他在等着谁?

    万承运不信。

    可他艰难的抬头,往仇疑青方向看去时,就见对方大手慢条斯理的拂过案几,上面有一份卷宗,纸张质地很特殊,比别的都华贵,压纹图案很熟悉——来自东厂。

    万承运眼瞳骤然收缩。

    是啊,今日的北镇抚司,里外三层的锦衣卫,保证正厅里的人不管是死是活,都出不去,他们出不去,不代表别的东西进不来,锦衣卫是仇疑青的锦衣卫,送给他的消息,自然不会有人敢拦。

    他已经被抛弃了……

    连东厂都能搜罗查实他的罪名,卖到北镇抚司谋好处了。

    “还不想说?”

    指挥使的声调变化,别人听不出,申姜不要太懂,当即往下挥手:“继续打!”

    “不……不要了……我招……”

    万承运先前还撑着一口气,就为赌一个机会,可现在大势已去,别人已经开始落井下石,他不可能跑得了了,还撑什么?这刑杖……太疼了,他也扛不住。

    “我都说……”

    “很好。”仇疑青抬了抬手,锦衣卫行了个礼,拿着刑杖出去了。

    失去了刑杖挟制,万承运连好好跪坐的姿势都保持不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重重喘息,面色青白,哪里还有往日身在高位的凛凛威严?

    面对着这一幕,户部几个人都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万承运闭着眼睛,喘匀了气,慢声道:“户部库银案……事关重大,参与者亦有稳秘之处,为防相关人逃逸……想要一网打尽,我劝指挥使,还是摒退他人,不要透露太多为好……”

    这话倒是很靠谱。

    他不说,仇疑青也准备这么做,早拿起一边的卷宗记录,视线匆匆掠过:“蒋宜青,李光济,林彬,与本案有诸多牵连,另有细节线索未交代,暂押北镇抚司,以待后查;邓华奇,目前证据不足,疑点不够,可暂归家,日后需得配合锦衣卫调查监视,直到本案结束,具折上奏,天子行印——尔等可有异议?”

    户部几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当即叩头的叩头,拱手的拱手,由着锦衣卫或押或请,离开了。

    仇疑青又看坐在椅子上的几人:“诸位呢?可有疑问?”

    大理寺少卿王季敏就笑了:“指挥使奉旨办案,纪律严明,铁证如山,”又看了眼小几后捧茶喝的叶白汀,笑意更深,“麾下小将心细如发,推案讲尸无人出其右,案情明晰至此,下官怎会有疑问?指挥使放心,今日堂中一切,下官会具表上折,如实禀告皇上,关于去年本案的误判一事,大理寺也会做出反省。”

    至于谁反省,当然是同他竞争大理寺卿位子的,另一个少卿周仲博了。谁叫周仲博去年和贺一鸣交好,不管过于信任还是昏了头,案子都没好好复核,就直接过了呢?

    周仲博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正是竞争上岗的关键时期,一旦被查出去年工作失误,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就是别人的了?更严重一点,不仅升官的位置是别人的,他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他自然不甘心,转向贺一鸣,眉宇间尽是压制威胁之意:“贺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

    就这个案子而言,大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失去升官的机会,你岂不是更讨不了好?

    他眼神一瞥,往案下小几边,叶白汀的位置转了转:“听闻这位叶小先生,乃是贺大人义弟……”就不能求个情?以往的恩恩怨怨不怕什么,大男人能屈能伸,先过了这个坎,别的不好说?

    结果别说求情了,别人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仇疑青都没让叶白汀说话,直接开口:“经锦衣卫查证,贺侍郎和万承运交往有密,与本案牵扯较深,万承运言明招供,想来稍后有不少问题需贺大人对峙,公堂之上,不论私交,周少卿怕是不会有同行之友,需得自行离开了。”

    周仲博:……

    这话就差把贺一鸣和万承运打成一党了!他还想劝人家低个头,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沾到点好处,这下别说好处,能少连累些罪责就不错了!靠贺一鸣,还不如回大理寺好好表现,自求多福!

    果然,仇疑青下一句话就是:“本案真相如何,过程如何,本使会如实上报天子,周少卿的前程是否有继,怕是求谁都不成,只能看天子裁决了。”

    周仲博又气又羞,甩了袖子:“指挥使说的是,下官怎敢有怨言,如此告辞!”

    他甩袖子走了,王季敏得圆个场,笑着冲仇疑青拱手:“此次案情复杂,劳指挥使辛苦了,指挥使放心,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此后流程必不让指挥使失望,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指挥使可随时派人过来交协,大理寺上下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仇疑青微微颌首:“如此,多谢王少卿。”

    王季敏:“指挥使事忙,下官便不做叨扰,就此告辞。”

    贺一鸣的人,仇疑青是留下来了,但也不可能让他戳在堂前听细节隐密之事,仇疑青随便一个眼色,申姜就懂了:“贺侍郎坐了半夜,水可是续了四回,怕是胀着了?北镇抚司的路你不熟,来人——带贺侍郎出去方便!”

    不管他憋不憋得慌,别人觉得他憋得慌,他就得去解决一趟,这一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到哪个房间,可就得看别人的安排了……

    该退的人退了,该走的人走了,厅堂很快安静下来。

    万承运开始交待,户部明里暗里的行事规则,上下达成的默契,办事的顺序,承办人安排……一桩桩,一件件,他可能并不想说的很清楚,架不住仇疑青和叶白汀会问,两个人都是思维缜密,不漏过任意小细节的人,他只能说的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清楚,办事人名单都拉了很长……

    不过到最后,他也没有指认贺一鸣,或有任何细节表明,户部某件事和贺一鸣有关联,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没有留意,可就是一点微妙暧昧都没有,两边唯一的可疑的交集,就是当初管修竹‘畏罪自杀’的判定,来得太快,太顺利。

    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工作范围和方式大有不同,圈子也不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交集,必有特殊的反常之处,不可能没有漏洞,没有,就证明贺一鸣在库银贪污案上,是清白的,不存在利益置换?

    那他有意迅速结案,是真的脑子蠢,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还是刚刚升到侍郎位置,急于立功,顺便结交人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呢?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心底已有共识。

    贺一鸣再次被请上堂时,精神不大好,脸色也很难看,倒也是,被迫熬了个夜,换了谁估计都不爽快。

    “怎么样,问清楚了么?”他手掩在唇前,打了个哈欠,“本官是不是清白的?”

    仇疑青看着他:“管修竹‘畏罪自杀’一事,你可有言要辩?”

    贺一鸣:“那夜就是巧了,七夕佳节,你当我们都闲的没事干,不安安心心逛灯街享受,非要横生事端?刑部的确找到了些新东西,须得到户部一趟问事,谁成想这时候,管修竹死了?本官当时刚刚调任,权责只在断案,其他证据细节多要仰仗仵作,现场勘察和小推官,大家的结论就是畏罪自杀,本官又能怎样?只得照办了。”

    推锅本事,似乎是擅钻营的官场之人必备本领,没有更多证据,真要往里追责,贺一鸣这种,最多也就是个渎职,你能怎么办?

    北镇抚司这里,似乎只能放人了。

    贺一鸣是个在人情世故上目的性很强的人,有些人注定做不了朋友,只会是敌人,得不得罪都一样,还不如让自己爽快些,他也不怕别人听到,离开前,指着仇疑青,嘲笑叶白汀:“纵你抱上了指挥使大腿,又能奈我何?”

    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叶白汀脸上也没什么羞愤难受的表情,反而微微一笑:“不着急,你不若耐心等等看——我能奈你何,你很快就知道了。”

    座上仇疑青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一个字,好像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他撑腰,有些小朋友自己就可以搞定,他可以完全让出空间,任人施为。

    贺一鸣:……

    狗男男!

    看样子是气不到别人了,自己当然也不能生气,他唇角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如此,为兄便等着了,告辞!”

    正厅大门被推开,露出墨蓝的夜空,夜色未尽,天边已挂起启明星,遥遥一颗,看起来很远很小,却足以照亮夜行人的前路。

    瘫在地上的万承运已经交代完一切,胸口缓缓起伏,似乎呼吸都在痛。

    叶白汀放下空了的茶盏,起身往外:“看一眼少一眼了,万大人好好享受一下,这被抛弃的滋味吧。”

    “呵……哈哈……咳 ……”

    万承运低声又压抑的笑在夜色里并不好听,以至于自己把自己都给呛着了,差点咳死过去:“……你竟觉得有资格骂我?你们同我还不是一样!”

    叶白汀一怔,没懂:“我们?”

    万承运眉眼阴戾:“你和你身边那男人……呵,姓仇的假公济私,看起来人模狗样,想占的便宜没少占,你同他早就有了苟且,同样有利益置换,还腆着脸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好好想一想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在户部用的手段,这男人没对你使过?真没有,你又是怎么从诏狱出来,成为这北镇抚司仵作的?你雌伏他身下,娇吟喘息的时候,不曾要过东西?他不曾允了你嗷——”

    不等他说完,仇疑青手上茶盏已经捏碎,并一个翻腕弹指,碎瓷打出去,准确的崩掉了他的牙:“放肆!”

    叶白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万承运说了什么……

    申姜站在一边,生生看着上司捏碎了茶盏,掀袍快行,下一瞬就走到了万承运身边,满脸都是要杀人灭口的腾腾怒火。

    这得拦,他想着,不能看着上司犯错误,北镇抚司是讲规矩的地方,断不能和别处一样滥杀,纵是指挥使之高位,回过头还是得被皇上赏鞭刑?必须得拦……

    可他不敢。

    别看他五大三粗,长得皮糙肉厚,指挥使面前也敌不过一个回合,别人火气上来还敢直挺挺拦,不怕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么!

    他一个大老爷们倒是不怕……这不是,家里还有婆娘呢么?

    申百户深思熟虑,决定给少爷使眼色——少爷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拦住指挥使!!不能叫指挥使当堂把人给宰了啊啊啊啊!

    这个场景竟然是今日问案最危险,最杀机四伏的一幕。

    叶白汀知道有些不合时宜,但真的,有些想笑。

    好在他距离万承运近些,哪怕当时反应不急,这时一个移步,也稳稳的挡在了他前头,阻住了仇疑青。

    这几个瞬间的气氛变化……

    申姜眼睁睁瞧着不好,万承运说错话了,指挥使要暴走了,指挥使果然暴走了,指挥使不但暴走了,还生生打掉了别人的牙,不但打掉了别人的牙,还怒气冲冲过来要杀人灭口!

    可少爷就那么轻轻的一挪,脚步动了动,襟角流水似的荡起小涟漪,都不够瞧真切的,怒气冲冲马上要大开杀戒的指挥使就生生停住了,看少爷的眼神还很委屈,跟求撸的玄风似的,乖的不行。

    申姜:……

    要不说还是少爷厉害呢!北镇抚司没了少爷就是不行!

    “有些事,万大人怕是误会了,”叶白汀安抚住仇疑青,也得为自己讲讲道理,“我便来同大大讲讲,哪里不一样。指挥使对属下的所有关心,只是给出机会,让出舞台,敢不敢走上去,能不能出头,能不能让人折服,有多少功劳,全要靠自己,他并没有把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就算他心里有规则,也只能用工作和能力换取,其它的都不行——”

    “哦,还有机会。”

    叶白汀又道:“所谓的‘单独加班’,所谓的‘应酬必要’,所谓的‘单独汇报’,错误追究……你户部所有给出去的机会,都是你‘因材施教’,有意制造的,我们北镇抚司不行,比如我这个仵作,只能遇到案子,才有发挥空间,其它的时候,指挥使根本想不起我。”

    仇疑青:……

    申姜眨眨眼,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也不尽然吧?少爷您再想想?

    叶白汀:“更别说带出去应酬了,指挥使根本不会让我替他挡酒,他甚至会命令我,不许饮酒,特别忙的时候,偶尔可能会忘了距离感,相处不拘小节,可在外人面前,指挥使同我之间绝不会有超过人误会的距离,因这,是他身为一个上司,一个男人,应该给予对方的尊重。”

    “万大人的机会都是提前准备好,强制性要求别人接受,给出去每一个机会,都必须要拿来回报,指挥使不同,所有机会都是因缘际会,从不强求,不为交换什么,也不为私利——万大人,交易和感情,不是一个东西,你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明白,委实可惜。”

    申姜举手作证:“就是!而且他们连手都没摸过!哪像你,玩的那么野!把人都搞病了! ”

    叶白汀双目炯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