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第一仵作 第125节

作品:《诏狱第一仵作

    “你确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鲁王世子,因为他的威胁,也因为他现在不仅骚扰你,还在骚扰容凝雨;娄凯欺负过你,你许早忘了,可他也在骚扰容凝雨,那他必须得死;郑弘春倒霉就倒霉在,他在鲁王府挂白时,当着锦衣卫的面,提起了郑弘方,他不死谁死?”

    “你故意使用了一样的毒,杀死些人,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容凝雨,如果郑弘方的死没人理,最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追查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说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容凝雨,李瑶,盛珑,朱玥,郑白薇,甚至马香兰——”

    叶白汀视线滑过不远的人,数着她们的名字:“你之所为,让她们不忍,让她们解脱,让她们敬重,她们在保护你,而你,也在保护那个,当年帮了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没有!”

    燕柔蔓呼吸急促,整个人情绪显而易见的暴躁,刚刚招供说杀人经过,说死者的可恶,甚至说起自己的过往,她都并不愤怒,现在要牵扯到别人,她就愤怒了,眼底好像燃着火,能焚尽一切的那种火。

    “杀人偿命,我都认了,还不够么!旁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叶白汀低眉:“因为,她是温暖了你整个世界的姐姐。”

    “我没有!”

    燕柔蔓声音尖锐,她明明在吼别人,自己却哭了,明明之前说什么都稳得住,一提起这个人,就撑不住了,红着眼睛瞪着叶白汀——

    “你们现在倒是要破案追责了,当年你们在哪里!我们被那些笑容奇怪叔叔猥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哄进戏班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迫学那些肮脏玩意儿,受够那些羞耻,求助无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们撞的头破血流,没有别的路走,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会想搭一把手,我们被拐卖,被逼迫,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现在倒是会充英雄了,郑弘方杀人放火的时候,郑弘春帮着做暗窠子人牙子生意的时候,娄凯手下没把住打死人的时候,鲁王世子逼良为娼的时候,你们官府的人都死绝了么!”

    她眼角通红:“现在我都招了,杀人我认,罪罚我认,你们抓我啊,这么简单的事,结案就能立功的事,为什么不做!”

    房间陡然安静。

    良久,传出容凝雨微柔的叹息声:“……够了。”

    燕柔蔓红着眼睛瞪着她:“我要你管!”

    “阿蔓,别说了。”

    容凝雨的声音如春雨润土,温柔间别有力量:“官和官不一样,他们不是早年那些人,也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不用你教我做事!你怂了,我没有!”燕柔蔓更凶,声音和眼泪都是,“我就是要让这些男人知道,我不怕他们,他们敢伸手欺负,我就能剁了他们的爪子,他们敢谋我的命,我就送他们上西天!一味隐忍,一味求和,就能换得他们的怜惜么?不,他们只会更加高傲自大,踩断你的脊梁,折毁你的骨气,把你扔在泥潭里,一辈子都别想爬出来!不叫他们知道女人的厉害,不狠狠打他们的脸,我们哪里来的路,哪里有有路可走!姓容的,你怕了,我不怕,我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劝我!”

    容凝雨眼睫微垂,在眸底落下一层阴影:“劝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后悔,你会害怕。”

    燕柔蔓捏着拳,似困兽嘶吼:“我不会!”

    “你会。”

    容凝雨走过来,素帕印在燕柔蔓眼角,温柔的替她拭泪:“别哭,阿蔓,虽你落泪也很漂亮,可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你眼里有光的时候,最动人了。”

    燕柔蔓眼泪止不住,抢过对方手里的帕子,用力扔掉:“为什么……为什么总在劝我,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为什么!”

    叶白汀:“因为这样的路,她已走过一遍。”

    容凝雨怔住。

    叶白汀视线落在燕柔蔓身上:“因为别人是坏人,不是你变成坏人的理由,因为你和她一样,有一颗柔软的心,你的内心并不会认同你的选择,因为你一旦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和她一样,辗转难眠,不得安寝,每夜每夜都有噩梦来寻,你要不停奔跑,不停抵抗,你的内心,得不到安宁……容凝雨其实不在乎那些男人怎么样,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她只希望你能有真正的快乐起来。”

    “……仇恨和杀戮并不能消解痛苦,爱才会。”

    “她希望你永远能像以前一样,哪怕嬉笑怒骂,你是自由的,你是畅快的,她不想你成为另一个她。”

    燕柔蔓怔住,僵硬的,一点一点的转向容凝雨:“你……”

    容凝雨似乎也很意外叶白汀说出这样的话,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我……我只是想,世间有诸多苦难,不止你我,也有旁人,男女都是,我们这一路上见到的还少么?摆脱被人控制,讨回公道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要杀人,人生有苦难,也有美好啊,比如我,就认识了阿蔓。”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明亮,灿烂,笑起来弯弯的,像诗人笔下的月光,她有小脾气,不开心了就要呲呲小牙,亮亮小爪子,像雪地里调皮的小狐,她总是用最软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好像她装出不伤心的样子,别人就都看不出来了,比起让大家喜欢,她更想让大家讨厌,因为这样,一旦她出了事,离开了,别人也不会伤心……”

    “可我知道,比起甜的好看的点心,她更喜欢咸的肉骨头,因为那是她小时候最想要,却吃不到的味道,比起红色的罗纱裙,她更喜欢月白的骑装,因为那更飒,更帅,比起跳舞唱戏的美人团扇,她更喜欢玉竹折扇,因为打开时的那一下声音很清脆……因做这一行,她的很多爱好都不合适,必须得藏起来,可我知道,收到这样的礼物时,她最开心,梦里都会笑一笑的。”

    容凝雨看着燕柔蔓:“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里,能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我只盼你,不要被不要干的人障住了。”

    燕柔蔓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汹涌。

    容凝雨也落了泪,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你对我好……”燕柔蔓声音哽咽,“你本可以不这样。”

    “戏班子,青楼,外面的平头百姓……和尚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很难,每个人都很辛苦,谁都没法要求别人理解自己,懂自己,大家都自顾不暇,脸上表情都很麻木,能各扫门前雪,不说嘴别人已经很可贵,可你不一样……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手是暖的,你会挡在我们面前,帮我们扛住风雨,会悄悄给我们塞好吃的,会在打雷的夜里特意过来陪我们,你会盯着我们安不安全,不会要求我们学这学那,我们喜欢什么都可以,想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只要不杀人放火,你都尊重,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培养的手下,工具,你从未让我们帮你做任何事,求任何回报……可我们明明只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啊……”

    “当我终是逃不过老班主算计,被男人侵犯,也是你,拍着我的肩,同我说——纯洁不是你什么都不懂,是你什么都懂了之后,自己的选择……那些男人,不配评价一个女人干不干净。”

    “我自小反骨,连亲娘都没把我当过人……男人女人,我首先是个人,我得有良心。”

    燕柔蔓抬头,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明亮水光也掩不住她脸上的笑,那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又意的笑,美的令人难忘:“我是有些害怕……可做过的事,姐姐,我不悔。”

    容凝雨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指尖落在她发顶:“傻姑娘……不怕了,我们一起赎罪,以后的路,我陪着你。”

    “嗯。”

    燕柔蔓闭上眼睛,头在容凝雨肩头蹭了蹭,似离巢倦鸟找到了家,再没有反骨不驯,烟视媚行的风情,第一次乖乖的,软软的,像个小姑娘。

    她曾那么那么执着,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哪怕粉身碎骨,焚尽一切,也要拥抱世上最明亮的火光。

    她又那么柔软,内心渴求,不过一点点爱和温暖。

    第97章 当年凶案

    厅堂安静,鸦雀无声。

    两个女人的感情委实让人动容,她们给予彼此的拥抱和支撑,一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不管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她们都是最懂彼此的人。

    李瑶早已忍不住,悄悄哭湿了帕子,盛珑眸底也一片水光,马香兰年纪大些,一路经历过来,性格也刚强,只是微微红了眼睛。

    别说她们,申姜这个大男人心里滋味都有些不好受。都不用往更早数,就今天,叫嫌疑人上堂问话的时候,他都还很暴躁,怪这些女人心思深,想的多,要不是故意搞这么多事,各种你扯我我扯你掩护搅浑水,案子早就能破了,哪能拖到腊月二十八还结不了案?都耽误他过年了!

    现在看着这场景,竟还觉得,这案子破不了其实也挺好……

    所以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是,十多年前,容凝雨杀了郑弘方,燕柔蔓知道,她不但知道,还时时放在心头,一个多月前,发现北镇抚司把尸体找回来了,要是以往,她可能只是会提防,注意着点消息,可现在的北镇抚司不是以前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很厉害,能力和威严都不容置疑,司里又有个可以剖尸检验的厉害仵作……

    燕柔蔓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的消息渠道会让她知道的更多,更为警惕,锦衣卫这几个月连破大案,从未失手,这一次,恐怕亦如是。指挥使和少爷都是正派人,不可能进去那种场所,玩那种花活儿,她没法用她擅长的技能打进来,怎么保护容凝雨呢?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计划并实施了这个连环杀人案,反正这三个死者也都不是好人,反正她胆子大不怕,若真事发,她把郑弘方这事一起顶了不就完事了?

    谁知少爷这么厉害,根本糊弄不过去,还没等到她说到这事,已经还原了部分事实,这几桩人命案,还是得真相大白!

    申姜想着,怪不得古往今来的大人们都爱说‘难得糊涂’,有时候可能,太聪明也不好。可办案就是和别的事不一样,不不问情理,只问真相,《大昭律》写的清清楚楚,办案就得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偷眼瞧了下少爷表情,那眼皮垂的,唇角抿的,明明破案了,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好像哭的不只是房间里的女人,他心里也在哭似的。

    容凝雨拍了拍燕柔蔓的肩,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阿蔓莫怕,囹圄红尘,黄泉碧落,我都陪着你。”

    燕柔蔓乖乖点头,眼睛干干净净,像曾经流年岁月里的小妹妹一样,乖巧听话。

    容凝雨拉着她跪下,她便安安静静的跪在正堂,什么都没说。

    “大人所言不错,郑弘方,是我杀的。”

    讲起经年往事,容凝雨面无波澜,似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似这些事哪怕过去多年,仍然在她脑海里无尽徘徊,她已经没了更多的情绪:“郑弘方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很不认同。尽管他提防着我,怕我知道太多坏他的事,让我帮的都是打探消息,笼络别人的事,我仍然觉得恶心。我那时也年轻,冲动,女儿又那么小,我没办法不为她考虑,逼急了也会想豁出命去,那日西山的温泉庄子,他又让我去陪一个男人,用我女儿的命要胁。我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他本就不觉得女儿是个人,对他有什么用,可那个男人我知道,我只要去了,怕就不能再活着回来……”

    “我要杀了郑弘方。杀了他,很多秘密就能掩埋在地底,杀了他,就再不会有人用这件事来威胁我,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容凝雨闭了闭眼:“郑弘方个子很高,体格非常壮,我不可能打的过他,就用手头上仅有的毒叶泡了茶,给他喝了。但他久久没什么反应,我便知是毒的量不够,可当时是在西山参加堂会,能带的东西不多,手上毒叶仅有两片,多的也没有了,我就寻了个机会,同他说了件他另外非常关注的事,说我刚刚得到了新消息,人多的地方不好说,约在那个非常偏僻,寻常不会有人去的沼泽边。”

    “……我趁着他坐下来,背对我的时候,搬起早就注意到的大石头,砸了他后脑,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但他没有死,只是非常愤怒的看着我,一边咒骂一边扑过来,说要把我杀了,我当时没一点害怕,直接摘下头上长簪,扎入了他的胸口。”

    “郑弘方是人渣,他所行所为皆是罪,拉到官府判多少回死刑都不够,可我杀人这件事,不对。我曾试图说服自己,我没错,我只是在报仇,我只是在反抗,可我的心似乎不同意,我开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午夜梦回,常有另一个自己问我,为什么要变成和人渣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和他一样的事。”

    “杀人……从来不是痛快的事,它是枷锁,是心牢,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桎梏。”

    燕柔蔓又落了泪:“姐姐……”

    容凝雨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阿蔓是个好孩子,如若一时想不开,也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很心疼。我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和我一样,终日不得安宁,睡不好觉。”

    她看向燕柔蔓,唇角噙起浅笑:“还好,现在都过去了,错了,就认罚,生前有官府,地狱有鬼门,所有罪孽,都会被清算。”

    事情到此,本案事实全部清晰,可以直接结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说话了。

    马香兰站了出来,一出来就放了大招:“你说你杀了郑弘方?青天白日,指挥使座前,说什么胡话呢?”

    众人视线陡转,聚于马香兰身上,这话……什么意思?

    马香兰直直盯着容凝雨,眼神有点凶:“你说你下了毒,毒死他了么?没有,因为你的毒量不够!你说你砸了他的头,他死了么?没有,因为他身高体壮,砸那么两下死不了,流点血而已!你说你拿长簪扎入了他胸口,你把人杀死了么?你可曾亲眼看着他断气?可曾摸过他的鼻息!”

    “这个……”

    容凝雨表情怔忡,似并不确定,或者根本就没做过这样的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个发展和预想中不同……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容氏,回答马氏的问题。”

    容凝雨细细回想片刻,才道:“没有。我确曾下了毒,确曾砸了人,也确曾将长簪扎入郑弘方左胸,他当时就流了很多血,气力不继,我感觉他一定会死,根本没想着要去试他的鼻息……”

    “死者尸体在沼泽里发现,”叶白汀问容凝雨,“是你放进去的么?”

    容凝雨点了头:“是。”

    叶白汀又问:“何时放进去的?你用长簪扎完人,立刻把人推进去了?”

    他虽这么问,却不觉得是这个答案,死者致命伤明显是左胸心脏受刺,并非窒息而亡,如果人还没死透就进了沼泽,尸体身上一定会有表现。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异,死者心脏的刺伤真的很深,不需要很久就会致死,并不存在很特殊的时间差,这中间,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容凝雨视线滑过马香兰,缓缓垂了眸:“不是,我虽计划的很好,当时也是第一次杀人,有点慌,中途其实也是浪费了些时间的,有另外一件事得必须去做,那也是我为了脱罪想好的‘不在场证明’,时间卡的急,我便迅速跑开,先去把这件事做了,才又重新返回来,对着郑弘方尸体发了半日呆,才将人推进了沼泽。”

    “这不就结了?”马香兰振振有声,“明明不是你干的事,为什么那么肯定?这件事,分明只有我最清楚。”

    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马香兰,不同的人,脸上表情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惊讶却都是实打实的。

    申姜感觉自己脑子都打结了:“怎么就你最清楚?难道是你杀了人?还是你看到了?”

    仇疑青指尖落在案几:“马氏,从实招来。”

    马香兰垂眼,朝上首仇疑青福身行礼:“是。我的确看到了,郑弘方,是我丈夫杀的。”

    她的丈夫?郑弘春?这两个不是兄弟么?申姜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马香兰不疾不徐,稳重极了:“别人家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郑家兄弟,呵,大的嫌小的胆子小,畏畏缩缩不敢干事,小的嫌大的把东西把的太严,都不分给他一点,尤其是钱,只能死死蹭着,做哥哥的哪天心情好,手指头缝松一点,才能喝到点汤,这年郑弘方抱着贵人大腿,赚了一大笔金子,没有人知道放在哪里,郑弘春馋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一点边都沾不上。”

    “西山温泉庄子那一日,正好是郑弘春相中了一个粉头,急着用钱的时候,挣不到,便想偷郑弘方的,他已经连续跟了郑弘方很久,就想知道那笔金子在哪里,郑弘方这天明明很忙,却鬼鬼祟祟的,悄悄和容凝雨密谋,又一个人离席,他哪能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