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时，武安村口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对着武安庙前老柳树的那个身影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男人们自是拿出一副欣赏的姿态，或摸下巴，或扣鼻孔，而女人多是咬牙切齿，什么难听说什么。

    我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闷头抽烟。

    说实话，兰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

    她已经疯了，可怜得让人心疼，又不忍直视。

    此刻的兰花安静了很多，她一丝不挂地坐在柳树下，低头捋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嘀咕着世河，回家。

    没过多久，李世凤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一来，人群瞬间安静了。

    我能看出来，此时的李世凤很纠结。

    她的脸色虽然阴沉，但眼睛里也满含着悲伤。

    李世凤慢慢向兰花走去。

    当兰花察觉到她的出现后，也慢慢抬起了头。

    她皱着眉头看着李世凤，然后傻呵呵一笑。

    她丝毫没有惧怕李世凤，还要伸手去拉她。

    李世凤也伸出了手，只是很快，她便一咬牙把兰花拖到了地上，然后对着兰花就是一顿狂踹。

    “贱货，破烂，你还有脸回来？你知道你把我们家害得有多惨吗？”

    李世凤哭喊，躺在地上的兰花躲避着，样子很是可怜，但从始至终，武安村民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的。

    我身边的杏花有些于心不忍，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想上前去劝劝李世凤。

    女人总是这样，真是遇到事情，心总会比男人要先软。

    看穿杏花的心思之后，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趴到她的耳朵上说道：“去找世凤妈吧。”

    杏花点头，快速向李世凤的家跑去。

    当那个满头银发，颤颤巍巍地老人出现后，所有人把目光都投到了老人的身上。

    “世凤，别打了，她是你嫂子。”

    老人哭喊了一声，拄着拐杖慢慢向那边走去。

    李世凤回头，有些无动于衷，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到最后直接抱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世凤妈将李世凤拉到一旁，然后蹲在兰花身边将一件衣服披在了兰花身上。

    “兰花，走，跟妈回家了，你说你，这些天都跑哪去，你不知道妈担心你吗？”

    说着，世凤妈把她扶了起来。

    兰花看着世凤妈，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的眼睛里此时已经出现了一丝丝清明，接着，她便傻笑着拉住了世凤妈的手。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泪水参半，悲喜不知。

    老人拉着兰花的手慢慢向村里走去。

    李世凤抬头，欲言又止。

    我突然想起了李爷之前说的话，他说，整个武安就数李世龙家婆媳关系好，现在看来，也确实是这样。

    我知道，世凤妈心里大概也是恨兰花的，但兰花疯了之后，这个老人也就不计较这些了。

    只是十几步之后，兰花突然停下跪在了路上。

    “娘，兰花给您磕头了。”

    她这一句话说完，世凤妈惊讶转身，然后带着哭腔说道：“你，你……”

    “兰花做了一个梦，现在醒了，兰花不舍求您的原谅，只求您再让我喊你一声娘，兰花这辈子啊，唯一高兴的事，就是给您当儿媳妇，唯一痛苦的事情，也是给您当儿媳妇，兰花不想的，不想让人说三道四，真的不想……”

    莫名其妙的疯了，又莫名其妙的好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兰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何时，李爷站在了我的身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比划道：“都结束了。”

    武安村口，突然传来了一道歌声，曲名《三更断》。

    一更天来，夜莺啼。

    为儿的把那亲娘喊。

    儿劝亲娘莫悲伤，儿子只是想长眠。

    二更天来，风声乱。

    为哥的把那亲妹喊。

    哥劝妹妹莫冲动，哥哥托你孝尽全。

    三更天来，野狼嗷。

    为夫的叹一声妻莫言。

    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今日，我便把这恩情断。

    从此阴阳两路各半边，劝你莫再被那花言巧语骗

    ……

    这是李世龙临死之前在东山上唱得，现在兰花又跪在武安村口唱了一遍。

    一曲终结，兰花起身一笑，转身直直冲向了武安村的村碑。

    黝黑的村碑被鲜血染红，世凤妈仰头痛哭。

    武安村平静了，兰花的死了解了一切恩怨，不管是李世龙，还是李世鹏，都随着兰花的死宣告了消匿在了风中。

    那一天的武安甚是沉重，晚上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看着东山。

    苍山轮廓悲凉，也不知道笑看了多少个春秋。

    一个小时前，李爷问我人活一世为了什么，我没有回答他。

    不是不想，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但这一刻，我似乎有了一些答案。

    金钱，名利皆有，我唯一渴望的就是自由，可这世界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

    裴小菲说过，她向往爱情，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兰花的放荡，终究也是为了那些她没有得到的东西。

    人活一世为了什么，为的只是心里那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罢了。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点上一根烟。

    李爷神出鬼没地坐到了我的身边。

    老头子的脸色凝重了一天，只是这一刻，他突然笑了一下。

    “想明白了吗？”

    他比划完，我没好气地说道：“有啥可想的，人活一世，走一步看一步呗，想那么多干嘛？不累啊。”

    李爷瞪了我一眼，接着比划道：“你小子早晚得吃亏，就你这个态度，活着都是一种浪费。”

    “我觉得也是，但阎王死活不收我啊，李爷，我试过，死不了。”

    “我去给你拿农药。”

    我……

    忍着一巴掌扇死他的冲动，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别介，别介，那玩意不好喝，李爷，坐下，咱爷俩再聊一会儿。”

    “不聊了，我去给你买瓶可乐。”

    我当时就迷了，你特么没事给我买可乐干嘛啊？

    老子又不是小屁孩，用不着哄的。

    讪讪一笑，我问道：“李爷，你给我可乐干嘛？”

    “兑农药给你喝，这样就好喝了。”

    我……

    你特么咋不去死呢？

    服气地白了他一眼，我直接回了屋。

    正当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枕头下面压着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行字：“这人生啊，无非就是借债还债的过程，你前半生借的，后半生要还，后半生没换，还有下辈子。所以，我信命，信甘苦参半，这一半一半啊，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道理。”

    话语之下，还有八个大字：生死之间，谓之成长。

    我捏着那张纸，久久无法平静。

    西屋传来李爷的呼噜声，听着就跟玩似的。

    第二天一早，一道悲痛的哭声传来，接着村口升起了一团明亮的火光。

    兰花是在错口烧掉的，骨灰被世凤妈一点一点装进了一个小陶罐里，然后她和李世凤一起抱着陶罐去了房山。

    对于不贞洁的女人，武安人的态度向来都很明确，烧死，将骨灰撒掉，他们从来都是这么做的，不害怕会被人举报，更不怕村法之外的法律。

    但现在的兰花是个特例，她是被烧了，但骨灰却埋在了李世龙的身边。

    武安人对此有异议者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世河在兰花下葬后离开了武安。

    这哥们估计是也害怕了，所以才走的这么着急。

    至于继成，从兰花出现到现在，他又跟凭空消失了一样，直到兰花下葬，村里才有人说在房山见过他的踪迹。

    而且听说，他去了李世龙家的果园，在那里站了很久。

    我现在相信，兰花的疯跟继成有莫大的关系，虽然这可能只是继成的无心之举。

    兰花死后的第三天，四大天王之中的小拴在武安庙前寿终，继成也成功跻身四大天王的行列。

    而人心惶惶的武安也随着小拴的离世正式安定了下来。

    李爷那天说一切都结束了，也就真的结束了。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收藏的那颗炮弹并没有响，可能是因为少个迫击炮筒吧。

    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便悄悄溜进杏花那里。

    自从兰花死后，杏花消沉了很久，她似乎有些害怕，所以那几天一直没敢见我。

    直到今天，大概是这女人有些憋不住了，才给我发了一个消息，说家里水烧开了，等我去洗澡。

    我进门的时候，杏花已经躺好了。

    见我进来，她支起了头，然后给我抛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浩然，你过来，姐跟你商量个事？”

    我当时有些纳闷，就问道：“啥事啊？”

    “姐，姐想要个孩子，兰花走那天，姐想了很久，姐知道你以后会离开，姐怕你走后，姐会无依无靠……”

    杏花说着，慢慢向我走来。

    我当时就迷了，根本没想到她会对我提这个要求。

    心里惶恐了一阵，我当时就后退了两步。

    杏花见我这样，脸色立刻苦了下来。她怔怔的看着我，满眼的祈求。

    到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道：“姐，对不起，你如果说别的，我都会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样很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