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刻骨铭心

作品:《《归去来》(美强年上)

    未料在这药庐一呆就是一整天。

    起因是早间玄墨为骨师磨药的时候,苍木突然来找。是说离教的各位堂主、香主现已全部归教,教中决定针对武林盟围攻一事制定计策,让玄墨过去主持大局。

    冷清尘身为右护法,本当一起过去,玄墨却顾虑他的身体,让他继续留在骨师老人这里养伤。

    冷清尘对这些江湖之事本就不感兴趣,倒是这药庐让他更亲切些,如此正称他心意,于是并未推辞,留在了庐中。

    玄墨让人给他送来了换洗衣物,他在骨师老人这里找了些药粉将那些皮外伤包扎了一下。他本是药人体质,恢复惊人,老人的药粉也非寻常药物可比,伤口很快就止痛了,不多时他便可以行动如常,套上新衣之后几乎看不出有受过伤的痕迹。

    闲来无事,他便帮老人一起整理药材。

    他本是钟情药草之人,二十年醉心医学,又有葛一手的药理基础为依托,在医药上的见识自然不凡。

    骨师老人最初见到男子的时候,虽因他救下玄墨对他另眼相待,却也觉得他应当不过算是可以跻身江湖一流的药师。结果一日相处下来,老人这才真正见识到了男子医术上的博学和手段,竟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感,对男子的态度热情了许多,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傍晚时分,见天色已晚,估摸玄墨也快过来找他了,冷清尘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和老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了庐内。

    静坐了片刻,未等到男人,男子闲散间便打量起老人庐中的摆设。

    老人的药庐比起他以前的那间要大上许多,不过装饰上倒是差别不大,都只有简单的研磨桌,药草架,炼药炉鼎,还有就是那纵横摆放的药柜。

    老人在玄天教地位尊贵,玄墨自是不会舍不得给他提供这些装备,光是药柜老人屋里就摆了整整四面墙。其中,除了一部分是放置老人处理好的原材料之外,剩下的都是老人自己制作的药物。俱是药材珍惜,功效奇特之物,若流到江湖上,必是千金难求的灵药,他用来治伤的药粉就是从中取得。

    心念一动,冷清尘迈开脚步,依次踱步走过那一座座贴好标签的药柜。遇到熟悉的药材名,视线便随意掠过,看到感兴趣的药物名称,脚步会稍作停顿,兴致来了,还会打开抽屉,看上一番。就这样,男子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后一面药柜旁。

    细心的话可以发现,这最后一面药柜,颜色竟和其他的略有不同,被漆成了乌黑的颜色,看起来隐约透着股不详。

    浅淡的眸中划过了一抹思索,男子微微挑起眉,模糊地想起当初玄墨同他介绍老人时,曾说过老人的另一个身份。

    蛊术师。

    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兴味。

    蛊毒之术,起源自南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派秘术。传说蛊术师可以以虫入蛊,再以蛊控人,许多杀人于无形的奇诡之事便是这蛊术所为,故而许多正道人士都谈蛊色变,这蛊毒之术自然也就与邪道划上了等号。

    冷清尘对这南疆蛊术早有耳闻,一些医书上也有记载,不过都语焉不详,只知其甚为精巧复杂,还区分了颇多门类。印象中曾见书中载过一种奇蛊,是苗疆女子特地为心爱之人所制,一旦中蛊必会爱上下蛊之人,若是变心,便会肝肠寸断而死,是而此蛊又名情蛊,只是这浓情来的却比毒药还残忍恐怖。

    南疆蛊术博大精深,且自成体系,想必传承亦有讲究,他倒是未有探其究竟的念头。只是难得有机会窥见一二,纵使淡然如男子,也不免有些心动。如此想着,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扫视着面前那排标签,最后停在了一个写着“缠绵”二字的药屉上。

    猜测这里装的蛊应当和他知晓的那种情蛊差不多的功效,男子抬起袖袍,打开了这面药屉。

    只见那漆黑的抽屉里,端正地放着一个镂空的金丝药盏,分外精致的样子。

    男子动作微顿,然后小心地探出两只手指,夹起了那鎏金的盏盖。

    只见铺着一层软垫的底座上是满满一层细密的白色粉末,单从表面上看和寻常的药粉并无甚不同。

    不由挑起了眉梢。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蛊虫?

    眸中划过一阵思量,正考虑是否要把那药盏拿出来细看,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幺,护法对这毒蛊之术也有兴趣?”

    回过头去,却是骨师老人正抱着几个药筛从后院走来,约摸是已将药草分类妥当。

    “素闻南疆蛊术神奇,身为医者难免好奇,还请老人勿要责怪晚辈擅动之过。”

    男子微微颔首,有礼答道。

    听闻此言,老人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药草,朝男子走了过来。

    看到男子面前打开的药屉,老人抚着胡须,面上倒是未有不虞之色,只啧啧道:

    “护法倒是好胆量,知晓苗疆蛊术厉害,还敢如此靠近,你可知你打开的这个是何蛊?”

    男子略一沉思,便向老人讲述了心中猜测。

    老人听毕,哈哈大笑。见男子面露不解,他解释道:

    “这可不是什幺情蛊。你莫要小瞧这白色粉末,一旦进入人体,就会化作成千上万的细小虫子,直往人血肉中钻去,嗜人骨食人肉,不将那血肉化尽绝不罢休,让人尝遍万蛊噬身之痛,缠绵于无尽的苦痛中绝望的死去,故名‘缠绵’。”

    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粉末竟如此厉害,世间竟还有如此诡谲狠毒之物,男子眼中惊骇,心中对这苗蛊之术又忌惮了几分。

    小心地避开了那粉末,男子脸色慎重地合上了那盏盖。

    见他如此,老人面上不由显出一抹得色。已许久未同人交流蛊毒之术,此时,倒真让他生出了几分谈论的兴致。

    “你再看这‘春宵’。”

    老人说着径自拉开了男子身旁的另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碧绿的瓷瓶。

    轻轻晃动,可以听到其中液体碰撞的声音,打开之后,鼻尖顿时异香萦绕。

    “此蛊呈液体状,皮肤上但凡沾上一点,便会溃烂不止,身体发热发烫,不消片刻便会化为一滩血水。起名‘春宵’是取自‘春宵苦短’之意。”

    有了“缠绵”的先例,再听这“春宵”,男子心中的惊骇之意散去了不少,面上也是一片看不出情绪的平静。只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那苗蛊之中,就并无情蛊吗?”

    “情蛊?”

    闻言,老人脸上先是划过一道惊讶,接着却是目色深重地摇了摇头。

    “人的感情是这世间最复杂之物,又岂是区区几只虫子可以控制得住的。蛊虫可控生死,唯独控制不住人心。那些妄图以旁门左道获取对方真心的,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所谓的情蛊亦不过是暂时惑人心智的毒物罢了。”

    语毕,老人似是想到了什幺,眼露奇异地望向男子。

    “怎幺,你想要情蛊?”

    男子垂下眼,掩去眼底暗沉的思绪,轻轻摇了摇头。

    “晚辈只是好奇罢了。”

    他自己当然不需要这些。他只是突然起了个念头,若是真有可以操纵人心的蛊术,便让玄墨对“自己”用上,也省得许多麻烦。

    见老人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男子垂下眼角,不经意却瞥见了药柜上的一行小字。

    为了转移老人的视线,男子脱口而出:

    “‘刻骨铭心’,这名字倒是颇有深意,不过想必,这也是那让人化骨钻心的可怕毒物吧?”

    冷清尘不过是随口一提,未想到老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就愣住了。

    干枯削瘦的脸上突地浮现一股苍凉之意,那双刻满纹路的眼中神色复杂,看起来深远莫名。

    许久未闻老人言语,正当他以为老人不会回应的时候,却听老人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

    “‘刻骨铭心’是一对子母蛊。子虫‘刻骨’,母虫‘铭心’。它的独到之处在于,中了子蛊之人,将受制于母蛊宿主,代替其承受一切苦痛。倘若母蛊先于子蛊而死,则由子蛊宿主代替母蛊宿主殒命,母子蛊尽亡,母蛊宿主安然无恙。”

    男子眸中微露诧异,惊讶于这蛊术的神奇。

    “是以此蛊曾经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许多门派宗主都希望能得到一对此蛊。自己服用母蛊,而将子蛊种在旁人身上,再将那人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如此一来,无论受了怎样的伤,都不用在意,即便是中了危及性命的招数,也会有人替他死去。”

    敏锐地捕捉到老人话语中遗漏的一点,男子蹙起眉心,疑惑地开口。

    “那若是子蛊先死呢?”

    老人闻言身子一震,脸上浮现了一丝复杂,干枯的手指却是缓缓抬了起,拉开了那放置‘刻骨铭心’的抽屉,露出了其中一个同样漆黑的小方盒。

    “若是子蛊先死……”

    打开方盒,里面是一粒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药丸。

    静静地凝视着那散发着些微光泽的药丸,老人眼中隐约有什幺光芒闪动。

    “……若是子蛊先死,母蛊亦会死。母蛊死亡不会对宿主产生实质伤害,却会让宿主品尝到一股蚀心之痛,让其尝尽痛彻心扉、肝肠寸断之苦。”

    停顿了片刻,老人突然苦笑着摇起了头。

    “世人皆以为这是此蛊唯一的弱点,却不知,这才是此蛊名称的由来——我愿以我之身,换你一世安然;我愿以我之命,成就一场刻骨之恋,只为换你铭记于心。若说情蛊,唯有此当得起情蛊之名,若非情到深处,又怎会心甘情愿服下这刻骨铭心!只是可惜……到如今,怕是再找不到甘愿服下这‘刻骨铭心’之人了……”

    老人说到这,眸中剧痛,蓦地仰起头,“嘭”地一声合上了药盒,再不言语。

    见老人如此,男子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什幺,瞬间又沉寂了下去。

    不再打扰老人,男子转身走出了药庐。

    呼吸着屋外带着丝凉意的空气,感受着这寂静的院落暮色四合下的孤清,莫名觉得有些冷寂。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方才老者关于那‘刻骨铭心’的解释。

    明明与他无关,不知为何却总也挥散不去。

    心头一阵烦闷,那寂寥感却是愈发浓了。

    “二哥,你怎幺站在这里?”

    视线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双玄黑的靴子,之上是同色的衣袍,散落的长发,最后,是那张熟悉的面容,肆意张扬,英俊坚毅。

    见他抬头,男人露齿一笑,弯起的眉眼间渗出的笑意,明灿如暖阳,透过那双乌黑晶亮的眸子直直地射入他心间,不察觉间,便将他心中的阴霾洗得一干二净。

    不由舒缓了眉眼,手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从袖袍之下抬了起,十分自然地握住了面前男人掩在那宽大衣袖下的手心。

    男人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怔愣了下,察觉到手中的冰凉,本欲松开了掌心立刻又紧了紧。

    “二哥,你手怎地这样凉,你受伤未愈,怎幺就如此苛待自己的身体!”

    男人责备地皱起了眉,却是又探出了一只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之上。

    感受着摩擦在自己手上的温热,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眼中有什幺波动一闪而逝,却是平静地转过身。

    “走吧。”

    男子淡淡道,语气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纵容。

    说罢,便牵着男人缓步走入了那暮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