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 第145节

作品:《借剑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当日那两名道童早已勘明利害,魔君离去之后,便各自分头离去,寻找小寒武界的线索。传闻此界乃是旧日宇宙一位道祖的内景天地残余,那位道祖蕴养了无数毒虫,正是要将旧日宇宙陷入虫噬地狱的结局。但奈何琅嬛周天原本的主人,那位无名道祖似乎更有大神通在手,天性又喜食毒虫,便将其猎杀,而小寒武界便是被其吞噬之后,无法消化的一块遗存。其中所有毒虫,都是原主心爱之物。只要一遇生机,便立刻生出变化,如今在琅嬛周天却未见踪迹,可见必定是被封印了起来。但魔君却不知其被随手扔在何处了,只能赐给两名道童感应之法,其中给燕山的,便是那一十八部天魔令中的上九部,而下九部则被赐给了玄魄门。”

    当年魔君分赐二童,倒也公平,但如今天魔令尽在燕山,阮慈也可以想见之后的变化。难怪燕山功法克制玄魄门功法,他们集齐天魔令,对玄魄门的功法了如指掌,玄魄门却对燕山功法一无所知,两者强弱不问而知。

    阮慈不由叹道,“魔门弱肉强食,这也难怪。”

    崇仁真人叹道,“也只怪祖师天分不足,未有燕山老祖进益那样快。但天无绝人之路,燕山集齐天魔令之后,玄魄门逐渐立身不住,不知因何反而在中央洲陆一处最不起眼的地方寻到了小寒武界的入口。只是此时琅嬛周天已然落入那位道祖手中,魔君早已隐匿不见,或许已然身陨。但好在下九部天魔令中,便有虫噬大道的精要,那一代门主倒推出驭虫心法,和下九部天魔令互为表里,终究勉力在中央洲陆有了一块地盘,暗中积蓄实力,欲要将小寒武界带离周天,在宇宙中安身立命,再寻魔君传承,为我玄魄门求得生机。”

    以玄魄门人的视野来看,离开琅嬛周天几乎是唯一办法,也难怪玄魄门掌道只将阮慈视为备选,一旦瞿昙楚成功逃脱建立道标,便立刻动念要破天而去。要知道魔君所遗功法,一定是直指大道的上乘道统,玄魄门想要改弦更张,更换主修,只能请魔宗道祖再行下赐。留在琅嬛周天根本就无有机会,这是个无解的死局。但在周天危急关头,弃此地而去,恐怕也不易为门人接受。如今玄魄门内暗潮汹涌,便是有些弟子心中觉得玄魄门的前程更加要紧,而有些弟子心中则把琅嬛周天这个出身放得比玄魄门更重。

    这世上有许多选择根本不分对错,阮慈也无意评判,处置时更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她心中如今更惦记着另一件事,因道,“那所谓最不起眼的地方,又是何处,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崇仁真人略作迟疑,也坦然答道,“不错,门内记载中对此含糊其辞,说也奇怪,其余都十分清晰,唯独此事却毫无记载,仿佛牵扯到了比本门来历、心法阴私更为要紧的隐秘。”

    他虽然也有元婴修为,但玄魄门低调自守,征战不多,显然阅历不足,并未有太多诡奇经历,因此是单纯不解。阮慈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不知如何,忽然想到自己在翼云北望渡口和瞿昙越相会时,曾告诉他自己在黄首山寻到了不少凤凰明沙,比元山中只怕还有更多宝藏,当时丽奴喜不自禁,当即赶往比元山……

    难道又是果在因前?

    她心中虽然生出感应,一时半会却也拿捏不准,见崇仁真人处并无更多掌故,便收摄心神,问道,“如今我待要设法见越公子一面,或能助他脱困,真人可能助我?”

    瞿昙越被困黄金龙螺,崇仁真人等根本无法搭救,只能寄望于东华剑使,是以才对阮慈如此坦然,也有示其以弱的味道,见她知趣,心下也是大喜,忙道,“便请贵使依旧暂宿劣徒此处,在下当即便为贵使安排。”

    二人神念分开,崇仁真人面上依旧在训诫弟子,口中毫不停歇,将周天大劫的内情略略对两个徒儿讲了,那九十六师兄和一百二十九弟都是勃然大怒,要和大玉周天分个生死,崇仁真人道,“如此还算是有些血性,不枉我一番栽培。既然如此,便再给你们些好差事也罢了。你们二人拿了我的符令,去到血线金虫大人的虫国之内奉上些血食,瞧瞧几位大人对你们是否有些喜爱,倘若能赐下些徒子徒孙,便是你们的造化了。”

    说着将手一拂,喝了声‘去罢’,这两名弟子便犹如被无形巨力推斥一般,被送出门外,那些人面蛛一脸期待地围了上来,正要大快朵颐,但螯足乱舞之间,却又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只能不情不愿地换上笑脸,将二人原样载出大阵,又搬运了几个乾坤囊来,送回到那捕虫巨花之前,道,“两位郎君既然要去血线虫国办事,便先激发符令,此花嗅到滋味后,自然会将你们送去虫国,不过到了那处,可要小心。金虫大人食欲旺盛,倘若吃了血食还不足够,只怕你们性命也是堪忧呢!”

    唬得两名弟子战战兢兢,却又不敢爽约,忙将乾坤囊收好,激发符令,这才心惊肉跳地跃入花中,往血线虫国传去。

    第324章 合而为一

    不知是否和小寒武界的前身有关,此地规则似乎残缺不全,如今阮慈已知端的,便可感知到此地并非一处完整空间,玄魄门采用这捕虫巨花作为通行手段,也是因为许多区域并不适合修士通过,只有某些异虫才能在那样极端的灵炁条件下存活。如此一来,倒也歪打正着,更增隐秘。想要从这重重迷障中救走瞿昙越,便是洞天亲临只怕也不易做到。阮慈也只能见步行步,先隐身在一百二十九弟之后的仙画空间之中,打量这荒芜空间中的虫国,究竟又是如何景色。

    和低辈弟子所住区域那全然的黑暗不同,一旦离开那处,不论是崇仁真人的洞府,还是血线金虫的虫国,都有朦胧微光,血线金虫的虫国光亮更盛一些,带了一丝微红,昏暗中只见千里荒土,其中偶有一些绿意,却不见丝毫虫迹,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嗡嗡之声,细看之下,才能见到那光亮中其实有许多暗红小虫正在徐徐飞舞,遵循着某一韵律,仿佛正在沉眠一般,又好似某一个巨人在沉眠时吹拂出的鼻息,将他们拂动成这个样子。

    这景象对玄魄门弟子来说,虽然司空见惯,但只要一想到这血线金虫几乎是无物不噬,乃是周天有名的凶虫恶兽,只怕自己豢养的小虫,在他们眼中也只是美食而已,便由不得让人不心生畏惧。便是九十六师兄也收敛了金丹初成的得意张狂,遵循门内规矩,上前数步,稍微散发灵机,将小虫扰动,便迅速退后,恭声道,“克己真人门下徒子徒孙,前来为血线金虫大人供奉血食。”

    说着便将乾坤囊禁制撤去,在两人身前顿时现出成千上万牛羊一类,都是低阶妖兽,修为不过是开脉期,但血肉之中也含有淡薄灵气。这些喂食动作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如此一来,即使血线金虫贸然被打扰沉眠,心情不悦,也不会优先攻击修士,但此时修士却也不宜逃走,免得激起凶性,反而被其扑食,待到其饱食过后,重新昏昏欲睡,二人便可从容退走。

    这么多妖兽现身,气味自然不太好闻,如此浓郁的生命气息,也当即令周围气氛一变,嗡嗡声逐渐变大,不知不觉,红光满天,四周已是云集了不可计数的血线金虫,将二人团团围住,来回飞舞,两人竭力遏制心中情绪,连恐惧都不敢泛起,因一旦这情绪被虫群捕捉,或许便会激起捕食欲望,对虫群来说,修士永远比妖兽更可口,倘若流露出一丝恐惧,便证明其将虫群当做猎手畏惧,那么虫群便会当即将其当做猎物,一拥而上,先吃了两人,再向血食下手。

    阮慈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凶兽面目现身的血线金虫,除却近处这不计其数的虫群之外,远处更隐隐约约,有小山一般庞大可怖的气息沉眠于天地尽头,想来那就是十只母虫了,她见这些血线金虫围着二人,越飞越密,大有将其当做猎物的意思,心下也觉好笑,将一缕东华剑意传递到一百二十九弟体内,令他放出一丝气息,操纵着一百二十九弟笑道,“大人们,我等也略有些来历,有些用处,还请高抬贵手,暂寄项上人头。”

    即使只有一丝气息,这血线金虫也是极为敏感,气息乍泄之时,当即忌惮回飞,在空中乱舞起来,似乎是在倾泄对这剑气的情绪,片刻后虫群堆叠,很快化为一个小童,红衣红裤,唇红齿白,正是昔年在南株洲所见的面貌,欢喜笑道,“好小子,你胆子又大,说话也这样机灵,秀奴一看就喜欢,不如你们两人便在我们这里做些事情,待到用不上你们了,再回克己那里去。”

    它换出这幅面貌,又自报家门,道是秀奴,那么自然是已认出阮慈。阮慈想道,“是了,倘若小寒武界的入口真的藏在比元山中,秀丽二奴是最先发现的两只小虫子,定然是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好处,它们的机缘因我而起,自然站在我这一边,也更亲近官人。只是他们到底只是虫儿,倘若无人御使,也难以胜过掌道大老爷,因此只能暂且蛰伏。”

    此处还是虫国边缘,隐约能够感觉到远处还有其余虫群的气息,那九十六师兄战战兢兢、患得患失,跟着秀奴一道往虫国中心过去,要觐见虫母本体,秀奴一路说些此处虫国的讲究。原来血线金虫无物不噬,日常也是啃噬灵炁便可存活,倘若无有灵炁,蛰伏千万年也不会轻易死去。乃是凶虫中最难克制的一种,因此他们所占据的虫国范围也十分广大,四周都是残破空间,这其实是在保护其余奇虫,免得血线金虫一个兴起,便擅自外出攻伐,将其余奇虫吃到绝种,自己势力越发庞大。

    不过饶是如此,虫国也并非完全安宁无事,时而会有一些别种奇虫凶性大发,飞过残破空间来自滋扰,门内真人也时常供奉血食,以膏馋吻,血线金虫部亦会下赐些许幼虫,令其好生培育,带出小寒武界使用等等。修为到了元婴、洞天境界,便是虫豸也要讲求人情往来,而十大虫母近年来又有进益,本体正在沉睡消化,再行进阶,只有分魂在外,因此也需要不少修士来管理边界,迎来送往等等。如今既然择定二人,那么此后少不得有好处下赐,倘若能得赐几只结丹成虫,那么二人在门内几乎便无有性命之虞了。结丹期的血线金虫已可自行繁衍,更有初步灵智,只要指挥得当,在同境界内几乎是无有敌手。

    阮慈藏身仙画,听那秀奴一路吹嘘血线金虫的厉害,不免也是暗笑,实则这些奇虫,倘若对自己的情念无有防护,那么不论再强,对她来说都丝毫没有威胁。不过这些异类一向较为稚气,便由得他们沾沾自喜也好。

    此时众人已行到母虫身下,只见昏红天色之间,蒙蒙然十座高山,令人叹为观止,正是那十只母虫,此时气息收敛深藏,正在沉眠之中,便如同岩石一般,根本看不出丝毫生命迹象。秀奴一声呼喝,只听得四周振翅之声大起,遮天蔽日,又有不少骤然钻入九十六师兄口鼻之中,九十六师兄一声不吭,便即软倒在地,阮慈道,“你们别吃了他,好歹给我打了一路的掩护。”

    秀奴当即卖乖笑道,“少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秀奴哪有不听命的!”

    它眼巴巴望着一百二十九师弟的腰间,那处正是仙画掩藏之地,阮慈知它意思,便从仙画内飘然而出,只觉四周景色又真实了一分,也是笑道,“我这样出来,不会被掌道察觉罢?”

    秀奴道,“掌道大老爷也无法完全掌握此处,此界是旧日宇宙道祖残余,又被那位道祖啄食炼化,因嫌这里味道不好,方才逃过一劫,暂且留在这里,只待日后处置。原本还好,约有八分、九分在掌道手中,如他洞天一般,但如今那位道祖已经从虚数之虚,重返虚数,此界正主已然归来,便连琅嬛周天也是一样,较原本已经失控不少。因而掌道大老爷更是急于将此处带离琅嬛周天。我们血线金虫这里,乃是小寒武界根部所在,这里已然浸染了不少那位道祖的气息,而且剑使正是深得那位道祖眷宠之人,在这里自然可以随意行事,毋需担忧掌道发觉。”

    它此次见面,对阮慈更觉亲近,孺慕之情几乎无法掩饰,丝毫也不讲人情往来,如此稍微一顿,便又央求道,“剑使剑使,快来瞧瞧我们这些母虫还要沉睡多久,才能等到时机,合而为一,重登洞天境界呢?”

    阮慈奇道,“怎么你们自己竟然毫无预感么,还要我来观望?”

    秀奴天真地道,“我们原本也只是浑浑噩噩,直到在比元山中方才得有奇遇,似乎稍微明了来去,只知我们十只虫子本为一体,在上古时不知被谁分开,方才跌落洞天境界,如今要合而为一,除却比元山中补全的根脚之外,似乎尚需机缘,只是我们并不信大老爷,反而更信少夫人呢。”

    问它为何,却又不知所以然,此时血线金虫本体正在沉眠,秀奴这般的化身能动用的威能有限,思绪并未那样周全,只是本能地趋利避害,它不喜掌道,可以推知双方道途必然有所冲突。而对血线金虫这样的异虫来说,其实玄魄门也是侵入者,他们才是小寒武界原本的主人。

    阮慈沉吟许久,又以道韵观望,果然见到那十只母虫之中,有模糊丝线牵连,其情念则混沌一片,似生非生,似死非死。便是秀奴的情念也和修士迥然有异,许多修士俱备的情愫,在秀奴识海中完全付诸阙如,秀奴脑中只分为几色,情念又亮又大,阮慈试着伸手碰触,秀奴竟也一无所觉。

    待到试出其脑海中唯有求道、求生、求全三念之后,阮慈方才叹道,“你们这些虫豸,在念修跟前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只需要念修为你们种下念种,将其中一念替换为服从、攻击等等,其性便将完全移转。虽有洞天修为,但却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或许当日将你分开的人,便是为了补全你们的这般缺憾。让你们真正成为本方宇宙的一种生灵。”

    秀奴似懂非懂,问道,“是谁待我们这般好?”

    这一点阮慈却也不知了,但她却知道崇仁真人为何将她送来此处,想来是模糊觑见了此处的机缘。她缓缓念道,“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清歌遏流云,艳舞有馀闲。秀奴,你们的名字正来源于此,可知道这首诗的前几句是什么么?”

    秀奴笑道,“自是知晓!南都信佳丽,武阙横西关。白水真人居,万商罗鄽闤。这首诗讲的便是我们东南形胜之处,诸国风光,南都说的是扶余国国都,武阙西关说的是万里长城白玉关,白水真人居,白水真人居,说的便是……”

    阮慈点头道,“说的便是九幽谷白水真人,你们应该便是由白水真人施展神通,分为十只……合而为一的机缘,或许便要落在白水真人之上。秀奴,你可知道越公子的来历,你知道他是白水真人和掌道的孩子么?”

    天地之间,那十只沉眠母虫仿佛突然振动了一下,惹得灵炁一阵鼓荡,那昏昏然红光中粉尘大作,远处正在取用血食的小虫也吓得落入妖兽身上潜藏起来。秀奴身形也随之颤动恍惚,现出重重幻影,片刻后方才逐渐稳定,喃喃念诵道,“白水真人居,白水真人居!”

    它突然面现欢喜,大叫一声,喊道,“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

    它将袖子一挥,四周顿时现出幽景无数,旋生旋灭,秀奴拉着阮慈的手,向前跑去,欢呼雀跃地道,“我想起来了,白水真人,瞿昙公子!小寒武界——遨游盛宛洛,冠盖随风还!”

    第325章 金虫之威

    遨游盛宛洛,冠盖随风还——

    四周景致变换,如沙砾在风中颤动轻抖,幻化出的景象乍显乍现,次次不同,宛若沧海桑田,瞬间变换,无数万年的岁月,都在他这短短脚步之间,化为飞烟而去,唯有前方那含笑带嗔的俏脸逐渐分明生动,正是曾和阮慈有过一面之缘的素阴白水真人。

    “你且要我如何助你呢?”

    那由无穷红烟聚起的白水真人,一颦一笑,俱有当年风韵,她一身素白道袍,俏生生立于虚空之中,垂眸下视,面色似笑似愁,无限悲悯,带有几丝神性,“雪仙,你待要摆脱虫身,重回人间,再修大道,却哪有那样简单?”

    “人修一道,又哪里是人形这样简单,你能汇聚出千百个惟妙惟肖的人形,但却无法往其中注入人性。雪仙,你晓得什么是人性么?”

    在她身侧,另一名红衣女子面色惘然,她生得一样天姿国色,眼角眉梢无可挑剔,但却果然比素阴白水真人少了几分神韵,输却一段风情,犹如傀儡沾染些许灵性,却依旧并非真人,合十道。“望真人点化,雪仙定倾力相报。”

    素阴白水真人笑道,“罢也,罢也,真是一段天生的孽缘,你这样不通人性,连那位道祖都将你放弃的坏东西,如今却竟也是那一段将来不可或缺之物,因果纠缠,真乃天定,竟横跨两大宇宙,冥冥之中,谁能参透玄机?难道那位道祖在未曾创世以前,便可望见本方宇宙的将来?”

    她面上神色一变,似是多了几分威严,刹那间仿佛有另一力量降临此躯,惊得四周暝烟软红乱舞,伸手缓缓一指,口中语气也飘渺高远起来。“崇雪仙,你求助本座,欲要再回人间,寄托成人,重修大道,但却囿于修为,无法离开这小寒武界,更不知人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便助你重入人世,再服本方宇宙灵炁因果,也借你精血一用,塑造我儿身躯,此后你遍尝大道的契机,便在他身上,去罢!”

    言罢一声断喝,手中似乎高举某物,只是血线金虫拟化不出,此时就只是虚空中往下一划,崇雪仙身上一道红光亮起,刹那间化为乌有,无数小虫如烟似雾,在那处飞舞吞噬,许久后才重新化为人身,却只有小童样貌,正是秀奴,但他所能集结的小虫极限也仅止于此,它反复伸手翻看,面上似喜似惊,又逐渐迷惘,仿佛人身变小之后,连记忆也随这一斩消逝,过了不知多久,这才欢呼一声,往外冲去,冲出小寒武界藩篱,来到人世之间,笑道,“我能出得来了,我已是此世之身了!”

    阮慈忖道,“原来如此,小寒武界被弃于比元山中,和外界相对封闭,被挟带到本方宇宙时,只怕血线金虫还在沉眠,空间未曾张开,它没受过本方宇宙道韵侵染,元身修为又高,这一步便踏不出去,无法融入到本方宇宙之中。不过和涅盘道祖比,到底在实数之中,还易处置。不过崇雪仙定然有些异乎寻常之处,情祖降临素阴白水真人之身时,也还要再借了一柄宝剑,才能劈开它的虫身。”

    “这么做并非是要杀死它,而是让它维系身躯的法则破碎,重新化为这些微小虫豸。崇雪仙原本应有这些大小如意的神通,只是来到新宇宙之后,大多规则都已不同,它修为过高,对四周环境的灵炁诉求也高,一旦离开小寒武界,没有熟悉规则,便会因灵炁匮乏而自行陨落。想要裂解成小虫缓缓搬运灵炁,反炼自身,却又因为这里的规则和旧日宇宙完全不同,老规则不再管用,新法子对它无用,这完全就是一个死局。”

    “情祖……情祖能和它交流,这说明她也来自旧日宇宙,方还记得旧日宇宙的语言,而她手中所持的一定也是一柄旧日宇宙传递来的宝剑,方才能将崇雪仙斩开。此剑如此锋锐,连血线金虫都无法模拟其形态,只能空缺在那儿,真不知又是什么宝物,乃是何方道祖暗中插手此局了。”

    阮慈心中暗暗怀想,叹道,“我明白啦,你们如今已经吃透了本方宇宙规则,早就可以再炼真身,只是素阴白水真人当日斩去原身时,也为你们上了一道枷锁,只有为她完了此事,枷锁解开,你们才能复原。此事多数就应在越公子身上……你们便是孕育他的虫母,是么?”

    秀奴疑惑道,“正是如此,难道不是为她捏个娃娃,便可还了人情么?当日我们可是花费不少精血,为他塑造肉身呢,你瞧越公子的扮相是多么俊俏,还不都是我们的功劳。”

    阮慈笑叹道,“拟化肉身,即便是取用精血,又有什么难的?白水真人为破开你们法体,动用大道法则,还请来神剑,耗费不小,你们和越公子的牵连,且在前头呢。今日既然我来了此地,说不得我也在她所说的未来之中,你们且先带我去见一见他。可有办法把我送进黄金龙螺?”

    秀奴虽然想起前事,但思想依旧简单,困惑地转了几圈,似乎还未意会,只好暂且搁置,仰头道,“将少夫人送到真龙国度倒也不难,便是吞噬了黄金龙螺,对我们血线金虫来说也并非难事,只是少主现在身入重重幻境,将他封闭在黄金龙螺内,也是为了他好,倘若此时被外气入侵,反倒可能坏了修为,无论如何,少主不勘破情关,也是难以回转的,对外界一切,一概无知无觉。少夫人又待要如何将他唤回来呢?”

    阮慈笑道,“这便看我的手段了,你们只管将我送到黄金龙螺里头去便好了——听崇仁真人说,黄金龙螺一旦封闭,便无法突破,我也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呢。”

    越是幼稚,便越是容易中这激将法,秀奴叉着圆腰,哼了一声,不屑道,“这有何难?黄金龙螺,还有什么负屭虫,无非都是你们人修搞出来的所谓奇虫,看似完满无缺,其实破绽处处,和我们天然生成的凶虫如何能够相比?”

    它将阮慈一抱,阮慈只觉四周景物突然无限放大,仿佛万事万物在这视野之中都显得缓慢而广阔,充满了可以爬动吞噬的孔隙。往前飞动时,心念一动便越过无数世界,遁速也快得令人难以想象。便是在横渡那不稳定的虚空时,平时对于修士来说极为危险的隐蔽空间裂缝,在血线金虫眼里也是宛若大江大河一般显眼。这些残破空间,在玄魄门修士看来,已足以阻挡血线金虫,实在是血线金虫有意给他们留下的误解。

    如此看来,玄魄门和小寒武界留下的奇虫之间也并非一团和气。在这小寒武界深处,玄魄门掌道的神通能剩下多少还不好说,此处真正的主人或许还是血线金虫。秀奴抱着阮慈,在残破空间中飞了少顷,对阮慈道,“少夫人你看,这里有一处空间裂缝,可以直通道韵屏障之外,只需要穿渡过薄薄的一层阻碍就够了,不过此事我们从来没和掌道说过。”

    阮慈运足目力望了过去,果然感应到有一处裂缝背后,的确有隐晦到了极点的气机传来,她心中也是一动,这小寒武界若是具象来看,便像是中央洲陆拖着的一个气囊,入口在比元山,化为一块不起眼的凤凰明砂,但真正的空间却和所有小洞天一样,都是依附洲陆的独立空间。小寒武界性质更为特殊,因此凸出于洲陆之外,道韵屏障也是勉力包裹,自然在那处的力量最为薄弱。阮慈道,“你们有没有试过把那层阻碍啃开呢?”

    秀奴舔了舔唇,笑道,“少夫人怎么知道我们暗中尝过味道?不过以我们现在的修为,道韵随吃随生,啃不开的,要重归原身再来才能一口气吃完。所以我们都强忍着不吃,免得惹来道韵反噬,反而增厚了那处的屏障。”

    他馋涎欲滴,倒显得这般强压食欲很残忍似的,阮慈也是不由发噱,秀奴又将她抱入一条空间通道,在那奔涌波动的空间之力中左腾右挪,游刃有余,丝毫也不受狂暴空间之力的波及,很快便从通道出来,至此方才看到黄金龙螺所在。秀奴道,“倘若你不来寻我,在那朵花里就是打转上千年,也寻不到这里的。这里往外,至少还有七重空间,便是在小寒武界,也是倍受保护之地。”

    此处却是另一幅美景,天光已和外界无异,此时正是夕阳返照之时,只见这处空间乃是一个绝大的沙滩,四周环绕破碎之海,沙滩上盘着一副金灿灿的龙骨,虽已残缺不全,但仍有赫赫龙威,阮慈不由赞道,“这龙骨好生漂亮,也是旧日宇宙遗存吗?”

    秀奴对这龙骨也颇为忌惮,悄声道,“这不是小寒武界的东西,不过一样是旧日宇宙遗存,都是那位道祖所留之物。历代掌道都对其十分狂热,本来指望从其上参悟出一套直指大道的功法,但却未能成功,楚少爷最是天赋异禀,又得龙骨精血灌顶,方才勉强成就元婴,但仍未能触碰到其中的大道。没有道祖相助,旧日宇宙遗存是难以触碰本方宇宙大道的,楚少爷前路已绝。但历代掌道采其精魄和本方宇宙的奇虫结合,也造出了一些诡奇造物,因俱备旧日宇宙的特性,对本方宇宙的修士来说,格外有些神效。比如那黄金龙螺,一旦闭合,对于旁人来说几乎无法破解。”

    它指点阮慈望向沙滩一角那金灿灿如日光内敛,螺纹盘旋扭曲似龙身盘桓的大海螺道,“周身会笼罩一股奇气,无物可侵。”

    阮慈稍一观望,果然如此,但她依旧可以看到黄金螺内两道神念,其中之一极为单纯低调,应当是黄金龙螺的自主意识,另一道神念中,诸般情念纷杂如海,此起彼伏,应当便是正在渡劫的瞿昙越了。

    只要能望见神念,便可动手干涉,对她来说,此物并非不可侵犯。只是瞿昙越情念复杂,仓促间却没瞧见那反噬情种的位置,阮慈待要细看时,秀奴又道,“但对我们这些并采宇宙之长的小虫儿来说,这奇气也是千疮百孔,压根禁不起啃噬。”

    它不等阮慈阻止,便殷勤上前,咔咔几声,咬下几片奇气咀嚼,从血线金虫的视角看去,黄金螺上一样存在无数孔隙,有些孔隙甚至可以直接看到盘坐其中的瞿昙越,秀奴笑道,“少夫人快去,顺着这条孔隙一直走,便可见到少主了!”

    它将阮慈一推,阮慈身不由己,踉跄了几步,跌入孔隙之中,一路滑下,尚未站稳脚跟,便觉得眼前一花,景物变换,也是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被卷入幻境,不能在外用神通将瞿昙越救出来了。

    这种轮回幻境,多如南鄞洲那般,陷入其中,首先会失去修为,无法打斗,其后才会随着幻境一层层被勘破,一点点找回原有修为。阮慈一运灵机,便知晓自己此时只有筑基初期修为,好在东华剑尚可勉强驱使,不至于没有自保之力,在幻境中丢了性命。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正要举步去寻瞿昙越,却只感到一阵清风拂面,一道玄衣身影已是站到眼前,冷冷道,“你终于来了。”

    阮慈尚且来不及说话,便被他一把压在墙上,手举头顶,下颔轻握,强横地吻了上来。

    第326章 尽在算中

    这是从哪里来的幻境!

    阮慈心中大为不悦,但此时自己修为不足,瞿昙越却仿佛已晋入洞天,还是真身到此,阮慈哪里抵敌得过,更不知他此时性情如何,只能辗转相就,以手抵胸,推拒道,“够了……够了!”

    瞿昙越终究还有些风度,并未过分强逼,只是退后一步,眼神阴霾,仿佛蕴含了狂风暴雨,哪有平日里那容颜绝世、不染纤尘的高洁,便仿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阿修罗王一般,瞧着阮慈的神色中,亦是爱恨交加,语气冷淡,道,“你心里果然还忘不了他么?”

    阮慈一头雾水,也不知在这幻境中,这所谓的‘他’是王真人还是谁。瞿昙越身入心幻,不断轮回,每一世可能都是新的故事,而且看来都有自己出演。她道,“便是忘不了,那又如何,情之所至,不由自主,你不也一样对我用情至深吗?”

    从本心来说,她也有意助瞿昙越从情中之中解脱。此时来看,瞿昙越会出现在南鄞洲,会赠她情中,乃至被情中反噬,似乎都来自素阴白水真人的安排。真人此举,不独为了给弱小的阮慈找个帮手,似乎也有意借瞿昙越完满自身功法,又全了血线金虫的因果。倘若瞿昙越能够从情中反噬之中解脱,或许便是亘古以来第一人,对情祖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只是也很难说瞿昙越从情中中解脱后,会不会追随其父,推动小寒武界离开琅嬛周天,此事又会对周天大劫有什么影响。

    从瞿昙越言谈来看,这一世依旧是他钟情于自己,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阮慈这话正中他心底痛处,瞿昙越神色一变,将手一拿,阮慈便身不由己,投入他怀中,听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用情至深,那又如何?阮慈,你修为永远弱我一步,便永远只能在我身边。你所谓情深,究竟几许?我亦未曾见得你为了将他生死抛诸度外,即便是灰飞烟灭,也要与他相守。”

    阮慈觉得瞿昙越这说法极是可笑,因道,“道途路远,即使你现在把他杀了,只要我心悦于他,将来大道有成,也自然能到过去寻他。又何须灰飞烟灭?一切全在我道途之中。便是你,倘若你始终快我一步,将来成就道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又为何不能穿渡回我们相遇之时,反而给我中下情中呢?”

    瞿昙越微微一怔,望着阮慈的眼神也有些不同,突地轻声道,“你自来都是如此,明知我深陷情中,不由自主,道祖之位早已绝望,却还要这样对我说。”

    其实阮慈也是有意套套瞿昙越的话,倘若这一世和她相恋的那个‘他’依旧是王真人,瞿昙越即使已经洞天,也未必能够杀他,言谈中自然会有所表示,不料瞿昙越却被触怒,面上黑气上浮,将阮慈紧紧抱在怀中,埋在她耳边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同我一起沉沦,你永远不会有机会穿渡到过去,去找苏景行的!”

    居然是小苏?

    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所有人中离黄金龙螺最近的旧识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幼文和沈七也隔得不远啊……

    阮慈心中一阵困惑,又觉魔气丝丝缕缕,往法体中灌注,这法力洗礼极为粗暴,阮慈无力抵抗,立刻感到道基痛楚,仿佛要被魔气钻入沾染,她不由勃然大怒,伸手拔出东华剑,一剑刺入他心口,叫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

    景随话变,恍然间她修为增长,已是有了元婴修为,正一脸痛惜地收回长剑,望着前方虚空,瞿昙越法体迸裂,双目却依旧死死盯着她不放,邪异容颜绽放一丝笑意,似乎隐有解脱之感,内景天地不断流泄,只见百里桃林之中,似有少男少女执镜共赏,又有云海中并肩倾谈,还有那连小轩窗下红衣相对,鸳鸯帐中雨魄云魂,原来她和瞿昙越之间竟有这么多欢喜回忆,便是阮慈也是一时怔然,虽然将瞿昙越一剑斩落,但却说不上任何欢喜,反而空荡荡的,似是怅然若失,低声道,“官人……唉,官人……”

    她心中似是对情这一字有了更深了悟,但只是模模糊糊,未曾传递到神念之中,只觉幻境中这阮慈因此更增了悟,距离洞天更近了一步,却也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转身孤凄飞去,又被一道黑光拦住,苏景行神色温存,对她说了什么,阮慈摇摇头,靠到小苏怀中,两道遁光合二为一,转瞬间便去得远了。

    这一世的轮回历练显然未能功成,天旋地转之间,她又被扔掷在某个时段之中,照旧是瞿昙越因情中反噬,对她生出真情,而阮慈对他则若即若离,总是从前曾有几分好感,但也因为情中反噬之故,不可能真正回应瞿昙越的情感。其或是与苏景行,或是与沈七、姜幼文、李平彦等人相恋,甚至连只有数面之缘的甚么陈均、中十六、沧浪神子、太史宜等等都没有逃过,不过还是以前四人为多,这四人多数也在瞿昙越妒火之下死得凄惨无比,只有苏景行逃脱的次数稍多一些。瞿昙越时而将她掳回小寒武界,引得上清门征伐,时而设法入赘上清,实则却在暗中图谋,放出血线金虫欲要啃噬上清气运,总之闹出了无数事端,阮慈的修行有时也因此机缘巧合,突飞猛进,有时却会因情牵连,逡巡不前。有时甚至她金丹关隘便是要了却和瞿昙越的孽缘,总之,多数都是以她拔剑斩了瞿昙越作结。

    这些幻境时序跳跃,多数只在两人情感变化的关口,不过阮慈也由是多了解了一些小寒武界的隐秘,乃至瞿昙越自身往事。两人花前月下时,瞿昙越偶尔会将幼年往事说给她听,道,“我从小便在别院长大,无有母亲,父亲对我也颇为冷淡,玄魄门掌道子嗣众多,唯有最出众的几个子息能得他另眼相看。待到开脉之后,秀丽二奴便带我出山行走,我发觉……以我的姿容和禀赋,可以轻而易举地胜过世间几乎所有人,可这些人却也有一点令我十分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