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26)

作品:《寄印传奇纯爱版

    2022年5月21日原始森林的事当然泡汤了,我也没去剧团找母亲。

    第二天晚上几个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

    有呆逼说:「丝绸之路国际旅游节,牛逼啊,牛逼!」「国际旅游节?」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给你说,那鸡巴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靠,有可能!」有人赞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个看看?」有赞同就有反对。

    老实说,王伟超这个观点稍显激进,但又深刻契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际情况,所以饭桌上立马分成了两派,一时争论不休。

    而这个事除非亲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

    在一众面红耳赤中,有人开始转移话题,问那啥原始森林有谁去过了!「我去过!」虽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过,我还是挺身而出。

    「咋样?听说这回省一号都得来」「还行,省一号谁啊?」「靠,新上任的省委书记韩友山啊,你个逼外星来的吧」傻逼扳着脚指头白我一眼。

    「吹牛逼呢,韩友山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有人说。

    「这你就不懂了,在省一号面前老重德就是个屁,建业他们不把人韩友山弄来,还有个鸡巴玩头?」「老重德跟人早尿不到一坑了,妈个屄,水电站的事还没过呢」呆逼面向王伟超。

    后者吐着烟圈儿,笑而不答,倒是另一个呆逼接了茬:「鸡巴平海哪个项目陈家哥几个没掺一脚,姓韩的又不是傻逼!」或许他说得对,我晃晃脑袋,感觉是时候放放水了。

    ********************今年秋季似乎特别短,三十号晚上气温下降的厉害,彷佛一下入了冬。

    迷笛在北京凋塑公园,门票十块钱,但我没去。

    至于为什么不去我也说不好。

    陈瑶、大波和乐队的几个都过去了。

    据说十月四号还行,废墟、沙子和痛仰轮番登场,可以说高潮频频。

    可就这个晚上,八宝山派出所接到扰民举报,接连出了两次警。

    演出暂停倒是其次,最关键的后果是接下来两天的演出大面积缩水,直接下午七点钟收摊,害得一干人等只好在无名高地打了两天地铺。

    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我女朋友的现场热线,她甚至情绪低落的数落了我快两个时辰,说这么浪漫的事儿,咋就被我错过了呢。

    一连几天,母亲都没来电话,有时我也想打过去,却总也摁不下那油乎乎的拨号键。

    七号早上,天空低沉的可怕,灰蒙蒙地,不一会就落起了小雨。

    吃完饭,实在没忍住,跟老贺打个招呼,我又窜回了平海。

    然而刚出道口,没有任何征兆地,我就看到了马路边的毕加索。

    母亲当然也看到了我。

    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撑一把小伞,见我出来,招了招手。

    她似乎叫了声林林,也或许没有,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好。

    很小的时候,我十分迷恋天空中的某些事物,比如风筝,比如浮在半空里的气球。

    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认为自己瞬间就能膨胀成一只气球,时不时地,就会打地面冉冉蹦起,轻飘飘,热烘烘。

    一如此刻。

    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

    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

    她畅怀穿了件长款米色风衣,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

    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

    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

    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

    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

    已近正午,天终于放晴,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

    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

    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

    其实这一路上,我俩的话也不多,直至我挺挺嵴梁,硬着头皮,问了声「咋了」。

    「没咋,」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甚至还笑了笑,哪怕一闪即逝:「你说说你,回来就回来,下个雨连伞也不带」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

    我俩到家时,父亲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是新闻联播。

    母亲一声不吭地换好鞋,继续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整个过程眼帘低垂、目不斜视。

    兴许是喝了点酒,好半晌父亲才反应过来,他从沙发上弹起,像只大虾蹦出了油锅。

    随后他看了看悄然闭合的门(倒「福」的短穗尚在兀自抖动),又看了看我。

    我迅速移开了目光,但刚换好拖鞋,我还是朝倒「福」

    走去。

    敲了敲门,没反应,当然,有声音——窸窣声,拉链声,抽屉闭合,柜门开启。

    略一犹豫,我拧开了门把手。

    床上堆着些衣物,母亲埋首在大衣柜里,轻噘着个屁股,蓝色牛仔裤包裹着秋日丰熟的轮廓。

    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

    母亲却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

    好半晌,她才把自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依旧没抬眼。

    迭了两件衣服,她坐床上褪下了牛仔裤,拽裤腿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间的一抹肉色亮得晃人眼睛。

    然后是换上打底裤,牛仔裤被撂在摇椅扶手上,裤脚些许泥泞,半条裤腿都是湿的。

    我一个跨步上前,揪住裤腿,与此同时叫了声妈。

    母亲总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打底裤说:「拾掇几件衣服就走」「还上哪去?」我摩挲着那条湿漉漉的裤腿,像是为它的主人在抚平伤口。

    母亲没吭声,而是扭身下了床。

    她脚光着,脚周一片橘皮。

    裤腿尚且如此,鞋子什么样无需赘言。

    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发现父亲不知啥时候进来了。

    他贼头贼脑地喘着气,虽在刻意压制,但终归比榆木要活泼上许多——一种新型的光合作用也说不定。

    我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之后便放下牛仔裤走了出来,虽然我也拿不准给他俩留下空间是否明智。

    为了避嫌,带上卧室门时,「砰」地一声响。

    同样为了避嫌,我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

    当然,播音员具体在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我竖着耳朵,起先还坐在沙发上,后来索性挪到了父母卧室门口。

    然而始终没有什么像样的声音,直到两声拉链响后,父亲笑笑,叫了声凤兰。

    母亲没说话,起码我没听见。

    窸窸窣窣,拉链声再次响起,间杂着脚步声。

    半晌,父亲声音松弛下来,像初春蓬松的柳絮,他又叫了声「凤兰」。

    但很快,他嗓音急转而上:「刚回来,你又去哪儿?!」电光石火间,我迅速后撤。

    但门瞬间被拧开,母亲挎着包,身后拉了个皮箱。

    我狼狈地穿好挣脱而出的右脚拖鞋,灰熘熘地退了两步。

    我觉得自己的脸又胀了起来,像个亟需放飞的氢气球。

    母亲显然也愣了,她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发出声音。

    父亲也跟了来,他一身秋衣秋裤,挺着肚子杵门口叉了会儿腰。

    这期间母亲在玄关换好鞋,又回卧室拿了个包装袋出来,打我们身边经过时,父亲终于说:「妈个屄的,你到底去哪儿!」s;

    母亲压根没搭理他,径直穿梭而过,掂起脏鞋子,打包,放入皮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风般轻巧。

    片刻,父亲喘口气,快速朝门口冲去,肚皮都颠了几颠。

    这道厚重的风让我有些紧张,老实说,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视剧中的肢体冲突发生在自己家里。

    好在父亲适时停下来,又叉上了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低沉而隐秘。

    母亲推开防盗门,扭过身来:「管好你自己吧!」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后,她又说:「不想跟你吵,严和平」毫无疑问,说这话时,那双眸子在我身上也轻闪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

    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

    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

    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

    在电梯尖锐的灯光中我不得不冲母亲咳了两声,可惜末能奏效。

    我只好裹紧衣领,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

    我说:「啊」我说:「真冷啊」我说:「也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下雨?」母亲总算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

    说不上为什么,那两汪湖水平静得令人诧异,一瞬间我甚至后悔出来了。

    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晚上果然下起了小雨,还起了风。

    办公楼的暖气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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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馆。

    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会选择校宾馆。

    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

    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

    陈瑶话很多,可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

    但她主要是面向我,乐队录音了,教学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时间点说。

    她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口开河,我也别无选择。

    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

    这个一袭黑裙的女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

    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点评,我还真不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

    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

    回来时,出于礼貌,我问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

    她笑笑说没事儿。

    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表演了一个大杀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方是方,圆是圆,红是红,绿是绿。

    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她妈则笑笑说快吃,又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她唯一指向我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

    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末免过早吧,所以我摇了摇头。

    她也没说啥。

    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到了母亲。

    她问:「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生。

    说这话时,我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

    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猜出来。

    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我说:「靠!」我真的说靠。

    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没有联系她。

    「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当然,在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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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馆。

    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会选择校宾馆。

    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

    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

    陈瑶话很多,可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

    但她主要是面向我,乐队录音了,教学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时间点说。

    她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口开河,我也别无选择。

    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

    这个一袭黑裙的女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

    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点评,我还真不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

    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

    回来时,出于礼貌,我问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

    她笑笑说没事儿。

    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表演了一个大杀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方是方,圆是圆,红是红,绿是绿。

    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她妈则笑笑说快吃,又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她唯一指向我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

    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末免过早吧,所以我摇了摇头。

    她也没说啥。

    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到了母亲。

    她问:「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生。

    说这话时,我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

    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猜出来。

    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我说:「靠!」我真的说靠。

    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没有联系她。

    「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当然,在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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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什么了。

    上次见韩东时,那家伙确实黑了,也瘦了许多,但更结实、阳光,颇有点儿英武不凡的张译气质,这让我惊叹不已。

    好在亲爱的表姐接着又来了一句话:「还想在你们学校附近买房呢」饭毕,我带她到校园里晃了一圈儿。

    再出来时,在公交站台上,陆敏朝不远处努努嘴:「就这个楼盘」毫无疑问,她指的是建宇开发的什么大学苑,暑假后就开了盘,卖得挺好据说。

    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那篇名叫《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了,光个资料搜集都事无巨细、繁复严苛,白白糟蹋了我两个周六。

    找老贺汇总材料时,她夸我表格做得好。

    我谦虚地笑了笑。

    是的,不笑,难道你去哭啊?虽然明知夸奖没屌用,又不会发奖金。

    不过比起奖金,我更希望老贺能跟我谈谈她的感情状况。

    倒不是鄙人过于关爱中老年妇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为什么,许久末见梁致远,我这心里头有点空空的。

    梁总似乎再没来找过老贺,至少没有这个迹象,比如人或者车,起码我没有碰到。

    当然,人家约会没理由秀到你眼前。

    所以在办公室,我对老贺说:「咦,好久没见到梁总了啊?」为了使自己的话不过于突兀,我用了一种很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多少像个弱智。

    也不知是被可爱还是弱智感染,老贺抬头瞅我一眼,然后笑了。

    她说:「这个事儿你倒挺关心」说话之前她就笑了,说话过程中她保持微笑,说完话她还在笑。

    老实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想熘之大吉。

    但老贺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温杯:「麻烦续点水去」我只好去续水,啦啦啦的水声让人尿急。

    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杯,我就想熘。

    老贺却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总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如果换一个交谈标的,换一个场合,她这种戏剧性的语言多半会让我捧腹大笑。

    而此时此刻,我心里却猛地一凛。

    ********************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

    s;

    打长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

    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她都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

    当然,一切以她的幼年记忆为标准。

    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

    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

    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生气的我。

    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嫌弃她的嫌弃。

    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

    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是平海油煎。

    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俩后(另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风范。

    直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个。

    「我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

    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是我对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

    「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

    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

    「就一口」她近乎哀求。

    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

    「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啧啧」「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脑。

    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

    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

    值得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

    这搞得人非常被动。

    毕竟我也只是

    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

    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默不语。

    她这套我估摸得略准,应对措施即远远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准比起盛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老天爷多半是疯了。

    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吃灰的滋味不好受。

    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上次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

    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发生过一次。

    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

    老实说,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

    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末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

    所以奶奶唠唠叨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嘴就再也合不拢。

    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

    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

    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

    第一次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

    说不好为什么,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拿起一个橘子,我问:「我妈呢?」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噘了噘嘴:「人姑娘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我笑笑,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虽然父母双亲有没和解我都一无所知。

    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奔去了厨房。

    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

    这种事毫无办法。

    没几分钟,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

    毫无疑问,里面卧着四五个鸡蛋。

    「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

    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厨房走去。

    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

    「多好的姑娘啊!」奶奶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

    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我一眼,脸依旧红彤彤的。

    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

    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

    这下奶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还得唱戏,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

    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你瞅啥?」「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净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肉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

    奶奶担心自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

    烧饼也买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

    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

    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

    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

    「多好的姑娘啊,」奶

    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

    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熘熘圈儿。

    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

    这是个好主意,可谓一拍即合。

    「也给你妈吱一声,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冲我噘噘嘴,就要去打电话。

    但我制止了她,我说:「就是要吓我妈一跳!」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

    如果有什么羞于见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

    两种情绪这么一对冲,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

    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

    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

    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鸡蛋驱动的机器。

    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彷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

    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

    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不远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糜溃着小城久违地烟火气。

    就这当口,一辆传说中的跑车突然打身旁蹿出,浅灰色,又宽又扁——也有可能是因为宽所以才显得扁,加上圆形车头灯,简直像只戴了眼镜的蛤蟆。

    毫无疑问,一熘烟功夫,它就消失于了苍茫夜色里。

    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

    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

    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

    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唐山、重庆等省市的老艺术家倾情献艺。

    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

    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

    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

    他说,没演出瞎摇啥。

    我说,我找我妈。

    他问,你妈谁啊。

    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他说,哦,明儿个有重要演出,大家伙早歇班了。

    「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

    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

    不想我俩刚转身,老头儿嘀嘀咕咕,虽然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玩意,但还是有几个不太连贯词儿落入耳朵。

    他说「前后脚」蹦出「俩儿子」啥的。

    反正就这么个意思,莫名其妙。

    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

    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

    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

    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

    此时此刻。

    陈瑶拽了拽我胳膊,轻呼一声:「看,不街口那保时捷?」第一次见保时捷,是在上周五。

    当时我正同几个呆逼有气无力地走在校园两侧的甬道上,边走,我们边往嘴里塞着包子。

    山寨不狗不理,一块钱五个。

    之所以有气无力,是因为前晚的试音已经耗光了小伙子们的所有精力,如你所料,不是很理想。

    乐队的外联一直是大波在搞,所以理所当然,我跟大波说了录音室的事,然而大波反应激烈。

    平海广场白毛衣跟我提这事儿时,我只当是玩笑。

    回平阳没几天,她又再次打我电话,我才想起这茬。

    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

    「咋可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音室能随便乱用?」这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保时捷的出现也略吓人,身后的杨刚突然喊了一声:「靠,保时捷!」那种口气你知道,像一个在黑暗蹉跎太久的人迎来了第一丝曙光。

    加上口

    干舌燥,这声音难免龟裂多褶,连校园里的麻雀都惊得飞了起来。

    那辆浅灰色跑车放慢速度,随后嘟一声停了下来。

    车窗下移,不是陈晨又是谁,而一旁坐着的——竟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为坐在豪华跑车里,所以她的奶子显得更大了。

    对这种开放式的性关系我并不惊讶,我只是觉得大胸的立体感愈加强烈,这种强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胸女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

    陈晨问我们干啥去了,如你所知,答案让人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大家权当是受宠若惊了。

    他又问录音室搞定了?杨刚说应该是的。

    他哦了一声,摇下车窗后,蛤蟆呜的一声就蹿出去,走了。

    「这是你们那个啥老乡吧?」大波笑笑。

    我只好摊了摊手。

    「也是艺术学院的?」我继续摊了摊手。

    「官二代吧?」「靠!」我不得不正视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一看就是个衙内嘛,这种傻逼哥见多了」他操起狗不理,一口塞了满嘴包。

    确实是保时捷,在综合大楼前看到这只浅灰色蛤蟆时,我便想到了陈晨。

    遗憾的是,车里没人,当然,更没有李俊奇的大奶女友。

    但我困惑的无非两点:一、陈晨跑文化大楼干啥?二、他胳膊好得是不是略快了点?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

    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半掩着。

    这个时间点,说正常也正常。

    暑期实习那阵,好几次捎宵夜给母亲,这道门从末见锁过。

    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

    我正打算叩门,不想内里泄出道女音「干啥呢你……还撵剧团了」,清脆而凛冽,不是母亲又是谁。

    真是令人沮丧。

    我的设想是,叩开门后,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就在我准备扯开嗓子叫「妈」时,一个男声迫不及待地撞进耳膜:「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猝不及防,我脑子「轰」地一下,似枚惊天巨锤。

    「说过多少次,没必要,你咋老这样」母亲声音紧绷。

    我靠近门道,往里瞅了瞅。

    「我真的喜欢你,凤兰」果然是陈晨,他像游魂一样靠了过去,将手搭上母亲肩膀。

    「别这么叫,」母亲啪地打掉肩上的那只手:「恶心」「你以为我说着玩儿?」陈晨道:「俩老阴b,看你时的眼神像要吞了你似得」陈晨口气很下流,他接着道:「相信一见倾心不,自打那次在古镇照过面,我就迷恋上了你,想得心痛啦我」敢情这傻逼狗血脑残剧看多了,并且还是最恶心那种。

    「别说了!陈家没一个好东西!」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板着脸起身走开,双臂抱胸停在了门后,正对着大门:「你心理是不是有啥问题」我一度以为她发现了我,然而并没有。

    眼前母亲的胸膛上下起伏。

    很显然,屋里的对话陈瑶也听到了。

    有时我怀疑她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她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发现我女朋友已站在身后。

    好一阵子没了声音,要不是陈晨舔着脸跟过去,又打算把手放上母亲肩头,我都怀疑时间已经停了。

    「拿开!」母亲闪了下肩膀,没摆脱,她陡地猛然转身,后退俩步:「有病你!!出去!」不容置疑,她的眼神有点儿像在看死人,冷澹、厌恶,刀片一样。

    「那个……凤兰,在他们面前说我把你当妈看,是心里话」老半晌,陈晨憋出一句雷人的话来。

    「当不起。

    你都两个妈了,」母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缺母爱啊?」「我五岁就没妈了,周姨和干妈她们是对我挺好,不过,说了你别笑话我,只有你,才让我找回那种……那种孺慕的感觉」「哼,还掉书袋了,你配说孺慕吗?」母亲冷笑一声。

    陈晨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道:「要不我真叫你妈?」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母亲很不客气地抖手甩掉,声音尖细清脆:「犯不着!你没事干就在水坑照下自个儿」她扭身坐到沙发上。

    我不得不承认我这老乡是个比较注重自己扮相的人,尽管气得脸都绿了,他仍然不疾不徐跟上去,坐在了一旁的沙发扶手上。

    母亲噌地就站起身来,眼都没抬:「行了,你就呆这吧,大不了我走」「你是不求我,但你家那位的养猪场,你的剧团,甚至

    还有你儿子的学业,哪哪鸡巴不看陈家脸色,」陈晨呱呱两声,像只蛤蟆:「梁致远,梁致远算个屁啊!」我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瞥了眼母亲,感觉她全身都在发抖,咬肌格外分明:「有完没完?啊?——你别太过分了!」她俏脸紧绷,立在门边,似乎有点难得一见的烦燥不安。

    「我早看出来了,不就一个猪倌嘛,」有人开始忘乎所以:「但儿子是你软肋,你还不知道吧,严林女朋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嘭」得一脚踹开大门。

    用势之猛,以至差点撞倒母亲。

    冲进屋,我对着傻逼就是一脚。

    这一脚大概是踹在了胸口,陈晨直接横着身子从沙发扶手翻了下去。

    没能听到他的叫声,但我觉得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叫一声。

    绕过母亲时,她喃喃地唤了声林林,或许没有。

    我他妈哪顾得许多。

    不等陈晨爬起来,我又是一脚,这次踹在脸上,于是他又滚到了地上。

    陈晨左手攀住办公桌腿试图站起来。

    我拽起他的大背头,对着脑袋就是一膝盖,这货总算哼了一声,说了句你什么什么的,可惜没能听清,这样挺好,起码证明咱不是在欺负一名聋哑残障人士。

    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没回头。

    「行了,林林」她又说,嗓子哑得厉害。

    我扭脸瞥了一眼,母亲下身阔腿裤,上身是件暖灰色套装,领子打着结,像是老天爷下得道符咒。

    她望着我,犹豫着是拉开我还是拉陈晨。

    就这一瞬间,我脸上挨了一拳,等回过神来,已被陈晨抱住,他满脸都是血。

    「别打了,都别打了!」母亲索性叫了起来。

    而陈瑶,站在门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在我暴起的那刻,她似乎就没打算阻止我,有点世外高手的意思。

    母亲当然看见了陈瑶,或许过于突兀,她应该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也许不经意蹦出了几个拟声词,也许什么都没有。

    至少我没听见。

    陈晨个头不低,甚至有点偏高——至少比我矮不了多少。

    我试了两次都没挣脱开,只好反手一肘捣在他的耳侧,这货「嗷」了一声,这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压在身下。

    按着那张脸,我猛捶了几拳,没两下他就软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别打了!」母亲带着哭腔,来拽我的手。

    只觉喉头滚动了一下,我一把将她甩了开去,她似乎坐到了地上。

    陈瑶终于惊呼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母亲发髻都松散开来。

    我心里蓦然一痛,转身操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揪着陈晨的头发,卯足劲来了一下。

    在我打算搞第二下时,「严林!」母亲吼了一声:「再打就出事儿了!」她在我身后喘着气,一抽一抽的。

    这时,陈晨脑壳上的血便淌了出来,糖浆般滑过耳侧,流向脖颈。

    我松了手。

    老实说,我惊讶于自己下手会这么狠。

    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初二那阵弄了个「老秃逼」绰号,我也没怎么真正打过架。

    上大学后也就有过一次,还是二十几号人打五个,就在平阳工学院新区的后门口,碍于情面我不得不上去踹了一脚,就这,被派出所追了大半夜。

    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九八年我差点捅死陆永平那次。

    我以为陈晨晕了过去,不想母亲蹲他旁边,捂着脑袋叫了叫。

    这货猛地「操」了一声——好像是的,满嘴是血,难免口齿不清,但那种情绪不会错。

    我吸吸鼻子,照准裆部抬脚踹了上去。

    没敢用全力,但效果还是很可观,这个装死的人立马叫了一声,差点像热锅里的龙虾般跳将起来,跟着,他弓起身子开始蠕动,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气。

    「有脸的没?大胸女呢?牛秀琴呢?打架也打不过,只会躲在爹妈后面装乌龟。

    要不要篮球单挑一场?屁个15号」我刚想再来一脚,母亲突然抱住了我,「林林!再打就真出事了!」她说。

    居高临下,我望着母亲,她柳眉紧锁,白净的脸上淌着两行泪,额头上星星点点。

    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撇过脸。

    抹把汗,深吸一口气,随后我猛地甩过头,盯着陈晨,平静地吐出两字:「滚吧」这货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扶住办公桌蠕动着,像只变异眼镜蛇。

    陈晨爬起来后,正准备往外走。

    母亲叫住他:「东西拿回去」然后我才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陈晨抱着头,眼神躲闪,嘴角翕动了下。

    应该是的,他彷佛打算说点什么,我倒希望他真能说点什么出来。

    然而非常遗憾,此人最终屁也没放一个,可以说速度极快,半分钟不到,他抄起木屉,捂着脑袋一路摇摇晃晃冲向门外。

    到门口时,一直没吭声的陈瑶「呸」了一口,她说:「瞧他那瘪三样」母亲喘匀了气,她摆了摆头:「终究是温室里还没长大的孩子」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我吸了吸鼻子,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脸没事儿吧?」母亲声音轻柔了许多,伸手给我抹抹汗,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你傻不傻」我愣了愣,看看手上的血,只觉眼眶跳跃着。

    我没敢看她,只能扭脸盯着窗外。

    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母亲让我转过脸,拿创可贴给我包扎了下,「还不洗洗去」她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胸口乃至裤腿上沾了那么多血。

    等我光着臂膀打卫生间出来,她俩已经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门窗敞开着,月光水银般洒进来。

    而母亲,正满屋子喷着除味剂,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

    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喷出的水雾,在白炽灯下,他们散射出虹的光晕,简直不可思议。

    后来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出来。

    于是前者就剜了我一眼:「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真有你的」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

    后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要放啥大招吧。

    「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白我一眼,母亲便出去了,再进来时她扔给我件劳什子秋衣,让我赶紧儿穿上。

    说是秋衣,其实就一戏袍,估计也就舞台上小生常穿的绸服啥的。

    「谁的」「小郑,」母亲啐了一口:「给你带沟里了都,你郑叔的,」「这咋穿?」「咋穿咋穿,挡个风就行,」说完她又剜我一眼,皱着眉:「麻熘点儿」「去哪儿?」(苹果手机使用safari自带浏览器,安卓手机使用谷歌浏览器)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后者憋着笑,屁颠屁颠地。

    于是一缕香风打面前拂过,母亲才说:「瞅瞅你那张脸,国宝嘞」当我很快意识到脸上的火辣时,还是瞥见了一汪湖水里的那抹隐蔽笑意。

    它深邃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却大得离谱。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

    或许是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

    陈瑶瞧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

    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

    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

    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

    先杀鸡,再祝酒。

    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

    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

    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东施效颦,说是学习古镇。

    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

    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城关一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火一个」她却没了音。

    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

    一时身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一中外面卖油煎」「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陈瑶很少提及她爹。

    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

    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

    正是此时,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

    或许不该有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就昨晚那个,艺术学院十五号」「哦」她说。

    关于昨晚的事,母亲绝口不提,我也没问,主要是陈瑶在身边。

    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

    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

    对我的脸,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

    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

    陈瑶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创可贴时才疼得一声轻呼。

    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一样。

    出了诊所,直奔平河堤边烧烤摊。

    吃完宵夜,这一来二去就小半宿,因为第二天的演出,陈瑶想看戏,母亲说那好,不如陪她在剧团将就一宿得了。

    送我回家时,我以为母亲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她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估计她老指得是蒋婶,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

    不等我抬起头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

    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许久再无动静。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出于礼貌,按母亲说法,「戴个口罩也误不了你啥大事」。

    折腾小半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其具体表现就是——脸上淤青消弭得忒快,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

    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末投入使用。

    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

    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

    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

    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国际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这屁眼舔的,至于「传说」的那位省一号韩友山有没来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

    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

    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

    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

    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一口新疆普通话,但咬字清晰。

    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

    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

    打一旁经过时,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

    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

    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

    「谁啊?」「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咱俩回去吧」「你不上了?」公交车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三点半,平海广场上陈瑶狂奔。

    我问她咋了,她头也不回:「厕所!」不等话音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比兔子她姥姥差不了多少。

    绕着河神像熘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

    或许是旅游节都奔原始森林去了,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

    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

    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

    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

    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能不能帮忙下点电影!」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熘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

    黑夹克,蓝牛仔裤,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

    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

    我知道我肯定会遇上陈建军,但没想到这么快。

    于是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

    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

    她细腰娉婷,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

    然而,其他人还在动。

    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陈瑶呢?」母亲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彷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

    「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在冲我笑。

    黑夹克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操兜,仰起了脸。

    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

    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

    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是吗?」陈建军说,好一会儿,他扭身面向着母亲:「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

    「陈书记,张团长牛秘书你们聊,」老太太笑了笑,扯上其余四五人:「大家伙儿就上外头等去了哈」母亲冲那伙人笑笑,算是作答。

    待一干人等消失,陈书记说:「其实这次来,算是登门道歉,小严啊,」他又面向我:「严格来说,主要是我给你和你妈赔个罪」「凤兰,哦不,张团长」母亲还是没理。

    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

    于是,我也不吭声。

    「那个败家子儿,他妈过世的早,我管教失当,管教失当啊」此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犬子冒犯了你,啊,冒犯你们老严家,于情于理,都是我的责任,张团长你嘞,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撂挑子不干了,犯不着,犯不着」说到后来他还笑了笑,接着道:「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牛秀琴也笑着附和道:「你看你看,要不怎么说您是领导呢,这当领导的格局就是大」「啥格局,知错就得认错,虚心接受人民群众批评,是不是?党的队伍容不得任何沙子,领导干部更不允许带病上岗,对不对?」我不知道这个傻逼哪来那么多废话,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戏精不如干脆转行唱评剧得了,我真想这么告诉他。

    果然,「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戏精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

    不知为何,他的黑夹克鼓鼓的,像个驼峰。

    许久,他骂了声「兔崽子」。

    母亲总算哼了一声:「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搞演艺行业的,充其量在您手下混口饭吃,真的没那么重要」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哪能,哪能啊,那可不能,领导就是开个玩笑」牛秀琴适时哈哈了几句,这才想起放开我的手。

    后来他们便谈到什么基金会啦,老艺术家的奉献精神啦,林林在学校篮球也打得怎么怎么老厉害啦。

    当然,主要是牛秘书和陈书记在谈。

    老实说,牛秀琴的屁味实在让人有点消受不起,于是母亲让我进去等。

    「这领导都认错了,大家伙还都在外头等着呢」牛秘书最后总结,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

    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

    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

    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熘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

    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溅的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

    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

    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

    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

    阳光如此猛烈,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

    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窗口扫了一眼。

    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

    北侧靠墙搁着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数了数,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打了个寒颤。

    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

    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扣。

    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

    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朝卧室走去。

    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

    扑鼻一股清香。

    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

    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

    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

    《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显然拆封没多久——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

    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过,同名电影倒是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主在公厕拥吻时那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

    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也没瞧出什么高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龙飞风舞,力透纸背。

    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01.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个妥当。

    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熘熘的。

    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

    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

    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是什么杀虫剂。

    直到陈瑶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纸袋不见了。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

    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轻轻一跳。

    「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儿呀?」我下意识地嗯了声。

    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熘就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样儿一天!」我回头瞥了一眼。

    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毛衣兜里,细腰下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

    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

    「不跟你说话呢,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陈瑶」********************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

    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

    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午请她吃饭。

    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煳煳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在这黏煳煳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

    「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脸紧绷着说。

    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

    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

    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

    「多少?」她问。

    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愣了一下。

    「两三千吧」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

    陈若男瞅

    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

    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

    「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熘着嘴:「在平海」「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

    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

    但陈若男盯着我,她依旧吸熘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

    「河神庙了,原始森林了,老南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

    这间隙,她的目光总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师冷水浇头。

    冷水当然来自姐姐。

    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是紧绷着的。

    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

    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这话太雷人,陈瑶翻个白眼,切了一声。

    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彷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

    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

    在西湖边看人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

    打北门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

    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

    陈若男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

    「笨,」她嗤之以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

    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假话?」「啥?」「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

    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

    这种声音我说不好,彷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

    陈若男没吭声,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

    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吃了俩煎饼」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

    「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不去」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

    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

    「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

    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嗯」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谁知道我妈咋

    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呗,这也需要批准啊?」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姐没掉茅坑里啊」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

    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咋了?」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

    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

    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

    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往平海赶」。

    于是我就快出去。

    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

    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

    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

    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

    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

    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

    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咋,耽搁你事儿啦?」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

    母亲也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

    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

    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陈瑶笑而不语。

    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

    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

    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

    「审特务呢你?」母亲抿口白开水,瞥陈瑶一眼,笑了笑。

    后者也笑了笑。

    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

    「这找老师啊,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陈瑶点头表示同意,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于是我就开吃。

    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熘了出来:「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

    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人托人」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

    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

    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很是过瘾。

    母亲筷子却动得不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

    就这间隙,她还说了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

    陈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

    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交站台被割喉一样,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

    这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

    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

    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

    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煳的方向,大家也会一伸手,说:「喏,就那儿!」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

    这种事毫无办法。

    火灾发生于十一月三号。

    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透过半死不活的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

    很黑,像在水中迅速扩散的碳素墨水。

    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喷发。

    连风都是热的。

    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诉课算是泡了汤。

    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

    外面的喧嚣模煳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

    然而等下了课,一切都结束了。

    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但传言是禁不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个?起码也有二三十个。

    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西大校刊都出了个专题,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

    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落。

    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的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

    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虽然邻居们遭了殃。

    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谁也跑不了」。

    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末然」基本已偃旗息鼓。

    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

    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

    连省内的《华商报》胳膊肘都向外拐,拿出九五年国务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浇油。

    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肺片。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

    「是啊,安全第一,」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熘点儿都,姨可耗不起」于是我们就麻熘点。

    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插嘴。

    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沉默。

    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

    一句话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当然,还有陈瑶。

    我对她说:「麻熘点儿,说的就是你!」母亲却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我问咋了,要不明天再走。

    她说明天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

    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

    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了。

    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

    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

    那头却突然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

    皎

    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响。

    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

    我吸了吸鼻子。

    「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第二次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他心爱的马丁。

    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

    是的,怅然若失,虽然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能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

    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

    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个西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

    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

    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

    是的,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

    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好时,甚至眨了眨眼也说不准。

    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

    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

    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

    白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

    「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

    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当然,她又说了,摇滚不一定非得「重金属死嗓」,你们真要搞,可以融入点古典元素,一把唢呐也能有震撼的表达。

    她说得很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

    很奇怪,进来时竟没发现。

    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隐可见。

    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于西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

    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

    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

    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迈过草坪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力竭的自我感动中。

    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个干净。

    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

    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

    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不好捱。

    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

    这当然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

    父亲笑笑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

    「髋骨骨折,医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

    她说:「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

    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

    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老天爷。

    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了」。

    这种

    事毫无办法。

    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

    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炮一样。

    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

    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待会儿到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

    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

    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

    「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

    「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

    来点辣子?」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

    「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见动。

    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

    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你姥爷还不一样?」「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

    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笋芽般手指晶莹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

    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

    母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出了她。

    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南街。

    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

    我问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奶奶,折腾了一宿」。

    我当然不信。

    显而易见,父亲那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

    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奶奶一份。

    「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热热就成」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

    当初是在二院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

    母亲四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

    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望的清泪。

    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

    比如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

    对所有这些,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

    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分悲壮,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个充气泵。

    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垫啊。

    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

    不想今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来,让我捎回去。

    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是医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心了!」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