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纯爱版(1~4)

作品:《寄印传奇-纯爱版

    作者:楚无过

    字数:44196

    20200404

    本改编文核心主题是母子纯爱,但会借用原文的大部分情节、人

    物及叙事架构。其原作《寄印传奇》作为纯文学性质的手枪文,有大量绿母情节

    及肉戏贯穿整个故事,所以本改编文会出现不少虐点,男女主人设可能与其他h

    文类型不同,但不会有绿,肉戏主要在母子间展开,大家宽心。

    想看绿文的绕道,不喜勿喷。

    序言

    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挺特殊的一代。这种特殊不是说多值得炫耀,而是某种介

    于年代、历史、命运之间的特色。

    我们在贫与富的边界上走过,在自由与约束的边界上走过;在纯良与邪恶的

    边界上走过,在闭塞与开放的边界上走过;在道德与道义的边界上走过,在世纪

    与时代的边界上走过。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长辈们可能就先决定了我们人生中

    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更加成就了这种特色。

    小学时我们一边在老师面前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

    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一边在伙伴面前唱「我去炸学校,从来不迟到,一拉线,

    我就跑,学校轰的一声炸没了」;初中时我们一边学人体生理卫生,一边看《古

    惑仔》研究《满清十大酷刑》;高中时我们一边传着纸条看着漫画,一边练习东

    西海三城模拟做四中黄冈试题;大学时我们一边狂热世界杯看《哈利·波特》同

    居翘课,一边学邓论马哲毛概与时俱进的科学发展观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我们吃过小豆冰棍喝过北冰洋汽水用过粮票,也吃过哈根达斯喝过johnniew

    alker用过信用卡。我们穿过棉衣棉裤白球鞋,也穿过zaraboss耐克阿迪。我们

    读过《雷锋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也读过《神雕侠侣》《月

    朦胧鸟朦胧》《幻城》。我们迷过《哆啦a梦》《七龙珠》《灌篮高手》,也追

    过《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海贼王》。我们学过唐诗宋词,也自学过三毛

    席慕容。

    我们玩过魂斗罗刺猬索尼克超级玛丽,也玩过任天堂wiipsp。我们喜欢过四

    大天王superjunior《超级女声》,也喜欢过kaydenkross波多野结衣苍井空。

    我们一边被人注目着,一边被人鄙视着。我们一边任人宠溺着,一边任人声

    讨着。

    我们让父母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默默保护着,和男朋友女朋友同学发小网友偷

    偷长大着。我们八零年以后这群生人,被叫作80后,现在又多了一拨愣头青跟着

    叫90后,大多数别称独生子女。我们度过了没有电脑和综艺的童年,正经历着没

    有战争和饥饿的成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当新时代偶像比我们年纪还小;

    当姚明退役小贝挂靴;当我们开始挣钱养家还房贷车贷;当周围同龄人已经

    有人结婚生子,甚至有人结了又离;当一个傻逼跟我说,初恋那女生如何如何,

    遥想起当年怎样怎样。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然长大,也有了所谓的曾经,也有

    了故事可讲。

    这是个关于我和我母亲的故事。没有办法,特殊的年代,特色无处不在。

    第一章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

    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

    够鲜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

    t恤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

    示器前观看nba直播。

    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关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月8日干沉快船,止住5

    连败后,火箭气势大盛。另一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今

    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半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压火箭的3

    6%。第三节双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巴里接安东

    尼助攻命中一记超远三分,掘金以66比57领先9分。

    姚明显然不在状态,12投4中,4篮板,如范甘迪所说,他得失心太重。我也

    是这样的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最近我才知道一个词,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

    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

    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

    们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

    说我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

    !」

    接着就被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

    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位香喷喷的lady(女士)正冲我笑:「傻样,往哪看?」

    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在不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是母亲的笑了:

    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眼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暖,眼波流

    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

    「走吧,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

    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

    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母亲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

    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

    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

    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

    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

    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

    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

    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

    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

    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

    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市小有名气,追本

    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迹,80年代初重新开

    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了。谁知这两年成衣定制

    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辉。扯这么多,

    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

    「你说你不多看几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

    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

    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

    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

    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

    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

    母亲化了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

    知是腮红还是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

    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

    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

    亮光。

    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还

    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每次看

    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

    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头如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

    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

    什么好。

    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啊,

    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

    我俩齐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

    姥爷是国家一级琴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

    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

    是发明了一个成语:对驴弹琴。

    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

    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

    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

    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

    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

    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

    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

    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

    加上普通教育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

    的学徒制」学校的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

    落,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两

    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前

    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成

    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阳

    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

    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问我:「这到底谁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了一声,只是笑,也

    不再多问。

    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

    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

    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

    买的不好啊?

    拿不出手?」

    我说:「啥意思?」

    母亲说:「给陈瑶买的。」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沉啊。

    放心,我儿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

    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

    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柏多坚韧,时时我孤

    立无依雁失群……」

    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似火,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

    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

    我随口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伸到我腋下搂了一会,然后

    绕上肩膀轻轻拍了拍。我环顾四周,在她丰润饱满地唇上嘬了一口。

    母亲笑着:「啊呀呀,真是越大越出息了!」

    笑完附唇在我耳畔,柔声说:「妈这两天不回了,晚上想吃啥不?」

    我不置可否,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两人就这

    么站着,相顾无言。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哨。母亲抱着栗色

    风衣,脸上挂着恬淡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

    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起,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了,打

    的过去。

    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

    母亲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着莞尔一笑。

    母亲前年考了驾照后就买了辆毕加索,跑演出什么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

    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嘴角微翘,调皮地望我眨眨眼睛:「妈走了啊林林,

    晚上想吃啥早点打电话。」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间,针织衫后摆飘起,

    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

    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神使鬼差地就想起前年高考。

    ***  ***  ***

    零一年村里的拆迁款下来后,家里条件有了显著改善,经济上宽裕不少。零

    零年征地时,父亲已把养猪场搬到了城东小礼庄,零二年开春又和小舅合伙扩大

    渔塘规模,搞起了养殖。期间父母关系似貌合神离,父亲索性把铺盖卷也搬到养

    殖场,很少回家。母亲四处奔波,忙着剧团的事儿,与市文化部门接触也自然频

    繁起来。那段时间正是我高考冲刺阶段,跟母亲交流也不多,她也基本没精力管

    我。

    有一天父亲应该喝了点酒,跑到剧团和编剧兼副团长的郑向东打了起来。为

    此父母又大吵一架,具体咋回事,我也不知道。后来问奶奶,她老人家罕见地没

    一把鼻涕一把泪和我八卦,只丢下一句「近墨者黑,问你妈去」。我当然没去问

    我妈,也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临近高考,学习更加紧张。对于我这种体育特长生来说,好像除了吃饭、睡

    觉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做题。函数,化学议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

    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所有的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

    慢炖咕嘟咕嘟冒着泡。想当年我们刚出生的时候争床位;入幼儿园的时候争小红

    花;入少先队的时候争第一批;小升初争保送名额;初升高的时候1:8;高考时1

    :4.真是在独木桥上成长,在战火中前进啊。

    最后群逼们得出结论:我们真鸡巴不容易。

    正如此刻眼前很多人挤在一起,每个家伙脸上都是夏日里特有的潮红。天空

    像是被飓风刮过,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朵。只剩下绝望而纯粹的蓝色,张狂地渲泄

    在头顶。

    记得拍毕业照的时候,也是这样。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队,因为太阳太大,

    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点皱了眉头,红着一张脸,众逼生动地形容像是赶死前

    的「八百壮士」。我们带着悲壮的气氛伪装了天下无敌的气势,冲向那座早就不

    堪重负的独木桥。然后听到很多人「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水花溅到脸上像是

    泪。泪水弄脏了每一个人的脸。可还是挡不住疯了一样地往前横冲直撞。

    拍完后,一群人作鸟兽散,匆忙地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继续暗无天日地做

    题。

    这就是2002年的盛夏。炎热让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张口都是干燥的气流,

    像要吐出团火来。所以每个逼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榆树下,皱着眉头,沉默

    不语。日光像是海啸般席卷着整个城市。墨绿色的阴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一般

    在城市表面渲染开来。男孩子的白衬衣和女生的蓝色发带,高大的自行车和小巧

    的背包,脏兮兮的足球和干净的手帕。这些年轻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

    缓慢地浮游在整个城市的上空,令人永生难忘。

    语文是高考头天——上午的第一个科目,当年的作文题目是任选两个命题其

    中之一。一个命题是「近墨者黑」;另一个命题是「近墨者未必黑」。我选择了

    「近墨者黑」,然后按照八股作文的形式,给出命题、陈述两到三个论点,举出

    论据,最后给出结论。上午的考试结束后,跟众逼一聊,结果几乎所有人都选了

    后者。午间吃饭,打电话给母亲,她也同意我的结论。并告诉我说,不要被其他

    人的观点影响,好好准备下一场考试。

    从考场下来,韩东拿着罐可乐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沁凉从他的

    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我心脏。我接过可乐拉开来,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喝

    下去,喉结上下翻飞。记得三年前,还没觉得喉结那么突兀,下巴上,哪天忘记

    刮胡子就会留下青色的胡渣。

    我抬眼看看韩东,说:「操,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这货瞅着我,然后皱皱眉,说:「好像是的。」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老榆树,

    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蔓延进窗户里面,我觉

    得我好像在树阴里昏睡了似乎无穷多个夏天。然后,大家要离开了,难免感伤。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喝着可乐,偶尔低下头和韩东互怼两句。

    一个叫杨刚的二货从远处跑过来拍了拍我:「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韩东去

    么?」

    我抬了抬眼皮问:「都有谁?」

    「啊啊去去,我们去的!」韩东插进来,望着那货笑眯眯地说。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杨刚丢下话就迅速又切回了人群。

    我抬头撇了眼韩东:「谁鸡巴告诉你我要去?」

    韩东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点郁闷,最后终于说了句:「……靠。」

    黄昏时学校里已经没有人了。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我甚

    至可以看到呆逼们双脚迈出校门时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决绝。就像是人死去

    时离开身体的游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众逼们终于走了。带着

    三年时光的痕迹,消散在了平河边的各个角落。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

    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就会特别地快。一分钟内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

    昏暗里韩东说:「不想饿死就去吃饭。」

    于是我们就去吃饭。

    平海的街道总是很干净,市区到处都是白杨。我和韩东在街边一个破烂的小

    摊上吃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我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

    老板是个年轻人,留着拉渣的胡子,但依然掩不住年轻的面容:「你们是刚

    高考结束吧?」

    韩东来了兴致,问:「你咋晓得?」

    「嗯嗯,你们高三学生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

    「哪种表情?」

    「啊,说不清楚,总之一眼就看出来了。」

    韩东把脸凑到我面前,盯牢眼睛问:「我现在什么表情?」

    我头也没抬,一边吃面一边回答:「欠揍的表情。」

    然后两个人开打,打完继续吃面。我想,似乎和韩东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

    打架,就这么从高一,到毕业,一直打了三年。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好像浑身

    总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

    面还没吃完,杨刚的电话就来了。韩东拿着手机嗯嗯啊啊了一会儿,然后就

    把电话挂了。

    他坐在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个幼儿园小朋友:「你吃快点,他们在朝阳街

    的那家卡拉ok等我们。」

    我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然后匆匆扒了几口面后站了起来说:「走吧。」

    离开的时候天空有些暗红色边的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你两个逼总算来了。」杨刚看到我和韩东进来,立刻跑过来。

    我指了指和他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都谁啊?」

    杨刚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线厂的。」

    我点点头,说:「哦。

    你英文考得怎么样?」

    杨刚踢了我一脚,说:「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

    谁死。」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进来的韩东,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唱到12点大家都累了,于是

    作鸟兽散。剩下几个货,望了望,不知道该去哪,然后决定随便走走。平海的夜

    晚,总是很安静,没有过多的霓虹和喧闹的人群。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就会秒

    遁。毕竟,没有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如此。从卡拉ok出来,几个货提着几打

    扎啤走在大街上,踏着满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

    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

    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头

    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

    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哪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

    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杨刚上蹿下跳,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

    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

    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

    拳擦掌。

    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那些

    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

    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么再

    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

    来到河堤边的休闲广场,韩东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

    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

    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

    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孟辰君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

    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这货和王伟超都是钢厂子弟,只不过孟老爷

    子大小是个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百来号人。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

    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

    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韩东只顾接酒,也不搭茬。

    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

    要撸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生罩着呗。」

    「陈建生谁啊?」

    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是咱们平海公安局局

    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孟辰君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

    顺势拍了拍肚皮。

    「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

    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生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杨刚突然

    说。

    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

    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生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孟辰君说。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

    杨刚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可大有来头,北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

    授,研究啥鸡巴鸡巴……」

    不远处的方形平台上有人在跳舞。风把灯光推过来,连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

    但杨刚什么都没鸡巴出来。

    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

    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说完杨刚瞅眼韩东,就没了音。

    一时只剩逼逼屌屌。

    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咱发一分,

    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阳洗平海,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

    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

    于是在愈加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

    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都。」

    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

    我说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

    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吗?」

    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

    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

    霉骆驼。

    杨刚突然靠过来,压着声音说:「你妈是不是唱评剧的严林?

    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我点头。于是马上说

    了句「嗯」。很轻。这货是神夏资深福迷,号称中国柯南,信誓旦旦要用手中的

    笔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亚蒂宣战。据说父亲也是退伍军人,任职文体局某个部门一

    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个没心没肺背后都是一无既往地权势滔

    天。当然,像我这种贫下中农算是少数异类。

    「我应该见过你妈,不是在电视上。」半响,这货才来了句。

    「在哪?」

    「陈建军家。」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只剩下眼睛里的微光。文体局局长陈建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姥爷如是说,「这是

    个有胆识有魄力」

    的好干部。

    「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从当年知青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里面,这样敢想敢拼

    的领导人才时下可不多见了哟」。很显然,母亲极少提及这个人,来自于那位新

    时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爷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从杨刚

    嘴里听闻母亲和陈建军交往如此缜密,让我没来由眉毛一跳。这样的事情就如同

    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

    闭上眼,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

    那跑动中跳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

    修长大腿……

    杨刚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然后这逼又吐出几个字:「想不到阿姨交谊舞跳

    得那么好。」

    「滚。」是韩东的声音,音节很高。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凌晨三点,气温开始下降,我感到有点冷。周围闷

    热的暑气散去,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寒意的水汽弥漫在御家花园。空气里浮动着苦

    涩的流苏清香,好像所有人都睡着了。打开家门,屋里安静的出奇,暮气沉沉。

    父母卧室有没有人我不确定,甚至连他们回没回来我都不知道。两者已经很

    长时间没有同时出现在家里了,毕竟。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把自己撂倒在床上,

    周遭无孔不入的忧郁把我瞬间包围。

    高三时学校组织了大量的模考训练,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绩只能在全班

    中游徘徊。因为报考志愿是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也就是高考完之后,学生要首

    先估计自己的分数,然后根据估分填报大学志愿,毫无办法。母亲说,全国都这

    样,她高考的时候也是这样先估分再报志愿的。那年时值西大在省内提前录招,

    神使鬼差地,第一志愿我就填了西大,好歹也是西北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高考

    结束后,母亲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

    英语是我的短板,打从初一我就厌倦英语课。身为高材生兼资深教师,母亲

    自然明白我的自身禀赋,只是说了句,「尽力就行」。一中张榜公布成绩的日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前一晚刚飘落点小雨,天高气爽。学校选择

    在校内主干道旁边的宣传栏里,公布所有当年参加高考学生的成绩。母亲非要陪

    我去看。结果出来了,我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该校参加高考学生名单中的25位。

    成绩离估分差别不大,裸分612,与平时的模考成绩极为类似。看完成绩后,

    母亲一句话没说。

    但她把脸撇开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睑,和秋水明眸里泛起的漫

    天水雾。

    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1月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丧生;4月国

    航客机在韩国釜山坠毁128人失联;5月紧接着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机在大连湾海域

    失事112人遇难,月末台湾客机在澎湖附近海域发生空难死亡225人;6月鸡西矿

    务局发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罗斯客机与货机相撞造成74人见了

    马克思。

    而8月下旬正当我和母亲准备启程之际,新闻上正在播报北京大学某社5名队

    员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玛峰的过程中,不幸遭遇雪崩,2人遇难,3人失踪。

    如果说这一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韩日世界杯及中国足球队首

    次挺进世界杯决赛了。然而,这似乎并没什么卵用,国足一球未进三连败无缘16

    强。而两大主题曲《boom》和《let'sttothern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

    了些火般热情,多了份紧迫强劲的冲击。这类风格我多少有些喜欢不来。不过那

    年的另一件新闻,却令我印象深刻。29岁的香港三级艳星陈宝莲跳楼身亡。

    据报道上说,不排除是感情问题,或是产后抑郁症。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猎

    及。

    而其主演的那部《灯草和尚》,还是00年父亲出狱后不久,在父母房间床头

    柜里发现的。记得除了几套限制级dvd——甚至i级,抽屉底层,还压着些标有西

    地那非、十一酸睾酮双丸,阿伐那非的药瓶药盒。我清楚的记得,当面红耳赤地

    检验完父母那些「淫秽收藏物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层浓稠的沥青。连毛孔里也

    是,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

    昏暗的房间内,电扇转个不停,吱呀作响,把燥热的暑期拉得越来越长。开

    学前,母亲力排众议,买了个抢鲜版的诺基亚6100给我,还说要亲自开车送我去

    省城。理由是,为了弥补对我高考的缺席,顺便想去平阳看看母校,散散心。我

    当然欣喜若狂,抱着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乱啃,最后在母亲一连串「啊呀呀行了

    行了口水都乎妈脸上了」的轻斥声中,结束那次明目张胆地「逆袭」。

    记得那个时候很少有学生用手机,诺基亚均价6000,爱立信还没和索尼合并,

    出了一个翻盖型的就标价7200。不说手机,连bp机都上千,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

    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学间联系,都是用家里座机。因此刚开学的时候,众逼

    们就拿个记事本让每个同学把家里电话都写下来。后来呢,联不联系就不得而知,

    谁知道呢。

    没过几天,记得是八月中旬,母亲又开回一辆崭新的毕加索。我问,多少钱,

    母亲说,价格不贵,重在实用。

    我难得地调侃了一句,说:「香车,美女,咱家都齐活了呗。」

    「德性。」

    母亲甩了一个白眼:「以后去平阳用得着,再说跑业务也方便。」

    「嗯。」

    「东西都收拾齐了没,趁高峰期前,妈带你去平阳多玩几天。」母亲麻利地

    整理着换洗衣物和用具用品。

    「也没啥可收拾的。」

    「你呀,」母亲头也没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时间也赶紧考个证。」

    出发的日子小舅小舅妈姥爷推着姥姥都来了。父亲那天死活说要送我,母亲

    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

    小舅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又不是啥生离死别,林林不是不回了,

    有姐代劳哥你还乐得消停点不是。」

    「呸呸呸,张凤举你会不会说人话,」小舅妈一听急了:「啥死死死的,滚

    一边啃你槽子去。」

    说完她自己眼眶却红了。

    奶奶隔老远就眨巴着眉眼一路踉跄,小舅妈忙跑过去扶着奶奶,才避免了她

    老人家上演了一场出师未捷的戏码。

    当车启动的瞬间,奶奶终于还是唱了出来:「凤兰啊,照顾好林林,」起初

    还能压抑情绪,后来就完全原形毕露放飞自我了:「我的孙子呃,想家了,见天

    就赶紧回。啊?

    和平刚回没几日头,这伢子又要跑嘞,老婆子我这命……」

    总之一阵稀里哗啦送别独奏曲,伴随着车子开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她老人家

    那独特而又充满韵律的京韵大鼓飘荡在城北上空。恍惚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去上

    大学呢,还是要去上战场了。

    第二章

    平海隶属平阳,离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据说我乡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之后,

    多么奇怪的事儿啊,这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你如果非要弄出个一二三四丁卯丑寅,

    我也说不上来。60年代那场破「四旧」运动,北方地区的祠堂,宗庙——包括藏

    于其中的族谱家谱,基本都被推倒砸烂、焚烧殆尽。后来多次重修族谱,也没弄

    出个所以然来。听爷爷说,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确实姓李,少部分姓严。

    后来李姓逐渐外迁,严姓却多了起来,但孝李塘这个村名一直沿用下来。理

    所当然地,某些不成文的族训也得以了保留,比如每逢乡人赴外求学或仕途升迁,

    到昭陵祭祖,祈愿帝灵蔽佑。显然在我看来,这块贫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们,顶

    多让后世子孙求了个心安理得。至于出没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出平海后,在毕加索上母亲说起这事儿,几经犹豫,我们还是杀往了烟霞镇。

    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母亲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

    于是我们先去大雁沟。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胜在地势险峻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

    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远

    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烟从两边的木房子中飘出来,弥漫在长长的巷道里,带着世

    间甜腻而真实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白生生地俏立

    于视野之内,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兰花。后来,母亲在那些巷道的青石板路上玩

    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轻盈而欢快。

    还有那抹不经意泄出的灿烂笑容,刹那间足以让万物失色,这些都深深地刻

    在了我脑海里,永生难忘。那是我见过的母亲最快乐的样子。也许每个旅行的人,

    都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见证一个地方曾经留下的痕迹。我们会对着那些空旷峡谷、

    辽阔草原、温柔的溪涧大声呼喊,然后对它们说bye bye。记得离开大雁沟时,

    我们的声音一直在那里飘荡,回声持续了将近1分半钟。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

    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坛口的凉亭里呆了一阵。

    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母亲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

    好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

    照过一张类似的。

    「好早,七九年,那会儿这么矮。」母亲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你姥爷姥姥一块儿照的,他们就站这儿。」母亲说。

    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

    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你姥姥身体不好,姥爷背儿上来,气都没换一口。」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没坐过缆车。」

    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

    常刺目。

    「也就是去师大报到那会。」脆生生地。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

    风中的鸟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舆家普遍认为昭陵的风水乃中国历代帝陵之最,

    但我实在搞不懂「最」在哪。这里开发成旅游景区后,庄严肃穆早已不复存焉。

    后来娘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马夫,背景是连绵的大山。远处乌云

    压顶,那坨灰色的铅块粘在画面右下角,这驴日的还在东蹿西跳地躲猫猫。

    「平阳十八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母亲说完,对我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

    让我眼皮猛然直跳。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不出那个

    笑起来的嘴角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东西,比如霞光,晨雾,甚至一朵花。我徘徊

    在这凄迷的景象之中,然后心里就涌出一朵花。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里。」马夫操着平普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母亲那马儿真白,白的耀眼,散发出股神秘光泽。我挑得匹枣红色马,头大

    颈短,体魄强健。

    「这些都是蒙古过来的良驹」,马夫告诉我们。谁知道呢。我们毕竟没有草

    原勇士与生俱来的「调马」天赋,只懂些简单驭马技巧,于是我就揪住了左侧缰

    绳。马的嘴巴被缰绳拴住,你一扯,它铁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

    巴会痛(马儿好惨)。我挽住缰绳往母亲那边扯,马就靠了过去。

    和母亲挨在一起后,鼻间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控制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下意识地,我转头看向母亲。

    「嗳,」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

    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马夫真是深谙人意。」这么想时,神使鬼差地,我顺着他话就亲上去。我

    的意思是——我只是撅起嘴唇,抬起下巴,乐呵呵地把嘴递过去。母亲侧过脸来

    接我嘴唇,那难度不亚于接一个来路不明的飞镖。

    然而她接住了,简直不可思议。我五雷轰顶般亲到母亲丝绸般的脸庞,一股

    莫名气流嘭地自肚腹冉冉升起,熠熠生辉。当那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时,马

    夫同志就在这一刻咔嚓了。照片里,我在吻母亲的脸,眼睛睁很大,很圆,溢满

    理所当然地惶恐。母亲眉眼蹙阖,上唇微翘,似还有些调皮,却又一付风平浪静,

    如厚重的云。九嵕山主峰山势突兀,海拔1188米,头顶天空蓝的发亮,白雾正从

    半山腰升腾而起,和云层媾合一体。

    远处一块颜色更深的灰蒙蒙幕布,遮断四方,似泼洒地墨汁魔幻般渲染在上

    空。那个地方正在下雨,离我们拍摄的地方大概2公里远。当晚,母亲和我决定

    临时留宿烟霞镇,因为8月20有个祭拜仪式。我当然不信鬼神,但也不好当母亲

    面「以下犯上」、「公然忤逆先祖圣灵」,虽然我很早就「犯过上」了。

    找了家旅馆,到前台登完记,房间就在2楼。提上行李,理所当然我就直奔

    楼梯间,憋着一泡尿呢。楼道里有些昏暗。我像一阵风,把一个打楼上下来的年

    轻人撞了个趔趄。对方似乎操了一声,当然,也许没有,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

    要的是我的膀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母亲跟在后面,一边给人道歉一边低声数落:「这

    么大人了,瞅你那出息,像什么样?

    !」

    冲上楼打开房门,扔下行李我就扑向卫生间,还一边大叫:「操,可憋死我

    了!」

    尿柱子急得像激光枪,打在马桶壁上哗哗响。我享受着释放的快感,似乎看

    见了门外母亲那苦笑和奚落的样子。

    「楼道上撞着人了你不知道啊,看你这么猴急?」母亲大概刚进来,还挎着

    包。

    「是么,我这身手还会撞着人?」走出卫生间,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亲不置可否:「我去洗个澡。」

    接过递来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才发现母亲脸畔居然残留着两抹淡淡

    绯红,我不由心里一跳。刚想说什么,母亲已扭身进了更衣间。

    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声:「妈。」

    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有听到。

    我又大声叫道:「妈。」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问我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没事儿。」

    母亲噗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这孩子,莫秒奇妙!」

    说着,她趿拉着凉拖,拿着换洗衣服,就款款进了卫生间。紧束的浴袍下腰

    肢轻摆,肥硕的臀部绷出内裤的痕迹。我一阵惊慌失措。努力摇摇头,摆脱掉头

    脑里的「龌龊」念头,尽管刚释放完的老二胀的发疼,我还是慢吞吞地走向其中

    一张床。有点失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躺到床上,我少年老成地叹了口

    气。

    昭陵耽搁两天,8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时离西大报到也就四五天时间。

    很显然,开学季,赴校生已经陆陆续续多起来。在大学城附近小镇上逛了一

    圈,好些旅馆竟然人满为患,主要是双人间稀缺。好在老妈子提前预订了客房,

    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平阳。

    平阳这座古都,总让人忆起唐王为母尽孝筑起的五座高台。第二天,理所当

    然就和母亲去了云居寺,据说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第二进院落,就不

    让往里面去了。据工作人员说,后边的院落只有逢法事活动才开放,而且必须是

    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看来云居寺还是颇具神秘色彩的,这个安静的寺院,倒

    是处沉心静思的方外所在。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来。老妈子游兴不

    减,扯上我就杀往下一个目标。

    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诗情画意、文化瑰宝」,祖

    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见识」、「开阔开阔眼界儿」。后来好像又去了师

    大,其实西大老校区离师大就不远,都在市区东部那旮沓紧挨着。大学城是新校

    区,在郊外,与古城墙隔条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艺、乐、商等院系全

    在这边。但很显然,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

    离开学还有两天,韩东给我打来个长途,这家伙已到了北航,刚开课。他问

    我到平阳没。我说到了。他说杨刚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没了音。我不知道他什

    么意思,喂,喂好几声后,半晌,才听到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我妈在省军区医院,

    得空帮我去瞅瞅,给她说,事儿都过了,该放下放下吧」。印象中韩东跟父母关

    系一直闹得很僵,高三几乎很少回平阳。什么原因,韩东没说,我也没问。

    唯一能确认的,那两位前辈无非都是省里「位高权重的顶天人物」、「随便

    哪位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这些是杨刚的原话。而我所知道的,是韩东一

    直住在平海小姨家,后者我倒见过两次,一个留有齐耳短发,干练麻利而不失娇

    柔的时尚女性。

    刚挂断电话,母亲洗澡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问谁呀。我说一同

    学。她说男的女的。我当然说男的,女的谁打电话给我。

    母亲「哟」了一声:「德性。」

    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咋说你来的。」一只手飞快而来,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母亲还是盯着我。这就很有点

    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母亲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

    旧。当然,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我方失败告终。红着脸,我把头撇

    过一边,掏出烟盒递过去,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毫无办法,母亲得意洋洋发出了

    胜利的笑声。记得那天晚上,天空散满星斗,夜色深远而明亮。我推开旅馆窗户

    的时候,就看到有个人在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乐中,借着那弯银白月光,

    鄙人得以一睹尊容。

    那人非常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棱角分明,但很颓废。他一个人安静地站

    在那个地方,朴实而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蒙了一层平河

    厚重的水气。

    「靠,」我叫母亲过来看:「在烟霞撞得是不是他?」

    母亲走到窗边,低低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记得后来,母亲叹了口气,双手搭上我的肩膀:「长大了,妈也守不住你。」

    娘俩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窗前,不知怎么搞得,我突然心烦意乱。直到杨花般

    的星光落满母亲肩头,我最终强忍住了转身抱紧她的冲动。

    母亲回平海那天,我在地摊上买了个很小的兵马俑。磨蹭半天,我始终都没

    说话。直到车子启动,我才把兵马佣塞进车窗,「还小啊你?离开家,终归会和

    小时候不一样。

    个子高了,迈的步也大,总不能老在原地转悠吧,」在刺鼻的尾气中,母亲

    「敦敦教导」:「抬头往前走走,没准路就宽了,你觉得呢林林?」

    老实说,当她用某种特定语气来表述一些事儿时,大多是做了某项重大决定。

    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啥儿?」

    她问想啥。我说我想起了我还欠你什么来着。

    母亲向后倒,像要昏厥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

    我说:「怕是以后没得还呢。」

    母亲切了声:「那就别还了。」

    楞了好一会,我只好笑道:「开车注意安全。」

    这傻逼国产言情剧桥段简直令人绝望。

    ***  ***  ***

    我的童年与大多数同龄人并无二致。儿时琐碎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莫过

    于母亲自行车的车铃声,和每次坐在母亲膝头怀里,那首百听不厌的童谣「月亮

    牙儿,本姓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后来

    上了学,盼望母亲接送我上下学,便成了最开心的事情。

    记得有次小学数学比赛。时间是初春。白天仍然较短,晚上很长。按照惯例,

    比赛结束,我到隔壁的二中教研室找母亲,母亲没在。问了几位老师,都说,放

    学后,没看到母亲。后来门卫室的老头告诉我:「你妈下了课大约半个小时后,

    就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她没跟你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刚好陈老师路过,看到了我站在校门口,就说:

    「你看看,都怪我,忙的把这茬给忘了。

    她有事先回了,让你比赛完自个儿回去。」

    学校离家其实并不远,大约两、三里路的样子。当时天已经黑得不像话,还

    刮着风。实际上,这条路,母亲带我骑车走过很多次。从二中出门左拐,路的尽

    头就是小学。在小学的路口右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经过两座桥后,前面

    就是正对水利局大门的那条环城路。这倒也没啥,唯一害怕的,就是第一座桥旁

    边的那片坟场。听说县公安局以前在那枪毙过人。有个傻逼说,每到月黑风高的

    晚上,时常有阴魂飘浮鬼火飞舞。

    那天也不巧,这段路的路灯刚好坏了,气氛更显得阴森。路上几乎没任何行

    人。风高月黑,独步乱坟岗,鄙人毕竟还是头一遭。

    经过那片坟场时,我总听到后面还有另一双脚步声,老觉得有人跟着。猛然

    回头,除了夜间那条惨白的柏油路,就坟场里几处黑森森的凸起,像女人的乳房。

    前一半路,我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来的。后一半,好歹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却又

    猛然想起,鬼魂没有脚,又哪来的脚步声?但感觉那个影子总在,而且离我越来

    越近,似乎伸出爪子要来抓我的脖颈。我禁不住脖子一缩,脚步加快,连走带跑

    地往前冲。

    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个影子就会直接冲到我的脸上。后来,我也管不了

    那么多,两个手背过去托着书包,狂奔起来。一直到小桥之上,我才稍微放慢了

    步伐。

    小桥过去的街道两边,分布着一些小商店。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晃荡,路上

    映出了昏暗摇曳的树影。沿着路边,远近耸立着几棵老槐树,这个季节树叶基本

    上掉光了,新芽尚未长出。光秃秃的树枝,当风掠过,树枝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伴随低沉的呜咽,仅有的几片叶子,随风摇摆,保持着可笑的坚贞和活泼。

    桥这头的灯光,映的坟场那边更加昏黄一片,我才发现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

    冷汗,还是热汗。管它呢,反正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谁曾想这时,桥下面突

    然一阵急促的响动,伴随着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若有若无。在寂静暗夜的

    呜呜风声中,显得尤为凌乱而突兀。这声音让我一度认为桥下有人大病初愈后又

    哮喘发作。

    然而接下来传过来的一句话,异常清晰,却使我落荒而逃。

    「用力,不管了……快点使劲干我!」一时间连脚下的水泥板桥都在抖动喘

    息。说不好为什么,那种颤抖而欢愉的声音,总让我想起「地动山摇」这个词。

    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努力想起,这个似乎非常张狂又耳熟声音的主人是谁。

    回到家,发现家里人已经在吃饭。母亲连声说,林林回来啦,就赶紧起身盛

    饭。神使鬼差地我鼻子一酸,撇撇嘴,慢慢地一步一顿往母亲身边挪,靠在了她

    身旁。母亲什么也没说,把我揽入怀里,轻轻抱了会才吃饭。那天晚上,我遗精

    了,人生第一次。早上起来,掀开被子,杏仁味扑鼻而来。把湿漉漉地裤子胡乱

    塞在了枕头下面,我就着急忙慌地上了学。晚上回到家,拿着那条充满腥味的裤

    子我就往卫生间跑。

    然而,神使鬼差地,还是遇见了母亲,理所当然我就涨红了脸。

    母亲见我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接时,被我挡开。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不都是我帮你洗的吗,」母亲伸过手:「拿过来,

    做你作业去。」

    我侧过身,脸红得像要把屋子点燃起来:「不用,我自己洗。」

    绕过母亲,惊慌失措地跑进厕所就把门关了起来。

    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厅堂

    的过道里,她望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你个小屁孩儿,以为你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安的气流从身体里氤氲开来。我不知所措,低着头,然后像只剁

    掉尾巴后活蹦乱跳的猴子,窜入了自己房间。

    「以后还是妈洗。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母亲笑得花枝乱颤。

    我关上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严和平,你家宝贝儿子成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门外母亲的声

    音,清脆又清亮。

    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我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

    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屎黄色。像极了

    院子里傍晚的天空。之后过了几天,我却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这一度让

    村里的那群逼们和王伟超羡慕了好久。

    记得一天清晨,我和母亲正准备去学校,刚出院门,就碰到大姨张凤棠和小

    舅妈来窜门。我一向跟我亲姨不太对付,于是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

    低声说了句,妈我先走了。我刚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听说林林哦——嘿

    嘿。」小舅妈吃吃的笑。

    「哎哎,李秀琴你这个大嘴巴。」母亲的声音里也隐隐带着笑。

    「啊呀呀,这是好事啊,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我亲姨那讨厌而

    张狂的笑声,总让我想起奶奶常讲的狼外婆。

    小舅妈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当初我15岁才——」

    我把自行车从院子里用力推出来,以至于太过用力,链条脱落,轮子死活动

    不了。

    「哟哟,害羞了!哈哈,你家林林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这么不正经。」母亲笑骂一句,跑

    过来扶正自行车,「卡住了,不会轻点你。」

    「小屁孩儿懂个逑,怕啥。」

    小时侯,当我发现因为内裤的摩擦会导致下体的膨胀时,心里总会腾升起一

    阵阵的紧张和愉悦。那让我总是想把手伸下去挠骚的微微的酥痒,在不合体的夏

    季短裤或冬天层层叠叠的秋裤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吸引我可耻的注意力。最可

    怕的是,学校的夏季校服,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地从二年级一直穿到了五年级。

    那晚的梦遗,让我心烦意乱愤怒无比的同时,却也凭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

    的情绪。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满嘴的小绒毛,虽然稀疏,却很明显,腋毛

    和阴毛也开始往外撺。

    嘴边的绒毛没法遮掩,只能任由它成为邻居打趣的对象,总有好事者偶遇时

    大声地喊:「林林嘴上长毛了,下边长毛了没,快脱裤子让你叔瞅瞅。」

    而我则像被现场逮到的小偷做贼心虚般满脸通红。却又理直气壮地嘟囔出一

    句「当然没有」,然后将脚步提高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撤离。虽然嘴上那么说,洗

    澡时,我却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些令人羞涩甚至恶心的东西,让我总

    是彷惶不安。我每天都要盯着镜子里嘴唇上的「胡子」,腋下的腋毛,下体的阴

    毛和时不时勃起的老二无数次。只要确认别人也一样,我就可以舒好大一口气。

    上初中后,对女人这个词的浅薄了解,完全依赖于王伟超的启蒙。我记得那

    个春天来临的傍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校门外大街上。他对众逼说,他父

    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

    他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天王伟超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紧张。

    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的满腔热忱。

    几天以后,王伟超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

    显然我和其他逼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王伟超准备打开那本书

    时,我彻底慌乱了起来。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

    来是冒险的行为中去。所以王伟超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时,我立刻自告

    奋勇。

    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时,我体会到的是心脏和耳膜的强烈冲击,尤其

    是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讶声和绘声绘色,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很难得有第二次。王伟超的大胆总是令人吃惊。那张彩

    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渐渐感到腻味了。有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

    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

    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王伟超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当我胆战

    心惊地提醒他说,小心她去告状。

    他一点也不慌乱:「告个鸡巴,不会的,你个逼放心。」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王伟超的话是正确的。

    ***  ***  ***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不完的

    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

    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

    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奶

    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

    几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

    当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

    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

    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

    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你还想找

    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对象关键

    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钦点女婿。

    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段时间,也

    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亲被

    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片地,

    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后,村里环

    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童年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有时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后来

    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或母亲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要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看

    「能为人民群众挽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之后,

    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年下来

    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

    家里的存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里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

    用房),卖猪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

    当时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万,还缺4万。

    这真的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

    家里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

    惯坏了这孩子。

    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交甚广,家

    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课,回家后

    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我。

    最初郁闷的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

    被人指指点点。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育,在他的怂恿下,我

    加入了校田径队,每天早上5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4点多就会起床,给我

    做好饭后,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

    什么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

    有一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

    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

    见厨房还亮着灯,但到大门口时我才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我敲门喊了几声妈。

    不一会母亲开了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厨房怎么还

    亮着灯,我走时关了呀。这时,从厨房出来了一个人,矮矮胖胖的,似个不倒翁,

    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没多想,打了声招呼,拿上护膝就走了。

    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

    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啊。姨夫可谓我

    家常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人一直评价不高。

    所谓家丑不外扬,不清楚的,以为是张家姐姐看中了陆家的人脉和钱财。实际上,

    却是张凤棠还在读中学那会,被这个陆永平不知道耍了啥手段,灌醉后弄到床上

    给肏了。后来陆永平拿着钞票软泡硬磨、死缠烂打,张凤棠一个中学生,哪里招

    架得住。

    尽管百般不愿,却还是让这个陆永平得手了几次,居然把肚子给搞大。

    当时母亲一家差点和陆永平闹翻了天,也就我姥爷好面子,才没闹得邻里皆

    知。

    后来权衡再三也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张凤棠只得辍学嫁给了陆永平。当初

    因为年龄不够,没领证就摆了个酒。知道内情的母亲,因此就恨上了这个陆永平,

    从没给过好脸色,也经常骂父亲少跟陆永平混一块儿。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天的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米和1500米。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领

    导、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起

    话来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以

    来见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始

    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我

    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

    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

    米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米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跑

    了个1500米,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又领着

    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饱。饭

    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我好好

    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

    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几个高中生赶走了。于是我决定回

    家。在停车场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

    的王伟超。我从旁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

    应。一路上我骑得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

    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紧锁。去参加运动会,我也没带钥匙。靠墙站了一会儿,

    我打算到隔壁院试试。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万,卖了4万。

    不过买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

    身体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该

    是趁放假,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隔壁东侧有棵香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

    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主干,沿着树杈攀上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

    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这段时间乏人照料,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

    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

    本想到厨房弄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

    声,是个男人,简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到

    他是不是受伤了,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

    很明显,声音就来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

    声脆响,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怒斥。尖锐而刺耳,像砸碎一地的玻璃,沉入了黑

    暗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我虽未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

    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性犯罪情节,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

    这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还有扭打声和女人的叫骂声。

    深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

    映入眼帘是两个半裸的身躯,秃头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撕扯着什么,脊梁黝黑发

    亮。

    女人挣扎着,裙摆扯至小腹以上,一截藕臂在空中挥舞抓挠,一双莹白的丰

    满长腿不断蹬踢,胯间黑乎乎露出赭红色的肉,一根跳动的老二不得其入。看不

    见两人的脸,但我知道,秃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

    的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双腿突如其来颤抖着,汗如雨下,却也不

    由怒火狂生。拳头攥得紧紧的,我都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节节爆裂的声音。

    强自镇定下来后,我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

    间,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我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很快,惊动的

    人上楼了,正是陆永平。

    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

    「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梳了个马尾。这打破

    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差点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陆永平上前想要和母亲说些什么,「滚开!」母亲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他再

    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母亲「啪」

    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又

    拍拍裤袋,没再说什么,怏怏下楼,从院门口晃了出去。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

    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

    想到号子里的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又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

    过的惶恐将我完全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饿死我了,还没吃饭呢。」

    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了

    俩鸡蛋。

    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

    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

    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脑袋里却装满翻腾滚荡的熔浆。我要不要掩饰?

    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

    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不用担心,余下的4万会凑齐的。

    爷爷磕着烟袋,问:「从哪儿弄的?」

    母亲说:「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万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来。」

    爷爷冷哼一声,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老板还

    不是他引来的?

    !」

    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

    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

    八蛋!」

    三个人都愣住了。

    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

    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

    好歹是你姨夫。」

    「狗屁姨夫。」我摔门而出的时侯,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

    用余光扫了母亲一眼,我感到脸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脚面上。

    第三章

    第二天5点钟醒来,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母亲胯间那团赭红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烦乱。不一会儿母亲在门外问我几点起来,

    早上不还有比赛。我没吭声,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又问了两声,见我没有回应,

    就拧开了门。我赶紧闭上眼。

    母亲敲敲门,说:「别装了,不还有运动会,快点起来!」

    我不愿搭理,索性闭着眼晴,瓮声瓮气地说:「8点钟比赛才开始,还早着

    呢。」

    在床上磨蹭到6点半才起来。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净净,瓷碗又换了个新

    的,连蒜苗都安然无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亲什么也没跟我

    说,除了叮嘱我洗洗早点睡。

    母亲不在厨房,但早饭已准备好了。油饼,米粥,凉拌黄瓜。

    我洗洗脸,刚要动手吃饭,陆永平却是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林

    啊,今天还有比赛吧?」

    我冷眼看着陆永平,想回一句,发现如鲠在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

    好继续埋头喝粥,干脆不搭理他。陆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边坐下,却是从上衣

    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过了半晌,他说:「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

    我听着这话,腾地站了起来。还没发作,母亲却从外面进来。

    她看都没看我,径直走到陆永平身边一把把烟夺过,丢在地上一脚踩熄,冷

    着脸说:「要抽出外面抽去,别在小孩面前抽。」

    陆永平堆起笑脸,连声说:「好好好,晓得了……」

    待母亲出去后,他才又转头对我继续说道:「呵呵,我看见你车了,忘了吧?」

    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我浑身的力量也像被抽走了,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

    车还扔在家门口。现在透过绿色门帘,能模模糊糊看见它扎在院子里。我心下恼

    怒,但又不知道该干啥,只得坐下,把黄瓜咬得脆响。

    「哎……」

    陆永平这个时候叹了口气:「这里面的事情复杂得很,林林你还小,你不懂……

    「王八蛋。」

    我咬着牙打断了陆永平的话:「不是为了我妈,我弄死你!」

    陆永平看着我涨红的脸,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别怪姨夫啊小

    林,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再说了,我也不能白借给你妈钱,你爸这事儿一下子弄

    进去几十万,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啊。

    说是借,其实就是给嘛,谁还指望还呢?」

    我放下筷子,瞪着他:「那什么老板还不是你引过来的人?」

    「你听谁乱嚼舌头?」

    这下陆永平是真愣了,看他发愣的样子倒不似作假,我拿了个油饼,嚼在嘴

    里,不再说话。

    陆永平这边拍拍桌子:「这姓史的是我引过来的不假,但我引他来是玩牌,

    又没整啥公司了、投资分红了、高利贷了,对不对?

    这也能怨到我头上?」

    虽然年少,平时我也没少听人议论,对这事也算有所耳闻,就说:「人家都

    投钱,你怎么不投钱?」

    陆永平说:「怎么没?

    我不投了1万!」

    我冷哼一声,继续嚼黄瓜。陆永平见状,很快又堆起了笑脸:「好好好,都

    是姨父的错,姨父没能替你爸把好关。

    但咱们想办法,对不对,咱们想办法把我和平老弟捞出来,行不行?」

    母亲平时没少在我面前数落陆永平,我下意识地一个字也不会信他。现在想

    来,陆永平也是个厉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贪污受贿,那是远近闻名。不时有

    人到乡里、县里告状,查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陆永平倒是安然无恙。

    「谁稀罕。」

    放下筷子,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要没事儿,少往我家跑。」

    陆永平却是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父求你个事儿。」

    我看着他不说话,陆永平继续说:「昨天那事儿你可不能乱说,姨父这又老

    又丑的不要紧,可不能坏了你妈的名声。」

    「滚开!做得出还怕别人说?」我听得火冒三丈,平时在电影电视及村妇们

    的家长里短里,可没少听过谁家偷人养汉的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

    在母亲身上,而且是与自家亲戚。最让我无法接受的,还是和这个让她恨之入骨

    的秃瓢儿——陆永平!

    我要走,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呢,姨夫肯定相信你,你这正长身体,

    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

    「谁是你外甥!」我甩开陆永平,陆永平却摸出了两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这让我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

    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里。说实话,虽然家境还行,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

    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多钱。

    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出来时,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母亲表情冷淡,和平常差不多。

    我狠狠地瞪了眼陆永平:「快滚吧。」

    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那我先走了啊。」

    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站了半晌,等陆永平走

    远才上了自行车。在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伙

    问起父亲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球杆一摔,直接蹬上车回了学校。在操场上溜

    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部队一起吃了饭,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天

    是800米,入围的有16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

    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3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张罗好了饭菜,问儿子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

    母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

    吃完饭,我刚要出去,却被母亲叫住:「林林。」

    我说:「咋了?」

    母亲顿了一下,说:「恭喜你拿了奖。」

    我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米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

    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弄

    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

    婕也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

    叫过来一起吃。

    奶奶叹口气说:「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

    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么话。

    奶奶说:「我的儿啊,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

    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

    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

    完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

    整个过程母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5月5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两

    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弄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导

    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了

    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

    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只有父母卧室透出少许粉色灯光。我径直进了厨

    房,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

    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卧室并没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

    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泡面快吃完时,院子外传来了由远而近的响动,随后,

    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我心里一沉。陆永平踱进院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

    个大肚子。这个人这么肥,又有这么大的一个肚子,总是让我惊讶,以为他随时

    会摔倒。

    他笑着说:「哟,小林,怎么,还没吃饭?」

    我没搭理他。他干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走,姨夫请你吃

    饭。

    想吃什么随便说。」

    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

    他自讨没趣,只好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

    过不去的坎儿。」

    撩起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

    我说:「没鸡巴事就快滚吧。」

    把自行车推进来,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黄,10个有6个都是瞎的。沿

    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田。小麦快熟了,在晚风里撒

    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明。此

    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发

    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身往家走。远远看到母亲站在

    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

    进了院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

    什么。我说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房间。

    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就睡啊。」

    ***  ***  ***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

    学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

    面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

    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

    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应该是去往我家方

    向。我车子骑得飞快,擦着边儿一晃而过,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夫都要撞。」

    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刚盖住屁

    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了,就匆

    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下颠了几

    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裤。

    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我说林林,别堵路啊。」

    停好车,我上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

    陆永平在外面说:「林林,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对于刚才的母亲,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种屈辱感从胸腔

    中冉冉升起,让我攥紧了拳头。

    我到厨房洗了洗手,转身出来对陆永平说:「滚远点。」

    随即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应声倒地。

    晚上躺在床上,鸡鸡勃起的坚挺,依然困扰着我。出于对那一瞬间熔浆喷薄

    而出时身体愉悦的渴望,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重复了困惑已久的颤抖。沉沉黑夜,

    极度乏力的空虚之后,我脑中却充满恐惧。这似乎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那位已

    故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颤抖与恐惧,是人的至善。是的,我手淫了。而那肥

    白硕臀和胯间黑乎乎赭红色的肉,总是在眼前闪现,让我茫然无措,惶恐不安。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

    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

    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

    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就聊起了手淫。有个

    二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

    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一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

    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头上。我激动地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时至今

    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

    怀念。

    5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

    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

    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打声招呼啊?」

    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

    母亲厉声说:「你发什么愣,快洗洗吃饭!」

    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

    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

    母亲这才说:「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

    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绷紧了脸。从父亲出事起,我

    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

    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

    是个庞然大物。

    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床单被罩不是才换过?」

    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

    感到飞扬的心又跌落下来。

    ***  ***  ***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

    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

    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

    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

    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

    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

    人。

    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

    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

    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时正直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

    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

    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

    过两天审完了,人就放出来了。」

    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

    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

    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

    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矮胖矮

    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

    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

    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

    没看见。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

    他们吓死。

    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学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

    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

    张凤棠长我母亲两岁,嫁給陆永平以后就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

    了家小宾馆。表弟一声不响已经吃上了。

    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

    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

    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

    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

    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平海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

    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

    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

    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

    关于张凤棠,我也说不上好恶,只是单纯地喜欢不来。直到后来上了大学,

    和母亲经历了太多磕磕绊绊,我才明白,对于张凤棠,我应该是怜悯多于憎恶。

    又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了

    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哪

    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的影子,心里乱七八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从你

    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也不

    提和平的事儿。

    这可是你亲姨呢。」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  ***  ***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

    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

    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

    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

    可别小瞧了。

    再说,不还有林林吗?」

    我说:「对,还有我。」

    奶奶哼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6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

    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

    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

    得事先说好啊。」

    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

    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

    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

    哥明天也会过去。」

    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

    「哟,大壮力来了?

    那我可回去咯。」

    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

    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天就收了3块地,大概4亩左右。26

    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亩,养猪场

    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

    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

    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

    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

    我没吭声,咬牙扛完了麦袋。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

    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

    啊!

    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

    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

    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

    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

    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

    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

    我理都没理,远远地甩了一句:「滚你妈屄,别惹老子。」

    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

    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

    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

    我头也没抬,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出了院门。

    7月1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集

    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育

    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

    完了他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

    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3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

    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

    不要。

    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

    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要?」

    我说要你妈个屄哟。

    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得邴婕怎么样?」

    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开始灰心丧

    气。98年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国企改制。大量下岗工人没事可做,何

    况我这种「乳臭未干地小毛孩」。陆永平那三百块钱,却如墓碑硌在了我心头,

    让我缓不过劲儿来。

    记得那天,当我从一条小巷逃也似的出来时,步伐已不再轻快,甚至有点漂

    浮。消毒水的味道仍未散去,虽然全身乏力,我却难掩莫明的喜悦和忐忑。回到

    家里时,院子里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说:「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会儿给你妈送饭。」

    我问往哪儿送。

    她边翻炒边说:「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

    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机器?

    人力机器。」

    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干过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锅里。我

    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

    我说:「又不用机器,他陆永平去干什么?」

    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呢。

    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劲了。」

    我又问:「爷爷呢?」

    奶奶揭开蒸锅,一时雾气腾腾:「你爷爷上二院去了,气管炎作二次检查。

    我也抽不开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吧。

    「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呢。

    「奶奶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11点多送过去就行。

    「奶奶前脚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

    啤酒放在前篓里,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

    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

    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

    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分地。西侧大

    概有6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

    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

    的屎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

    的事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

    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

    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两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两副帆布手

    套、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事

    实上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种不舒

    服的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轻轻

    推开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服自

    己的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

    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停着一辆自行车。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

    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

    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种着棵槐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

    粗。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我抱住树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

    了上去。

    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

    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

    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

    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

    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

    后来就大门紧锁,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

    院子挺大,有个三四百平。两侧十来个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

    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桶,散着十来个饲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

    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露出深深的勒痕。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

    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

    旁边就停着陆永平的烂嘉陵。而大门后的自行车,正是母亲的。平房虽然简

    陋,但还是五脏俱全,一厨两卧,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露天浴室。

    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圆几十里有

    名的赌博窝点啊。

    我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中间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西侧卧室窗户:也没人。厨房?

    还是没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到左手隐隐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

    了道豁口,鲜血淋漓。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争吵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

    糊糊,但绝对是陆永平。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那是个杂物间,主要堆放

    饲料,窗外就是猪圈。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左手,我绕远,轻轻

    地翻过两个猪圈。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倒不大。杂物间没有

    窗帘,盖了半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

    她脸撇在另一边,看不见表情,一只手撑开了身前的陆永平。一切俱在眼前,

    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穿着印有中国石化的那种工作服,他抓着母亲丰腴的手臂,轻轻拉了

    拉。

    母亲猛一把推开他,摆正脸,厉声说:「你松开,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了两圈,落到了地上。这一推,陆永平被裤

    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露在裤子外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挺一

    般,尤其在一张大肚腩下显得甚为可笑,至少当时的我应该也不止那尺寸。当然,

    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的成人阴茎。

    我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猪圈里。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不知什

    么时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窗口。陆永平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

    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一声,左脚「腾」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

    地。

    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了几秒,淡淡地说:「放开。」

    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不出声才讪讪地说:「凤兰真对不住,哥一见

    你就激动。」

    母亲不理他,径直提上被扯松得长裤。

    陆永平说:「妹儿你不能这样,哥我可憋好久了呢。」

    我扫了一眼,他确实憋着,直撅撅的,紧皱的睾丸上满是黑毛。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母亲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

    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

    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

    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屋里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

    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

    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啪」地一巴掌甩过

    去,低吼道:「你放不放开?

    !」

    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伤口却疼得直咧嘴。好

    在陆永平松手了。

    他说:「好,我放开,但你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

    母亲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陆永平:第一,和平

    的事,不管是不是你在背后怂恿,也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钱我都会如数还你;

    第二,我从没给过你其他方面任何许诺,也不会让你碰我。我们的关系,仅

    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似不甘心。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

    陆永平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

    别管是不是封口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

    母亲说:「他奶奶送饭该到了,我去接接。」

    陆永平似是非常生气,就这一瞬间,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

    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咬着牙关,恍恍惚惚冷汗

    直冒,直至有脚步声响起,我才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

    了眨眼,油腻腻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

    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

    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

    花椒树上梦幻一跃。

    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双臂发麻,双腿

    无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椒树距离平房至

    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说

    一个半大小子。

    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

    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

    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

    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

    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

    沫,还是擦不干净。

    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手掌心一下下有

    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刚喊了一声「小舅」,就有人出来了。是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

    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

    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色苍白。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

    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

    问:「你怎么来了?

    你奶奶呢?」

    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泥痕遍

    布,左腿裤脚似沾着更多泥泞。我张张嘴巴,似乎想吐些什么出来,最终却什么

    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

    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奶奶做啥好吃的?」

    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

    母亲拿着毛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

    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

    开饭啦!」

    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

    太周到啦!」

    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吃饭

    了小舅。」

    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先回了。」

    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

    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

    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

    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

    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

    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

    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事都

    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亲——

    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时骨头

    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而我记得的是,

    当医生检查完伤口,又瞅了瞅我脸色,虽有些讶异,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盯瞩,要多注意休息,失血过多,近期少做剧烈运作。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11门课,足足煎熬了3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

    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第四章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

    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

    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

    「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

    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

    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

    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

    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顿,却最终还是忍住。

    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

    我皱皱眉:「还有事儿?」

    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

    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你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摸索一阵后,抽出了几张小

    金鱼,「给,还你。」

    「还啥?」他半张个嘴,唇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

    我置若罔闻,说:「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会还你。」

    「你晓得有多少钱?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行吧,」

    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

    我说:「没事儿就滚吧。」

    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

    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

    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

    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妈?」

    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

    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

    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

    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唉我操,这货脑子有病吧。

    「想听不?」

    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吃火锅。」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再吭声。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

    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

    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

    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

    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

    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

    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

    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

    老板娘走开后,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故事的真实性

    不得而知,荒诞不经又无聊至极。我听得索然无味。

    其实我也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

    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

    我不置可否。

    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

    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

    陆永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

    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

    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棒!太棒了!

    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

    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

    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

    地。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

    ***  ***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

    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

    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

    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

    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省市均有

    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

    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

    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

    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四五,刚被客运公司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

    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

    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

    嗓音:「猜猜看。」

    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叫了声舅妈。

    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这身高,已成

    大姑娘了!」

    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

    「上鱼塘溜圈了。」

    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

    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

    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

    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

    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

    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

    「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应最快。

    我没理他,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

    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

    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

    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

    色!」

    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

    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

    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

    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

    色如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

    走在路上捡的。」

    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

    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

    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

    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

    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

    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

    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

    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

    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

    「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

    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

    说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怒目瞪视着他。他说:「真不要?

    切,我还不知道你们。」

    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

    美。

    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

    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

    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两年而已,最多后年4月份人

    就出来了。

    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是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

    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1万,说是小舅给了5千,剩下的5

    千就当没看见。

    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

    儿不用啥时候用。」

    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

    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

    那晚来送信封是他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钱迟早会还的。」

    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

    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

    家就借了2千对不对?

    后来突然就拿了3万5,这下又是两三万,你说他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  ***  ***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

    被所有人抛弃。我也终于找到了一份工地发传单的事儿,每天清晨天没亮,母亲

    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赶个早高峰,两个时辰,10块钱。活不累,钱不多,但

    好歹有了第一笔劳动所得。后来,我还会时不时偷偷跑去工地上打些零工。几小

    时的重体力活下来,收入明显比上午可观。每天上午和晚上回来,我都会到村头

    水塘游泳,洗尽满身的疲劳。

    水塘里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

    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

    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

    我赶忙跃入水中。

    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

    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

    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没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

    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我当然没去。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

    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有次母亲突然问我,整天不见你人,都死哪去了。我说找

    同学玩呗。她就说,作业写完没,也不见你温习下功课。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

    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

    不走,有时甚至会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他几句。

    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

    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好像比我还高,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

    人,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

    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

    他「呸」了一声:「你个逼是不是去卖血了?」

    一通屄屌屄屌之后,给我递来一根烟,接着又说,「我都看见了,新民巷那

    家黑诊所给端了。」

    我指了指隔壁,用唇语说,别告儿我妈知道!他说你个软蛋,不要命了。后

    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

    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

    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

    愣了愣,说去过几次。

    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收工刚回,王伟超来喊我,说大清早你个逼跑哪了,

    快,她们还等着呢。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恤,七分裤,白球鞋,马

    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

    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

    把人等死了!」

    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

    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

    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

    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

    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

    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

    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

    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

    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

    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

    还各来了一瓶啤酒。

    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

    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

    固下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便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

    我说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

    玩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

    篮里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

    衣裤。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

    晚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

    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

    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

    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由心里一疼,随之而

    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我的面落泪。但也不

    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着,

    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

    连工地和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静地可怕。母亲也始终不苟言笑。

    其中某个下午,天气太热,我也没去工地。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

    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

    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

    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

    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

    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  ***  ***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

    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

    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难以启齿的

    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铺上几张

    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下去。母

    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

    有次母亲刚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

    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

    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

    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

    我哼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还有水声,不由一阵纳

    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母亲却已从里面出来,

    用毛巾擦着头发,说她房间空调坏了,出来洗个澡。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

    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鸡鸡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

    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父母房间灯已经关了。

    上了楼,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天气这么热,房间没空调不怕热出

    病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

    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

    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

    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

    人便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个人

    可怕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

    低沉的争吵声,女声说:「干啥你,出去。」

    「着啥急,哥想你了,每次来看你咋跟仇人似地?」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

    母亲说:「非要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门,你是要闹得全村人都以为我跟你有

    啥事儿是不?」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

    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陆永平说

    了句什么。

    「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陆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

    看见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

    「滚。」

    「咋了嘛?」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才磕得着实不轻。杂乱的脚步声,母

    亲没有说话,似乎在用力推开陆永平。

    「你啊,这啥脾气?」

    陆永平想靠近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

    母亲似已推开了他,房间里一阵可怕的安静。

    「到底咋了你说嘛?」

    陆永平突然抱住了母亲:「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就让我弄一次……」

    「滚开,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

    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

    「还有,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

    陆永平在母亲身上摩挲着:「凤兰,成全哥一次吧……」

    「你……嗯……干什么?!」

    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放开,放开你!」

    母亲在挣扎:「再动手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

    咋办?」

    「我管你咋办,你能要点脸不?」

    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点,好不好……」

    「不可能!以后别来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母亲声音清脆,寒意彻骨。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怨恨。我紧紧靠着

    墙,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也许我的出现会让母亲难堪,也许陆永平马上就会发现

    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暴揍那家伙一顿,毕竟——被欺辱的是我母亲!

    陆永平啥时候走的,我记不清了,这货死缠烂打的功夫远近闻名,庆幸的是

    母亲始终没给他任何机会。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奈和徬徨。头

    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声,我握紧拳头,任眼睛一眨不眨直至天明。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

    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

    洗脸刷牙。母亲还没起来。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饭,蹬上自行车就出了门。忙完事

    儿回来九点多,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服就跳了进去。

    水有些凉,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桥

    洞里蹲了会儿。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回荡、放

    大,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咙沙哑,

    我才又跃入水中。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欲睡都不

    见人来。我不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厅。

    往常人满为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这两天

    检查,歇业。就这么蹬上车,漫无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锁,虽

    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突然

    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但东

    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就

    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

    归时已是午后2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

    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

    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我没吭声,转

    身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呢,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双手抱胸,板着个脸。

    「去玩了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

    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

    我洗了洗脸,就着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

    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嘴:「说过多少次了,又喝生水。」

    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饭。

    母亲伸手拍开我:「一边呆着去。」

    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接连退了好几步。

    「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

    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

    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搭着一张早已晒干的旧凉席。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

    到6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

    没。

    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

    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看闲书呗。」

    母亲说:「看啥闲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

    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

    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

    我起身就要上去,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

    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你妈啊?」

    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

    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妈妈你休要后悔」

    ,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

    来越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

    突然,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

    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

    的声音。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

    地唠叨个没完。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

    地看着我,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只觉身体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

    些人家阳台上的风铃。我倒有个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

    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声。

    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人影。犹豫片刻,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母亲已不见了。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

    要出去,一撇脸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内裤。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

    裆部都是湿的,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又硬了起来,

    赶忙扔下,仓皇而出。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也没啥心思去工地,遂翻出

    《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

    华生

    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缅怀挚友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

    夏洛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呢?当然不会啦,下面就是,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

    早知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

    正看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

    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

    我这才发现窗外已艳阳高照。

    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内裤。我径直进了厨房。

    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

    母亲在外面笑着说:「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啪地摔了筷子。

    半晌,母亲才问:「咋了?」

    我隔着门帘说:「天天都是油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

    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来:「严林我给你说,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

    「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

    来。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

    我匆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

    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楼。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

    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

    饼就啃。

    奶奶问:「咋,没吃饭?」

    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

    还有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

    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毫,电视里播着《西游记》。

    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在楼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

    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

    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淤血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

    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

    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

    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

    吃蒜辣捞面。

    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

    把人憋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工地逛了两圈,没找到工头。说实话,这货倒挺爷们。见我年纪小,人

    也机灵,就总安排些轻松活计给我,工钱「随时可以预支」。他说「穷苦人家的

    孩子,不容易」、「在你身上,总会看到了我曾经桀骜不驯的影子」。他让我叫

    他刀哥,可我没理他。回来在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

    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我光着脊梁又到了家里。

    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楼。拐到二楼走廊,

    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静悄悄的,我

    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又沉

    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上。

    「毛巾。」母亲头也不抬,突然说。

    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

    「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

    子也擦了擦。

    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容易

    不把你妈热死。」

    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让我脸红心跳。我不

    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

    母亲挤了挤我:「去去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

    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不。我说还行。

    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

    我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

    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

    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

    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

    听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

    亮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

    许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平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

    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

    听段戏。」

    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

    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

    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即便如此,记得那天晚上,酷热把人砸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空气仿佛都

    在冒烟。躺到凉席上,那团剧烈的岩浆又在我体内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

    路大摇大摆、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耷拉脑袋,抱

    条凉席铺在了父母卧室地板上。母亲冲完凉推门出来,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由远

    而近。扭头一瞥,我登时全身僵硬。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

    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母亲抬头撇了我一眼,稍显讶异,却似波澜不惊,

    说:「要脸?

    转过身去。」

    我如梦方醒,急速转身。窸窸窣窣中,背后传来幽幽地「上面呆着多舒坦」。

    记得后来母亲穿得是件蓝白睡裙,乌亮秀发披肩,稍显散乱。几缕湿发粘在红霞

    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荧色灯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不

    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我坐在凉席上,胸

    口砰然直跳,脑子里方寸大乱,头也不敢抬。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突然噗嗤

    一声,说:「发什么愣?

    要睡睡床上啊,睡什么地下。」

    她的话使我瞬间石化,恍然间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陷入到了窘迫当

    中。

    当时我感觉自己应该特猥琐、特傻逼。

    我站起来,怀着惶恐的心情趴到了母亲床上,就那么直挺挺、僵硬地趴着。

    一接触那双明亮的眼睛,我马上垂下头,既羞愧,又害怕。

    不知所措中,我坚难地吐出一句:「空调啥时修的。」

    「重新加雪种了,没坏。」母亲头也没抬,手上翻着一本书。

    「你趴着睡啊?」她突然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手拍在我屁股上,「唉?翻身。」于是我翻身,

    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知愣了多久,被鼻翼间萦绕的香气唤回神来。其时甚不

    算晚,墙上座钟敲响9下,余音缭绕。母亲丢开书,把头枕到我臂弯上,脚趾摩

    沙着我的脚掌,不经意地搔着痒痒。我的腿扭来扭去,仿佛为了使僵硬的身体显

    得活泼,头也在跟着晃动。

    她被我弄得烦了,索性用双脚夹住:「皮痒啊,别动。」

    说话间母亲似带着一缕笑意。我动弹不得,朦胧氤氲从身体里荡漾开来,愉

    悦中带着尴尬。母亲却一脸风轻云淡。

    「妈。」我扭过头,从睡袍岔口望过去,圆润丰乳如庞然大物倒扣在上面,

    膨胀地躺卧在丰腴肉色中。我深吸一口气,慌忙撇过头。

    「咋?」声音很轻。

    「不咋。」盯着天花板,我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楞了片刻,母亲翻身,用手捧住我的头,明眸中水雾弥漫,盯着我说:「平

    时有这么乖巧就好了。」

    「我答应了陈老师照顾你的。」这句矫情话溜出嘴时,我却惭愧的无地自容。

    「好啊,这你自己说的啊,还要每天晚上下来陪妈,你可别反悔。」母亲似

    笑非笑。我楞了楞,眉头痉挛着缩成一团,心里已擂响了那通巨鼓。

    「倒还勉强你了,去去去,不情愿就滚蛋。」母亲胳膊肘拐了我一脚,香气

    怡人。

    「什么味儿,」我讶异道,「沐浴露这么香吗?」

    母亲噗哧一笑:「好闻啊?

    狗鼻子你。」

    「好闻,比姥爷的卤猪脚还好闻。」我由衷说道。

    「滚。」母亲轻拍一下我胳膊,又掐我腰眼的肉,「埋汰你妈呢?」

    我说是真香,再闻闻,作势从腋下嗅至颈间,顿觉鼻腔中乳香四溢。

    母亲轻哼一声,推开我,说:「行了行了,哪有人香水抹那的。」

    躺回原处,手不知该往哪搁,嗓子眼直发痒。母亲侧过身子躺平,抓过我手

    枕在颈脖下,微眯上丹凤眼。嘴角似撇着一抹轻笑,表情平静,彷如沉入了深邃

    的湖底。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使我

    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我僵直地双腿一

    阵痉挛,神似鬼差地老二就顶到了她髋部。

    母亲「嗯」地低呼一声,睁开眼,诧异地撇了我一眼。随即挪开了距离。瞬

    间我汗就下来了。搞不懂为什么,当时非常突然,我确实直挺挺地硬了,那始料

    未及的勃起,让我再次陷入窘迫与慌乱。

    「明儿个早点起。」

    母亲也不看我,翻过身去:「睡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