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作品:《锁深宅

    正统十四年十月初十一,北京城局势风声鹤唳。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未到隆冬,气温却已骤寒。

    我在清晨的风声中醒来,脚下的土地微微战栗,空气中有令人不安的躁动,蔓延进每个人的血液里。

    我知道,该来得,终于来了。

    也先,兵临城下。

    北京城头九门号角一起吹响,呜咽声蔓延百里,百姓掩面,无一人不哀啼。

    我也怔怔落下泪来,我生于平安盛世,不知乱世惨痛,如今国难当头,方知史册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却是多少先辈用血泪换得。

    街头到处都是整装待发的士兵,司徒陌早早出府,不见影踪。

    很快所有街巷都接到于谦的令状,“但凡披戴盔甲者,一律出九门迎战,全体出城后,九门关闭,不论生死,不击退也先军队,绝不准开门。”

    是一道生死状,也是一道催命符。

    至此,北京城内全体将士,背靠北京城墙,背水一战,再无退路。

    我不知道司徒陌被派在哪个城门防守,崇文门和正阳门朝南,面对关内大明江山,也先若想攻打,势必绕过整个城郊,途中还会遇到来自宣武门守将汤节的攻击,我私心以为,这两个门在这场战役中最为安全。

    我虽是这城里唯一知道这场恶战结果的百姓,但我却不知司徒陌在这场恶战中的生死。

    七月那场北伐带来的心惊,如今再现眼前,生死存亡,只在一线。

    我到底还是忍不住,托了管家出去打听。

    清晨薄雾散去的时候,管家归来,带来最坏消息:“三爷跟着于少保,守在了德胜门外。”

    司徒府上下,满门老小,无一不哭啼不止。

    德胜门正对北方,也先骑兵一冲而下,一旦开战,德胜门外,将是最惨烈的战场。

    司徒陌选在此处,怕是存了有去无回的心思。

    可他早晨出门的时候,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连一句后事都不曾交代,我心里搅着难受,却无处发泄,满门哭声,愈发扰得我心神不宁。

    我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将新唐托付给了奶娘和柳红,换了身府里下人的男装,用炉灰将脸颊涂得污糟不堪,从后门溜出府去。

    往日喧闹的北京城,今日竟安静地连一声狗吠都无,大白天的只我一人穿梭在大街小巷,如入鬼片,惊得我后背直起了一道白毛汗。

    德胜门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杀伐震天,厚重的城墙亘古不变,巍峨屹立,却挡不住生离死别,血溅沙场。

    城头大明旗帜迎风猎猎,我多么希望能上去看一眼,外面是我这辈子的夫君,他此刻正在浴血奋战,我却只能在城墙的这头眼睁睁地候着,候着他的生死,却无能为力。

    我滑坐在地上,人生的任何时刻,都没有这一瞬间来得悲哀,我恨苍天不公,让我历这人间惨剧。

    北京城的城墙巍峨高耸,厚重伫立千年,可却挡不住城外遮云蔽日的惨呼哀嚎和冲杀进攻,刀枪.刺入胸膛的声音太过密集,到最后,连绵成铺天盖地的声浪,将我掀翻在地。

    我捂住耳朵,却挡不住泪流满脸,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消逝的生命,那里头,会不会,有一声,是属于我的丈夫?

    我不敢想,不忍触碰,精神几乎崩到极点,我哀哀痛哭,“上帝耶.稣,观音如来,炎黄大帝,列祖列宗,求您们保佑司徒陌,让他平安归来,小女子堕入这五道轮回,已是最大的天谴,愿上天持最后的悲怜,留下我这最后的一道依仗。”

    我趴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连连磕头,额头很快磕破,有血漫红了这陌生的土地。

    身边有不忍的声音响起,亦是一个女子,“你也是来找夫君的?”

    我吃惊转头,此刻的我,定是十分地不堪,一脸的烟灰,额头渗血,惨不忍睹。

    “是啊,我夫君在德胜门外杀敌,我怕他有事,来此等候。”

    我忽然发现,原来只有对着一个陌生人,我才能无牵无挂地直视自己内心,司徒陌,是我的夫君,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生,都将托付于他。

    爱也好,不爱也罢,情情爱爱的,都是虚妄,守得住心也好,守不住心也罢,终其一生,我不过是司徒陌手中一玩物罢了。

    可我,反复劝告自己,反复压制的感情,都在此刻,在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前,通过一声“夫君”倾泻而出,毫无保留。

    我掩面痛哭,城外大元军队又近得寸许,楼上守兵开始躁动,有流箭不时射上城头。

    厮杀声遮天蔽日,血光几乎冲上云霄,我在城里瞧得分明,远处的白云亦被染红,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杀戮中,天空竟然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

    虽不是六月,却也不是寒冬,农历十月十一而已,怕是老天也不忍了吧,我在那一刻无所依托,伸手拉住了身边女子的双手。

    “你说,我丈夫可能活着归来?”

    那女子生得一对极漂亮的杏儿眼,此刻眼里有着与我一样的哀恸。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我夫君死在城外,我便出去与他死在一处。”

    我又掉下泪来,问道:“我叫暖暖,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我姓石,家人都唤我月娘,我今年二十五岁虚岁,该唤你一声姐姐还是妹妹?”

    这具身子刚满二十,我便道:“姐姐,妹妹给你行礼。”

    月娘拉着我的手,“不必不必,今日不知有没有命回去,我与妹妹如此有缘,定是上天安排。”

    说罢从袖笼里拿出一块玉佩,那玉遍体翠绿,望之生寒,我想起胸前秀囊里另外一块意外得来的玉佩,心下疑惑,抬眼去瞧月娘。

    只听月娘说道:“妹妹,我若是死在城外,这块玉佩,便送了你罢,我夫君还有一个妾室,我不愿这传家之物被她得去,你我今日有缘,望妹妹成全于我。”

    原来也是个可怜之人。

    我恻隐之心顿起,接过玉佩,放入秀囊,两块玉佩放在一处,贴身佩戴。

    “姐姐放心,妹妹定会妥善保管,有妹妹一日在,便有这玉佩一日在。”

    正说着话,忽听城墙上火炮齐鸣,“轰隆隆”犹如雷声推进,硝烟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呛鼻的厉害。

    我与月娘用衣袖捂住口鼻,换了个上风头的地方蹲着,这城墙厚重的密不透风,一丝缝隙也无,想往外边瞧上一眼,竟是毫无可能。

    正发着愁,忽然听得外面号角锣鼓齐响,我不明就里,只听月娘说道:“这是发起总进攻的信号了。”

    我与她对视了一眼,都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中人几欲呕吐。

    月娘终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这外头的几万士兵,哪个不是别人的丈夫,又哪个不是别人的儿子呢?”

    雪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得吓人,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仿佛凝固住,在死亡面前,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惧。

    乌云蔽日,这炼狱般的修罗场却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迹象,天色越来越黑,只有火炮轰鸣时,才能将天边的某一处照亮。

    北斗七星在天边闪烁起来的时候,我才惊觉,天,黑了。

    我往德胜门的铁门冲去,那千斤重的铁门巍峨却又不堪一击,有巨大的木桩在外头击打,一下,两下,三下,大门便颤巍巍地摇晃起来,我哭嚎起来,“司徒陌,你在哪里?”

    我一声声地喊,风把我的声音送出城外,“司徒陌,你在哪里?”

    “你要活着回来。”

    德胜门外的荒野里,早已不似人间,从天地间倒灌的巨大旋风夹杂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残肢断臂卷去任何一个地方。

    被砍去前蹄的战马扬起脖子哀鸣,在这哀痛欲绝的惨叫声中,活着的人都好似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魔。

    城头的火炮冰冷无情,一声声地发出轰鸣,一团又一团的巨大火焰,落入人海中,在这红莲业火的焚烧中,僵硬的泥土地上,原本已经死透的躯干,又挣扎着扭曲,如果走过去细听,那样扎穿人心的声音,在怒吼,那是灵魂死前的怒吼,那是不甘的怒吼,那是战争中最绝望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地狱,那声音是人类千百年来的噩梦。

    有人身上着了火,身上的铠甲早已被血水和伤口黏连在了躯壳上,他们在战场上疯跑,风助火势,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烟火,绮丽绽放在这荒野里。

    其中一个人跑过司徒陌的身边,他停下来,司徒陌便从那一团火光中看见了那双眼睛,是昨日还在一起上朝的兵部侍郎,他落下男儿泪,一刀砍去了他的头颅,这样死得快。

    战场蔓延地越来越大,司徒陌双眼被染得猩红,是敌人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喷溅造成,他想起两个月前的土木堡,他想起那么多同僚手足,被一刀一个,被马蹄踩踏,被刺刀扎穿。

    他心中的恨意便又无限放大,他口中有血腥味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他自己咬破了舌尖,他举起手中的砍刀,朝着天空,那与人间炼狱截然不同的,宁静的天空,高声长啸,“来吧,上来吧,今日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了吧。”

    手中的刀刃砍得缺了口,腹部的旧伤撕裂开来,也先的骑兵整队的从远处冲来,他与身边的几个残余部下,翻身上了最近的几匹马。

    他们高声狂叫,“杀”,然后一齐举着刀,向着那些战马扑去。

    扑出去的瞬间,司徒陌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在那样杀声嘹亮炮火喧天的焚炉中,他竟听到一声如黄鹂鸟一般的清脆叫声,“司徒陌,你要活着回来。”

    他艰难地扭回头,身后不远处,是暗沉的德胜门城墙,在这样肃杀的风雪和残杀中,静默无声,已经有也先的部队搭起梯子,试图往上攀爬,楼上暗影沉沉,有火把和乱箭飞下,很快便势如燎原,护城河里一片火光冲天。

    静谧的雪夜和无尽的杀戮,形成无比诡异的和谐,一切仿佛静止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声,“司徒陌,你在哪里?”

    只是一瞬,身边的战友已经嘶吼着冲杀而出,司徒陌再不迟疑,策马而奔,眼前有清丽的模样不停闪现,一如土木堡之役那天,他在漫天飞雪和漫天飞血中全力冲刺,他告诉自己,要活着回去,那个魂牵梦萦的苏婉柔,他还想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