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

作品:《世界快乐日

    花园,树荫下,空躺椅。

    郑瞿徽跟着坐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叉着覆在脑后,一双大长腿微微屈起,找到了舒服的姿势。

    隔着一张小圆桌,伤心和散漫,失落和惬意,无地自容和淡然处之。

    大相径庭的两种情绪意外互撞,不过咫尺。

    风划过缝隙,林叶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势要抖落些什么。

    他们就这样静处了许久,谁都没有打破和谐。

    在大自然的背景音下,偶尔几声女孩吸鼻子的动静,郑瞿徽难得觉得安宁。

    原先就在卧房里午睡的,不曾想半途撞见了她,这午觉的尾巴被扰清醒了。

    少年又打了个哈欠,眉目惺忪,凭空生出几分困意。

    忽然间,从女孩子口中轻软地吐出一声“谢谢”,他破梦而醒,不觉怔忪。

    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

    就好像点燃了烟头,深吸一口,瞬时亮起忽明忽暗的星火点子,然后,一粒烟灰跳脱轨道蹦进了心脏的某一处。

    他是被烫醒的。

    也困惑,却抓不住头绪,权当意外一场,揉了揉胸口便作罢了。

    年少心动在浑然无绪的失措里碰了壁。

    “你纸够不够……”他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操。

    少年突兀地抓了抓头发,更乱了。

    “不是,我是问,你刚哭什么。”是了,他想问的是这句。

    不提还好,这一提,才缓过来的情绪又有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女孩猛地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眶,兔子似的,瞳眸里夹着细碎日光,晶闪闪的晃眼。

    鼻头红红的,瘪着嘴无端委屈,更像是无声反驳。

    郑瞿徽见过女人哭,也弄哭过很多人,落泪这件事对他而言烦扰比冲击沉重。

    换个女朋友就能目睹一回,频繁过后是感官麻木连同情都死了。

    不论是嘤嘤装哭的,嚎啕大哭的,还是不依不饶恳求的,撒泼打滚赌咒的,同样喧闹。

    还真没见过眼前这种。

    眉头微皱,小嘴一抿,双眼皮迭出“八”字效果,强撑着一股子倔硬是盛住了盈盈水泽。

    尤其在看到她一汪分影里那个泡发水肿的自己,滑稽又新鲜。

    少年撤回了目光,鲜少地,在对视里是他落荒而逃。

    轻咳一声缓了缓尴尬,“既然不愿意被人看见,干嘛跑出来,回家里想怎么…嗯…都行啊。”

    “哭”字被替换成另一个略带深意的发音,反正她懂就行。

    他没说错。

    才冒出来的锋芒和不忿被句句在理的字眼悉数斩断,蒋楚沉默不语。

    距离上一次跟着姑姑来郑家,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升初中后,蒋楚很少随姑姑四处做客了,今次会跟着来,事出有因。

    就在昨天,蒋楚找妈妈提一句学校郊游的事,佣人说妈妈在午睡。

    进了父母的卧房,没有人。正要离开时,一阵不寻常的振频骤然响起。

    应该是行动电话,蒋楚猜测。

    声音的源头来自于床头柜的第一层。

    拉开柜子,只放着一部老款的滑盖手机,是爸爸的。

    早两年前就被换下的款式,怎么还有人打电话来。

    彩屏界面还亮着,电话已经断了,未接来电的备注显示:朱小姐。

    看似普通称呼,却出现在一只被淘汰的旧手机上,就很蹊跷。

    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埋下,生根发芽只一瞬间。

    手指点击按键,通讯记录只有两个未接,日期显示都是今天。短信界面里收件和发送栏都是空的,清理痕迹明显。

    最后在草稿箱里,蒋楚找到了两条发送失败的信息。

    发信日期是昨天,内容露骨低俗,言辞间夹杂着隐晦的暗示。

    蒋楚不知道她是怎么将手机放回原处,怎么离开那间房,怎么回到自己的卧室。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心底深处那个伟岸高大的父亲形象轰然坍塌,碎成一地荒唐。

    晚间,父母结伴而归,有说有笑。

    蒋亭见到她时,和往常一样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问了一句“今天过得好吗”,蒋楚失魂地点了点头,他笑着说“那就好”,而后进了书房。

    一切如旧,蒋楚甚至怀疑午后的窥探是一场噩梦,再不然,是上天和她开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玩笑。

    翌日晨起,她又一次溜进父母的房间。

    那只旧手机还在,只是通讯记录和短信都空了,连草稿箱也删得一干二净。

    骤然,梦醒,残酷的现实彻底击溃了蒋楚万分之一的侥幸。

    她真实地目睹并经历了一场骗局。

    恍惚间,那个人,那间卧房,甚至整个蒋家弥漫着阵阵恶臭。

    她一秒都待不下去。

    当郑瞿徽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时,问题的答案和“为什么哭”一样讽刺。

    蒋楚想着想着,心不受控地阵阵抽紧。

    那眼泪跟闹着玩似的,哗一下涌出来,刹时梨花带雨。

    操。

    转个头的工夫,刚才还逞强狡辩的小屁孩成泪人儿了。

    郑瞿徽一摸口袋,纸没了,只有半盒抽剩了的烟。

    总不至于把烟盒递过去:嘿,来一根?

    还是那句话,女人真麻烦。

    “喂。”他叫她。

    “那什么,袖子要不要。”

    少年扯着半边五分袖,凑近了问她,还挺诚恳。

    那衣服他穿了大半日,染上了青春期男孩子独有的味道,蓊茂,甘洌,是晴朗里最饱满的一颗柑橘。

    蒋楚看着他凑近,扭头,小手推搡着少年的手腕,是排斥的意思。

    她不要衣袖,哪怕是柑橘味。

    郑瞿徽又一次抓了抓鸡窝杂乱的头发。

    静默了片刻,然后起身。

    树影窸动,女孩睁着泪眼望去,只见男孩矫健的身影平地而上,踩着边上的台阶跃起,拖鞋掉了一只,他没理会,照样蹿到树梢,又蹦到阳台扶手边,几下就翻上了二楼。

    身手敏捷,一看就是惯犯。

    蒋楚看傻了,嘴巴张成了“o”形,一想到那只落单的拖鞋,又觉得无厘头搞笑。

    二楼阳台的落地窗开了又关,再打开,少年从阳台上扔下两盒纸巾,干湿都有。

    成功原路翻下,穿上先前不小心遗落的拖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事人一样走过来。

    抽走最上层几张沾了灰的,将剩下的两盒都给他。

    “拿着。”现在她可以使劲哭了,纸管够。

    蒋楚机械式接过,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种虚话听不听的也没所谓,郑瞿徽素来不讲究。

    顾自擦着手,指关节处破了皮,应该是爬下来那会儿在阳台倒角砖上划到了,小事情。

    正忙着呢,边上沉默许久的人忽然开口,话里还残留着没散去的哭腔。

    她说:“我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声音含糊不清,郑瞿徽还是听清楚了,稍稍一愣。

    这算是豪门丑闻了,还是自己的父亲,她竟然肯告诉他,就因为给她递了纸?

    小孩真好骗。

    “你怎么知道,你爸告诉你的?”

    他顺口反问,擦完了手又开始擦膝盖,不疾不徐亦不见怪。

    蒋楚:???

    郑瞿徽:……太年轻

    (bgm:

    (所有年轻人年轻人年轻人,问题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