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94-395)

作品:《大明天下(第四卷)

    2019年12月18日

    第三百九十四章·西安城中论胜负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伞盖云集身着号衣的鼓吹乐手与当军卒队伍分列两边气势煊赫周边百姓不晓得要来什么大人物畏惧不已纷纷绕道进城。

    当先的红罗镶边罩伞下几名盘领乌纱的红袍官员聚在一处喁喁私语。

    “怎人还未到马府台该不是有何疏漏吧?”陕西政使安惟学脸颊瘦削棱角分明炯炯双眸一转不怒自威。

    “断然不会下官自潼关开始便安排铺马通报行踪那一行人一早离开临潼新丰驿今日定会到达。

    西安知府马炳然用宽袖擦拭着额头汗渍冲着驿道尽头翘首以盼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声冷哼方面修髯的陕西按察使曲锐愤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门尚有诸多公务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

    “臬宪休要意气用事丁南山一路西来晋境同僚丢官下狱者已有数十人前车之鉴不远万不可因迎迓小事结怨缇骑啊。

    ”马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这知府不够看谁愿拉你这倔驴出来。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问罢了何须大肆铺陈怠慢方公务!”曲锐扬首昂然。

    “朝仪休要聒噪。

    ”安惟学对着曲锐微微摇头。

    曲锐可以不给马炳然情面但对素以清谨闻名的安惟学却发不出火来放缓语气闷声道:“行之兄南山小儿迟迟不至分明有意轻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岂不让天下耻笑。

    “三司大员俱都在此谁都可以借故不来唯独朝仪你——不可不来。

    ”安惟学注视曲锐沉声道:“丁寿此来皆因郿县民女宋巧姣不服判决进京鸣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寿问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学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红罗华盖“你我皆饱读诗书难道养气功夫还比不得黄口稚子!”

    曲锐顺着安惟学目光望去见那边曲柄伞盖下坐着一个清秀的锦袍童子不过总角幼龄面上却显露出一股与年岁不称的沉稳之气。

    曲锐识得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长子朱惟焯这孩子刚脱襁褓便父母双亡由伯祖母秦简王王妃抚育而今年龄尚幼莫说袭爵连秦王世子的封号也未请到。

    朱惟焯与西安各司衙门官员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样时候不短可仍旧仪态闲雅言行守矩让心中烦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脸发烧不好再说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贾能将一条巾呈给小主人低声道:“小爷这人还没影儿要不您到暖轿里歇息片刻?”

    接过手巾擦拭额头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缓缓摇头“不必了。

    “恕奴婢多嘴您年纪小骨头嫩何必受这风吹日晒的活罪便是迟迎片刻谅方官儿们也无人与您计较些什么。

    ”贾能从小看着朱惟焯长大见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劝。

    “方或许没人说些什么可府里却一准会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视前方轻声说道:“贾伴你知道伯祖父无嗣父王以旁支承袭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红袭爵不过一年父王与母妃便双双亡故若非伯祖母将我从小带在身边不离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长到今日……”

    “小爷……”见小主人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过得如履薄冰贾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断不会让人动您一根汗毛。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朱惟焯将手巾递与贾能淡然道:“天家无亲情我已想开既生在皇家享锦衣玉食之富贵便该承受这尔虞我诈的危局。

    贾能张口欲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天家无情皇门无义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岂是他这一个王府承奉能改变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复杂嘿然不语一直翘首企足的马炳然突然惊喜大呼“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官道尽头一行车马迎着秋风迤逦而来观马上骑士装束迎候的众人心中巨石落人终于到了。

    车马行近马上骑士也惊讶于眼前兴师动众的人潮一骑催马上前大声喝问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当道?”

    安惟学与曲锐等人交换一番眼色安惟学上前两步略作拱手道:“陕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缇帅大驾。

    队伍当先的一辆马车厢帘轻挑一个年轻人跃下车辕疾行数步隔着老远便抱拳施礼边走边笑“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万机拨冗来迎丁某已是惭愧不安累得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

    安惟学等人先是讶异这位锦衣缇帅竟如此年轻随后丁寿的态度更令众人愕然他们早听说这位丁大人一路过来黄河那一边的官场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怜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因不满丁寿居高临下的威胁语气上奏申诉想讨个公道便被发出前事削职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几十年的官了谁敢说屁股底下绝对干净!此番这么给丁寿面子集体迎送除了官场礼仪一多半也是被吓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这尊瘟神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轻气盛说些不中听的大家也捏鼻子认了没想到一见面这小子说话客气平易近人似乎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尽管疑窦丛生一众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见礼陕西政使安惟学、按察使曲锐、都指挥使刘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马炳然其他什么长安知县、咸宁县令云云总总丁寿记不全也懒得去记。

    “缇帅奉旨出行为国宣劳一路辛苦下官于馆驿略备薄酒为大人一行洗尘请缇帅枉驾就席。

    ”西安知府马炳然欠身笑道。

    “这个么……”丁寿额头微蹙语意踟蹰。

    “缇帅可有不便之处?”安惟学问道。

    “丁某并无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风寒亟需求医问诊。

    “哦?”按察使曲锐庞眉轻扬“寒邪入体非同小可老夫识得城中一位名医专善此症缇帅可将病患交于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诊治。

    曲锐见丁寿不应反而面色古怪攒眉道:“缇帅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

    ”丁寿苦笑“患病之人与臬宪有些瓜葛乃是尊驾治下的民女宋巧姣。

    丁寿来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锐也知道那丫头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状打官司的被告总是喊冤老爷子也没当回事可现在却被丁寿不信任的语态给激着了。

    “犯人反异家属称冤自可按级上告国法如此老夫听其自便缇帅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连坐全罪可缇帅若以为本官会对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将曲某看轻了。

    ”曲锐大袖一挥怫然不悦。

    “臬宪休要急躁缇帅并无他意只是为大人着想希冀曲公避嫌为上。

    ”马炳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事关利害缇帅所忧不无道理。

    ”安惟学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门来办。

    “行之兄你怎也怀疑我?!”老友也质疑起自己曲锐更觉羞怒。

    “有劳方伯了。

    ”丁寿欠身道谢又冲着曲锐略带歉然道:“曲大人多谢好意丁寿谢过。

    重重哼了一声曲锐将头扭向一边。

    丁寿也没心思和老家伙置气玩匆匆安排手下护卫交接。

    “朝仪你……”

    安惟学想安抚曲锐几句不想曲大人两眼望天来个充耳不闻。

    一声喟叹安惟学低语道:“朝仪的品行操守我自是信得过但世间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辈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还未见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锐耸然动容不错呀女子大多体弱万一那宋巧姣沉疴不起一命呜呼他又如何分说得清安惟学而今是替他挡灾啊。

    “行之兄……”

    安惟学摆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

    那边丁寿已经交代清楚马炳然热心恭请众人起行各人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两行鼓吹前面引导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西安府城。

    ***

    鼓乐声喧鸣锣开道陕西三司及府县各级衙门的仪牌密匝如林冠盖云集队伍所过之处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好大的阵势这位丁大人的排场可真不小。

    临街的一处酒楼上司马潇端杯噙笑凭栏俯视。

    “哼不过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罢了”一旁捧着酒壶的慕容白菱唇轻撇神情不屑“若是帮中摆开排场师父的气势定胜他十倍。

    “哦?”司马潇剑眉微微扬起转向另一侧的伊人笑问:“映葭以为呢?”

    “没看到不晓得。

    ”白映葭不自觉摸了下腰间匕首蓦身回席坐下。

    司马潇挥手制住慕容白几欲冲口而出的抢白之语轻笑一声也回到席间“不错眼见为实凡事未得亲见切莫妄下断言白儿还不谢过映葭师叔指点。

    慕容白闻言神情一窒呆站未动。

    司马潇眼波轻转不满之色一闪而逝慕容白霍然惊觉躬身施礼“多谢师叔。

    白映葭蛾眉轻敛缄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映葭我再敬你一杯。

    司马潇言笑晏晏举杯相邀白映葭不声不响陪饮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马潇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儿把盏。

    “师父没有酒了。

    ”慕容白回道。

    身在酒楼司马潇不但自带酒具连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劳。

    “再温一壶来。

    慕容白朱唇微翘美目满含嫉恨扫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愿捧起酒壶。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

    ”白映葭正待起身突然被司马潇扶住了香肩。

    不带白映葭相问司马潇嘴角一抹“上来一位高手。

    举手一招酒楼雅间的隔扇门无风自开现出了外间大堂的数张散座拐角楼梯处一个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楼。

    慕容白见这白袍人浓眉大眼躯干丰伟左手握着一柄宽约四指的长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长过四尺通体血红鲜艳刺目。

    “师父此人似乎是‘关西无极刀’战千里。

    ”慕容白附耳低语。

    司马潇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听闻战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来连胜一十九战声名鹊起但他与天幽帮却素无瓜葛今日怎会寻上门来她心中虽疑却也没放在心上若是来寻麻烦的直接料理了便是。

    战千里虎目四转大步走向了大堂角落冲着一张桌子前的食客背影大声喝道:“萧别情我寻你寻得好苦!”

    背对战千里的食客一身青长袍闻声苦叹“若只寻萧某喝酒萧家快意堂永远欢迎战朋友我又何必躲在这里!”

    “你我比试以后随时可以喝酒。

    ”战千里双手拄着连鞘长刀炯炯目光凝视着眼前背影。

    “战朋友你出道以来连胜十九场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前辈高人萧离不过一江湖浪子阁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胜不过春风快意刀学刀又有何用!”战千里将无极刀在楼板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萧离你已得刀圣前辈真传却屡屡避而不战对得起萧家在武林的赫赫声名么!”

    这通大喝声若洪钟震得周边食客耳鼓作痛蹙眉不已。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位武林四公子之首的别情公子终于起身转了过来只见他疏眉朗目丰姿俊雅只是眉宇间几道川字细纹郁郁凄苦之色挥之不去看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两鬓之间已有点点星霜。

    见萧离起身战千里立即屏气凝神如临大敌手腕一震四尺二寸的无极宝刀破鞘而出。

    楼上食客见有人拔刀相向顿时一阵惊呼胆小的甚至直接钻到了桌子下。

    萧离团团拱手说道:“萧某与朋友切磋技艺扰了诸位雅兴心中抱愧斗胆请诸君移步他处此间便由在下做东。

    大家可不关心有没有人结账何况能不能走也不是你来做主得看拿刀的同不同意才是。

    “都他娘看我干什么没听见萧公子让你们滚嘛!”战千里眼中只有萧离哪管别人境况。

    话说得不中听旁人却如奉纶音张皇失措挤下了楼梯。

    “你的刀呢?”战千里问。

    “春风快意刀出必见血谓之不祥少用为妙。

    “你看我不起?!”战千里横眉怒喝。

    “不敢。

    ”萧离摇首“战兄只想公平一决何必纠缠萧某是否用刀呢?”

    一声暴喝战千里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身形如暴风般猛然旋转刀锋划出一道耀眼的长弧刀锋未至相邻的几张桌椅已被刀气撕裂刀光直趋萧离。

    死亡交织的旋风刚一及体萧离整个人便像秋叶般被风激起任凭狂风肆虐他只随风飘荡若即若离刀光始终追不上他的飘忽身形。

    刀光卷起的风势转瞬稍弱萧离空中探手一把抓住战千里的手腕顺势一带战千里旧力将尽新力未生高大的身躯霎时腾空飞起‘蓬’的一声又砸碎了一张方桌。

    战千里翻身而起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他刚才那一摔只是萧离借力而为身上并未受伤可是心中所受羞惭更胜外伤起身后一句话也不说‘轰’的一声破窗而出引得街上行人惊叫去的竟比来时还要痛快。

    “别情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目睹一战的司马潇抚掌轻叹。

    “战壮士功力深厚萧某取巧而已。

    ”萧离也早已留意到雅间内观战不走的三人。

    “以势赢者势颓则衰以力胜者力尽则亡。

    战千里以为凭借他童身修炼的纯阳无极功便可以力胜巧真是小觑了萧别情。

    “尊驾眼界不凡未敢请教是哪路朋友?”萧离抱拳施礼。

    “司马潇。

    ”司马潇道。

    “原来是天幽帮司马先生大驾先生既到长安可容在下一尽主之谊。

    ”萧离剑眉轻扬对来人身份略微惊讶。

    “若是有暇定当拜会。

    ”司马潇对萧离邀请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萧离还要再言突然眉头轻颦。

    一阵嘈杂楼梯声几名青衣捕快拎着锁链铁尺腾腾腾上了二楼吵吵嚷嚷道:“什么人大胆闹事?”

    “鲍捕头辛苦。

    一见萧离那几个捕快顿时换了一张笑脸领头的捕头欠身笑道:“原来是萧公子小的们给您问安了。

    转目扫视狼藉一片的酒楼二楼鲍捕头大嘴一撇“可是又有人来寻公子的麻烦?”

    “算不得麻烦累得诸位兄弟辛苦一趟改日请酒

    赔情。

    ”萧离道。

    “公子爷客气平日弟兄们没少受您的赏钱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只是……”鲍捕头纠结一番还是道:“今日城内来了大人物太爷一再强调要方靖安似这等事最好……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萧某知晓今后断然不会。

    “谢公子体谅。

    ”几名捕快躬身行礼又匆匆下了楼去。

    “店家……”萧离唤住躲在捕快身后缩手缩脚的酒楼掌柜“今日萧某不慎扰了贵店生意……”

    “萧公子莫要客气小人只是怕那莽夫闹出人命才斗胆报官实不知公子牵扯其中啊!”掌柜的点头哈腰眼泪都要出来了长安萧家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小小酒楼敢轻易得罪。

    “店家无须多虑事因萧某而起一应账目算在快意堂上便是。

    掌柜的连称不敢萧离执意这才唯唯答应。

    “司马先生萧某扫席以待。

    ”萧离拱手作别。

    司马潇颔首致意。

    “虚而不虚弱而不弱以虚胜实无劲胜有劲这便是春风快意之道么?”司马潇瞑目沉思喃喃自语。

    “什么虚虚实实在师父手下绝过不了三招两式!”慕容白对师父永远迷之自信。

    淡淡扫了弟子一眼司马潇对静坐不语的白映葭笑道:“素闻白师叔博学多才善采众家之长映葭以为如何?”

    “看不懂爹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只知适才那一刀——我躲不过。

    ”白映葭道。

    “嗤——”慕容白鄙夷轻声嗤笑。

    司马潇的嘴唇也勾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后按住了白玉般的柔荑“没关系今后有我在我可以同你说。

    白映葭垂目默默凝视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雪白修长的玉掌指甲修剪整齐也未同其他女子般用花汁染甲掌心有意无意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司马潇你答应帮忙找到我爹?”

    司马潇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本该拜会一番师叔的。

    “希望你言出必践。

    ”白映葭抽掌离座。

    ***

    入夜天幽帮在西安城中的一处宅院。

    “白儿传令帮中弟子查寻冷面魔儒白壑暝下落。

    ”司马潇顿了一下又道:“还要留意萧别情的动向萧逸轩那老鬼已多年不露行踪无论死活总要查个清楚。

    “弟子遵命。

    ”慕容白恭谨听令。

    “师父她老人家有意再履中原八成是想会会这些老朋友咱们要早做准备。

    ”司马潇负手轻笑。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安歇吧。

    “是师父也该入寝了。

    ”慕容白又应了一声见眼前师父傲然挺立的背影玉面突然飞起一片红霞默默上前轻解司马潇衣袍“弟子服侍师父。

    “不必了。

    ”司马潇蓦然转身挥臂搡开慕容白“从今天起你不必侍寝。

    “师父?!”慕容白惊疑不解“可是弟子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想做些改变这事以后可以由别人来做。

    ”慕容白推开轩窗凝望远处的一间厢房——白映葭休憩之所。

    ***

    西安府京兆驿。

    “咳咳……”宋巧姣斜倚床榻容色憔悴她赶赴京城便是一路风餐露宿还未将养好身子便又西行入关心忧体乏内外交征全靠一口气撑着返乡日近心中悬石落终于病倒。

    “宋姑娘你病情如何了?”丁寿离着宋巧姣有七八步远遥遥问话。

    “吃了一副药已见大好。

    ”宋巧姣指着榻旁座椅“大人请坐。

    “丁某应酬得一身酒气怕会熏着姑娘还是罢了。

    ”丁寿连连摇手心道要是过了病气二爷可不亏死。

    宋巧姣哪知这货算计为他细心感动不已“为妾夫之事累得大人劳苦奔波妾身一家永世不忘待妾夫雪冤出狱民女夫妇定为大人立长生牌位日夜祷告祈求大人福寿绵长。

    “这些客气话就不要讲了。

    ”丁寿奇怪怎么大明朝这些人动不动就整来世报答、结草衔环这套没影儿的事真有这心你脱光了往床上一躺二爷上不上是一回事起码也算个态度不是。

    “今日宴上观曲锐言行虽刚愎偏激但绝非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之徒丁某只是想问姑娘一句实话你可确信傅鹏是受了冤枉?”

    “这……”宋巧姣略一犹豫便斩钉截铁道:“妾身深知夫家为人断不会做出戕害人命之事若有一句虚言情愿以命相抵。

    “那也不必申诉不实按大明律杖责一百还不到砍头的步。

    ”二爷这阵子法律常识算没白补。

    “既然你笃定此事便好好调养几日我们启程赶赴郿县。

    ”丁寿起身欲走。

    “大人民女身体无恙可立即赶路。

    ”宋巧姣撑起身子道。

    看宋巧姣勉力强撑却满怀期盼的目光丁寿只得点头“也好一路慢行本官也正好顺路办些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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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五章·马嵬坡前谈兴衰

    马嵬坡位于西安府兴平县城西北二十五里坡下二泉环绕百姓汲水灌韭赖以为生半坡建有宝云禅寺晨钟报晓坡北有原其平如砥野草茸茸可衬闲游。

    南有良田居民耕牧各得其所。

    时值深秋刈禾满场马嵬百姓家备黄鸡白酒喜庆丰年。

    “乡情野趣纯朴天然此处也不失为一处世外桃源。

    ”丁寿按辔徐行与左右言道。

    “卫帅风雅自能看出闲趣我等粗人只觉这些粮食够填饱肚子就是。

    ”郝凯落后半个马身拿自己打趣。

    丁寿哈哈大笑“可是觉得饿了?嗯待寻到人少不得叨扰一顿。

    “卫帅您看。

    ”沈彬指向道边“没想到这小方还建了这么一座大庙。

    马嵬道南红墙碧瓦栋宇参差台阁相望好大一片丛林楼观。

    丁寿催马向前默念山门悬挂金匾:“东岳祠?拜碧霞元君的?”

    再看一旁立有一方石碑笔刻遒健显是名家手笔丁寿不由笑道:“碑文文采如何且不去说难得这一笔好字。

    “卫帅……”郝凯凑上前指了指碑文落款。

    “李东阳?”老梆子想钱想疯了挣润笔都挣到这小方了丁寿腹诽。

    “卫帅可要进去看看?”沈彬问道。

    丁寿本觉无趣但想正好可以找人问个路便点头应允。

    “宋姑娘你身体不适且在外等候片刻我进庙看看。

    ”丁寿冲车厢中探出头来的宋巧姣嘱咐道。

    “大人妾身也想进庙看看。

    ”宋巧姣见这寺观庙台高筑颇具规模想来定时香火鼎盛神明灵验不由意动。

    丁寿略一思忖点头应允。

    当下命人马道边等候与宋巧姣带着郝凯沈彬二人进了山门。

    这东岳祠山门二进院落四合香客络绎羽士穿梭正殿供奉碧霞元君偏殿供奉的竟是关云长。

    此时的关二爷还没封帝但已是道教护法四帅之一在民间声望很高司命禄、佑科举治病除灾驱邪辟恶业务范围很广。

    可惜丁二对关二没什么兴趣这货拜神仙也要挑个公母的直趋正殿倒是宋巧姣凝望偏殿意念流连。

    大殿之中香烛高烧云集雾会似缥缈瑶池白檀木雕成的碧霞元君像高约六尺足踏莲台指捻兰花珠冠璎珞道袍宽适绣金帔彩煞是华丽。

    丁寿见这神像面如秋月安宁慈祥中又透出三分娇俏望之竟油然生出一股孺慕之思。

    “卫帅卫帅。

    ”见丁寿端详着神像发呆郝凯上前小声提醒。

    “嗯?哦去捐些香火我要给泰山娘娘上柱香。

    ”缓过劲来的丁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郝凯。

    丁二起了拜神的心手下自然凑趣庙祝道人见来了大金主也大献殷勤寒暄客套好不热切众人皆没留心宋巧姣悄然退出了殿外。

    那夜叙谈宋巧姣虽说得坚定心中却也像别了根刺对傅鹏的官司心悬不定又不敢对外人道好生煎熬此时抽个空暇便溜入了供奉关羽的偏殿。

    宋巧姣先跪倒蒲团对着关元帅神位虔诚求祷再忐忑不安求了一支卦签来到殿角向人求解。

    “仁贵投军?”解签的道人三缕长髯宽袍大袖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拿着宋巧姣的运签微微摇头。

    “道长这签可是不吉?”宋巧姣心中七上八下纷乱如麻。

    “也算不上。

    ”道人轻捋须髯将运签递还摇头晃脑吟诵签诗“经营百出费精神南北奔驰运未新。

    玉兔交时当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

    姑娘可知其意?”

    宋巧姣茫然摇头。

    “唐朝薛仁贵生活清贫报名投军希冀从武事出身虽在军中屡立战功但为主帅冒名所夺终至劳而无功。

    求得此签者凡事辛苦同时受小人羁绊一切皆难开展作事如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始终都是镜花水月劳而无功。

    宋巧姣如雷击顶花容惨淡颤声道:“这么说这是大凶之兆了?”

    “未尽然此签凶中藏吉时来运未至之时举步维艰万事难成但若等到‘玉兔交时’贵人相助则可枯木逢春如薛仁贵般功成名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也正应了这后二句。

    宋巧姣心中暗喜傅鹏入狱父亲坐监可不就是万事难谐她一介女流多方奔走徒劳无功都是昏官小人作祟进京得遇丁寿看他一路行来方大员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岂不就是大大的贵人!

    “说到底此签是中平之签名利有晚方成;讼与病久方平;孕生子行阻程;遇卯运事皆亨。

    ”道人摇头晃脑头头是道。

    “民女家有官司缠身悬而未决可得解脱?”宋巧姣惴惴问道。

    “未决乃时机未到玉兔交时讼事必迎刃而解。

    强按心中喜悦宋巧姣握着卦签带着三分娇羞三分期盼喃喃呐呐道:“那……姻缘呢?”

    “姻缘么……”

    道人琢磨着是否直言相告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卦签由宋巧姣手中夺去。

    “姻缘天定佳偶天成姐姐我看咱两个便是有缘。

    宋巧姣惊立而起见身旁站着一个少年潞绸长衫白净面皮一副嬉皮笑脸的轻浮模样。

    宋巧姣提防退后数步“这位小官人清平世界何以拿妾身取笑?”

    “怎是取笑姐姐你芳华少艾为姻缘问卜公子爷伶仃孤枕缺佳人为伴你我互通有无岂不绝配!”少年说着便上前牵手。

    宋巧姣又羞又恼闪身避让。

    “小公子您这样怕会冲撞神灵!”解卦的老道心念此处是庙宇殿堂出言劝阻。

    “滚你娘的什么狗屁神灵这庙还是我们家修的呢惹恼了小爷将你和这泥雕木塑一起扔出去。

    ”少年嗔目怒骂喝。

    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老道喏喏不敢回嘴少年再回头寻见那漂亮小娘子已然逃出大殿暗道一声该死紧随追了出去。

    宋巧姣体弱身娇一路跌跌撞撞还未奔到正殿便被少年追上。

    “姐姐别走咱们好生叙叙。

    少年见宋巧姣奔得急匆忙伸手去拉‘嗤啦’一声半幅衣袖被他拽下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雪白臂膀。

    一声惊呼宋巧姣疾步闪避脚下突然被石阶一绊失足坠倒。

    “小心啊。

    ”少年抓着半截衣袖忧心喊道。

    宋巧姣身未着一道人影掠步飘出伸臂一挽已将她揽入怀中。

    看清来人宋巧姣心头一松一指少年“大人此人欲行非礼。

    少年见小娘子不避不惧畏缩在丁寿怀中醋意顿生冲丁寿喊道:“诶你和这小娘子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

    ”丁寿解开披风替宋巧姣遮住裸露肌肤实话实说道。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小子青天白日之下对一美貌女子搂搂抱抱是何道理?”

    丁寿被气乐了你小子都调戏民女了竟然还有脸管我!

    少年仍未看清形势颐指气使道:“你们可知这是哪里?这又是谁家的庙?做出此等败德之事又当何罪?”

    “不想知道。

    ”丁寿打了个哈欠转首对郝斌二人打了个眼色二人会意撸胳膊挽袖子就冲那小子围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哎呀!”

    郝凯沈彬可不管你小子是哪一个万岁爷的两个表兄弟都被自家大人揍过你个胎毛未尽的小屁孩身份能高过那边。

    不过几下子少年便被打得满打滚反倒是宋巧姣看得不忍“大人此子年岁还小不过顽童胡闹之举妾身也未受其害便饶过他吧。

    苦主没意见丁寿也不想和小孩子置气天底下这样的纨绔子弟多了一天打一个自己到死也打不完便挥手让郝凯二人退下。

    鼻青脸肿的少年直起身来几处伤痛疼得他龇牙咧嘴翘脚指着丁寿喝道:“好小子有种你别跑等小爷回来。

    沈彬怒目向前踏了一大步那小子惊呼一声像受惊的兔子般抱头窜走。

    丁寿等人哈哈大笑宋巧姣也不觉莞尔。

    出了山门丁寿才想起忘了问正事正巧一个戴着斗笠背着竹筐的老农从道边韭菜园中走出。

    “老头打听个事。

    ”丁寿喝住了闷头走路的老农。

    “官人有何吩咐?”老农抬起脸来髭须染霜满脸皱纹看年纪已奔六十出头。

    “马嵬坡上有个唤刘景祥的人家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小老正是刘景祥……”

    ***

    刘宅是一溜儿的青砖门楼乌漆大门与四边粉墙似乎新修葺过门上铜环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门前没有如京城大宅般安放石狮镇宅反倒一左一右摆放了两个大石墩。

    大明朝司礼太监刘瑾的亲哥哥刘景祥正蹲在左边的一个石墩上剥胡蒜与之相对的是执掌数万锦衣儿郎的当朝缇帅毫无形象蹲在另一边捧着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面。

    和朱允炆那

    老鬼过的几年苦日子让二爷有一个怪习性既可以点上一大桌子吃不完的菜扔了喂狗也可以对着粗茶淡饭甘之若饴更何况——老刘家的面味道很不错。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郭林宗冒雨剪韭做面款友的故事刘景祥或许没听过但确实是用新割的韭菜来款待丁寿一行。

    青翠的新韭配着炒得金黄的鸡子儿黑脆桑耳新鲜嫩豆腐丁调和着香葱末、肉臊子配成的鲜汤齐齐浇在刚出锅的面上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丁二吃得顺脖子流汗不亦乐乎。

    刘景祥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山坡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道:“娃你知道雾达是啊达?”

    “啊?”刚吞下一口面的丁寿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刘景祥又用官话重复了一遍。

    望着那处生满苔草杂树的土坡丁寿摇摇头。

    “那是玄宗皇帝贵妃娘娘的坟冢啊当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出长安贵妃娘娘便死在了额们马嵬现在她的墓破败成了这样真是羞先人啦。

    杨贵妃缢死马嵬坡丁寿哪会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杨玉环自缢之会离刘家这么近云鬓花颜得来泼天富贵转瞬间又被当成了乱国祸水往日山盟海誓尽付东流倾国之貌换来黄土一抔可见以色侍君难得久长这些心里话丁寿并不想同刘景祥说他二人还没熟到交心的步只是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那啥刘老伯再来瓣蒜。

    瞥了这小子一眼刘景祥将手中的胡蒜都递了过去自顾说道:“也许是沾了贵妃娘娘的灵气原上女子长得嫽扎咧成化爷的丽妃娘娘就是从额们这里走出的。

    丁寿嚼着蒜闷声应了一下。

    刘景祥叹了口气“好女子顶不上好日子额兄弟命苦家里穷养不下娃他年纪轻轻自己进宫做了太监一晃几十年咧也不知受了多大的罪。

    罪没少受福也没少享啊现而今朝中内外谁不知道宁得罪皇帝不得罪刘瑾丁寿闷头吃面小心思动个不停。

    “总算熬出了头给家里盖房置还非要修个娘娘庙咱兹达(这里)是华山额说要修也该是弄‘西岳庙’叫啥‘东岳祠’嘛!”刘景祥搓着满手老茧连连摇头。

    “刘老伯还有面么?”丁寿用筷子敲着空碗问道。

    “额给你看哈。

    ”刘景祥富贵不忘本有什么活计还是亲身去干端着空碗就进了大宅。

    丁寿拍拍肚子这顿饭吃得爽快不知郝斌他们几个在里面吃不吃得惯不管了先溜溜腿待会儿再吃它一大碗儿。

    二爷正捧着肚子转圈消食远处又来了一男一女。

    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拎着一把宝剑快步如飞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二汉你说的人哪儿去了?怎寻不见?”

    “二姐那贼子肯定是逃了他掠了人跑不了多远咱们取了马就沿途去追定要将那女子救回来。

    没那么巧吧丁寿听着声音耳熟不由转过身来一见果然是东岳祠内没挨够揍的倒霉少年。

    少年也认出了丁寿一蹦三尺高“姐就是他!”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少女剑指丁寿娇叱道:“好个采花贼竟敢在我家庙内强掳民女还不束手就擒!”

    一见女子剑式起手丁寿扶额苦笑“华山玉女剑还真tm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