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以战反战

作品:《将军(又名被三个兄弟看上了)

    第四十四章

    徐子墨花了一个月在市井中游走,收获颇多。

    太平可贵。

    但好景不长。

    江南是大周的最南端,远离北疆。历年除了洪灾与台风等天灾,一向风平浪静。几十年未有战乱。所以,当徐子墨听说,突厥军势如破竹,两三个月就打到了江南边界的小城,不日将兵临江南城下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江南百姓。

    怎会这样快。

    徐子墨将战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望着徐子青,几乎以为这是个笑话:“当年,我攻下北疆四城,也用了足足十个月。从中原到江南,中间有五座城,怎幺会在两个月内被接连攻克?”

    他都找不到词形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这简直荒唐。”

    徐子青道:“这不同。”

    “北疆素来战乱多,兵多粮草足,人民也多经战火,有防守意识。而中原五城,自建朝起,已有上百年未再经战乱。一座城中从上至下,人人都安于享乐。许多小城军备荒驰,连一支千人的军队都凑不出,仓促应战,又怎能抵过有备而来的突厥铁骑。”

    徐子墨握拳。

    他又何尝不知。

    “北疆五城……”明明自那一纸圣旨出,北疆便再不与徐家相干。可徐子墨还是克制不住地问,“何时尽失了的?”

    自苏醒以来,他便一直不敢问,只想着不问便可当未发生。自欺欺人到现在,终于不得不面对。

    徐子青道:“一年前,你昏迷后一个月后,突厥在半年内连扫三城。在我们上个月搬走后,剩下的二城也在半个月内城破。”

    也就是说。

    北疆又添了几场战火。

    时至今日,徐子墨的心境已大不如前。若是以往,作为一名周朝的将军,他关心的定然先是周朝的版图又少了一小半,大周的颜面何在,随后才会想到北疆的百姓的损失伤亡。但现在徐子墨先想的是,北疆与突厥的百姓都该受多少苦。

    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战士与粮草都剥削着最底层的百姓。

    战争是上层人的一念之差。

    下层人的永恒痛苦。

    徐子墨捏紧了拳头,克制着滔滔愤怒,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突厥军已经到哪儿了?”

    徐子青道:“今天早上最新战报,到了虞城。”

    虞城。

    距离这里还有三座城。

    “至多半个月。”徐子墨道,“突厥军现在势如破竹,士气更比平日高涨数倍,战斗力节节高升。按照这速度,至多只有半个月,突厥就会打到这里。战火会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横烧过来。”

    徐子青沉默。

    徐子墨问:“朝廷呢?朝廷有什幺表示?”

    徐子青摇头:“朝廷已无良将。”

    徐子墨一拳捶在桌子上。

    不仅是徐家。这些年历经几朝的武将告老的告老,病退的病退,不少人‘意外’死亡,也有几家倒霉的如徐家般锒铛入狱。新一代的小将又没长成,青黄不接。现在举目一望,整个大周能用的武将板着指头都数的清。

    这是个困局。

    他觉得喉头困阻,一股闷气自胸口冲上顶门,焰腾腾的按压不住。

    徐子墨抓起毡帽:“我出去走走。”

    街上的变化翻天覆地。城门口嚷嚷挤挤,排了几长条的队,男女老少,灰头土脸,仓皇地围作一团,拿着包袱,抱着孩子,背后跟着拖行李的板车,都是从其余几城过来逃难的。

    市集里人流几乎少了一半。

    街上一应物资、大米、蔬菜、衣服都被抢售一空。有碰巧买到的,一出店门便被抢了个空。仍旧有许多没买到的,围在店门口吵嚷着要买。许多店家不堪其扰,只得将门板关上,任由人在外面将板子拍的震天响,也充耳不闻。

    路上人人都行色匆匆,背着包裹,唯恐走慢了被人赶上。

    路边随处可见扒手趁机发财。

    小孩被挤嚷的哭声尖利刺耳。

    乱了。

    全乱了。

    昔日烟雨画廊,人间天堂般的江南繁华被顷刻毁于一旦。一座热闹的城市,变成鬼城,只需短短一役。几代人在安逸中养成的平和与上进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战争威胁下,人的罪恶和歇斯底里。

    就如一场用笔讲究,绚烂多彩的经年大画,再怎样人间奇珍,只需一把火,就可化为灰烬。

    战争便是那恶火。

    徐子墨至晚方归。

    他疲惫地回屋,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倒在了床上,仰头望着头顶的红木万字纹镂空床顶。这一日,他什幺都没有做,亦不知道可做什幺。可他累极了,由内到外的疲惫,要久久睡上十年八年方能弥补。

    徐子青只拍拍他肩膀,给他泡了杯清茶。

    徐子墨躺了很久。

    不行。

    他弹了起来。

    他必须做点什幺。

    他找出书信,在一张雪白的信纸开头写了两个字:赤鲁。

    他要给赤鲁写一封信。他当初明明与他说了的,他要的明明只是突厥人民的生存空间。突厥气候严寒,人口不足大周的十分之一,纵然民风剽悍,再怎幺繁衍,也用不着这样多的土地。

    突厥拿到的已经够多了。

    徐子墨一笔书就,匆匆在雪白信封上写上二字:赤鲁亲启,便在大街上给了一个乞丐钱,让他送了过去。这信上有徐家的印,且是他亲笔所书。赤鲁与他交锋多年,自然认得他的字迹。

    突厥已拿到半个大周。

    赤鲁尽可以鸣金收兵,享受胜利。

    他该适可而止了。

    苦苦相逼,于大周于突厥都是重压与酷刑。

    看那乞丐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徐子墨重新戴上蓑帽,将黑纱打下,重重吐出一口气,苦笑。他知道这番举动太可笑了,甚至有些幼稚,与一个胜利王座上的人讲适可而止,是只有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才做得出的傻事。

    可是。

    他真的是如信中所想的。

    战争该停了。

    他也该做些什幺。

    战火的蔓延比徐子墨想象的更快。不到七天,突厥已经兵临城下。而朝廷的增援因为来自好几省,各省军队互相有争端,又无良将领导,几方掣肘,今日才刚刚到了御城,距离江南核心还有三座城。

    徐子墨怒其不争。

    江南城守备只有六千。

    城下的突厥兵有三万。

    只抵抗了两天一夜,江南城的守兵就被屠杀殆尽。守城的官员与守兵一起自陨殉国。当夜,突厥兵闯入城内。城中百姓消息灵通的,早已逃走。逃不走的,便紧闭门户,手握利器,以备防身。

    一夜之间,江南城惨遭屠戮。

    徐子墨一直在城楼上抗敌。

    直到城破,他才被徐子青拉下来。

    累极了一天一夜的两人互相搀扶着,颠颠撞撞的走。

    一群群突厥兵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横冲直撞,大抵是得了许诺,可以抢夺城中财物。他们如一群土匪,挨家挨户踢开门,将里面财物洗劫一空。还有些禽兽,看见有妙龄的女子,也都按着糟蹋了。

    徐子墨二人弯进一个巷子里。

    趁着夜色,两人尚未走几步,便听见前面有哭喊声。

    二人向前走几步,赶上前去,就看见三个突厥兵将一对母女拖了出来。母亲二十出头,挺着大肚,怀胎六月。她一只手紧紧抱着手里的包裹,另一只手按着小姑娘。小姑娘才四五岁,面色惨白,哭得哭不出声。

    突厥兵要抢那母亲的包裹。

    那母亲跪在地上求他们:“大老爷们,放过我们吧。”

    一个突厥兵一脚踢了过去,正中肚子。

    那孕妇捂着肚子呻吟一声。

    另一个突厥兵又加了一脚。

    那孕妇身下血流如注,痛苦喊叫着。

    推搡间,那孕妇胸口的衣服被挣开,露出一小圈白腻的颈项。几个突厥兵竟是看中了似的,用挑开了她的衣服。那孕妇哀声叫着不要,气若游丝。小姑娘上去抱住一个突厥兵的腿,被一脚踢开好远。

    徐子墨瞪红了眼。

    一群畜生。

    畜生。

    他认得这妇人。

    前两日,他还帮她在市集上卖掉过一筐菜。这妇人身世可怜。丈夫今年刚刚因病去世,因借医药费,家里欠下一大笔债。她一个人怀着遗腹子,又要带女儿,又要卖菜,生活甚是艰难。

    但就是这样,她还满怀着希望地对徐子墨说:“这些天手里攒了点钱,等囡囡再大一点,肚子里这个小的出生了,让她叔叔帮忙带一阵。我就可以买个摊子,日子就不用这样苦了。”

    因徐子墨帮她吆喝过,她还一定要塞一个亲手做的春饼给他。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

    徐子墨双目发红,浑身颤抖。

    这群畜生。

    他扑上去,一把揪起两个突厥兵的后背,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齐齐都扔在地上。徐子青在背后,亦将一个突厥兵踹翻在地。三人在地上砸的重重几声响,灰尘被震起老高。

    他忙蹲下身,将那妇人微微抬起,小心颤抖地问:“你,你还好吗?”

    他的喉头哽咽。

    那孕妇明显只一口气了,艰难地扭头望向旁边的小女娃:“囡囡,囡囡……”

    徐子青抱着囡囡,朝他轻轻摇头。

    人怕是不行了。

    徐子墨道:“囡囡很好,我会照顾囡囡。你放心。”

    那妇人挤出个笑,身体颤抖,吐出一口血,闭了眼睛。

    徐子墨轻轻将人放下,余光里又望见一个突厥兵爬了起来,举着一个大石块,朝他砸过来。他站起身,迅疾转身,照那人劈胸只一拳,将这人掀翻在地,石头咚砸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徐子墨一脚踩在那人胸脯上,从绑腿上抽出尖刀,对着那突厥兵,目眦欲裂:“你们这群畜生。”

    那突厥兵挣扎不动。

    徐子墨踩得用力:“那是个孕妇啊,你们怎幺狠得下心,畜生。”

    “要……要是你们赢了……”,那突厥兵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急促地喘着气,艰难冷笑道,“你们也会这幺对我们……我,我的姐姐,就是被你们大周人糟蹋的……”

    徐子墨胸口愤然。

    但他是对的。

    每次出战,他对约束手下,规定不得欺压平民。但他知道别的将军会为了激励士气,让底下兵士这样做。而他管不了。

    那突厥兵咳咳两声,大笑着吐血:“今天,我给家里人报仇了……”说完,伤重死了。

    徐子墨无言。

    他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无力地滑着,蹲了下去。

    徐子青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个酒瓶:“从突厥兵手里拿的。喝一点吧,会好受一点。”

    徐子墨接过,一口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才望着天空,苦笑:“大哥,你说这一切有什幺意义。这里有四个大周人,三个突厥人。外面是突厥人赢了,这里是大周人赢了。可双方都损失惨重,有什幺意义?”

    “到底有什幺意义。”

    徐子青不说话,只是朝他举起了酒瓶:“敬和平。”

    “敬和平。”徐子墨也举了一下酒瓶,将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将空酒瓶啪地砸在墙上。

    徐子青也将酒饮尽了。

    “回去。”他说,“我们回去,我要看看赤鲁这回到底准备怎幺说。”

    他们一路回了家。

    一路走来,热闹城镇皆成了断堵残垣。六街三市,十里画廊,锦绣河畔,铺满了死尸。青楼楚看好看“ 的小说就来 i.or^g馆,酒肆勾栏,茶馆客栈,全部被洗劫一空,一地狼藉。

    许多地方还燃着腾腾大火。几个突厥兵拿着火把哈哈大笑,然而转瞬被房子里冲出来的火人刺穿了胸脯。

    地狱。

    这是人间地狱。

    徐子墨一路看见许多熟面孔。

    前日刚刚得了孙子的茶馆老板,倒在当街,当胸一刀,全身被搜刮得干净。他的身边横七竖八还倒着几个年轻人,大抵是他的儿女后辈。最旁边一个跑的略远些的女子伏在地上,以保护着孩子的姿势死去。

    她怀里的孩子才一个多月,亦已断了气。

    是个漂亮的男孩。

    徐子墨如在烈狱中穿行而过。

    一路回到家,正好碰见了一个突厥兵守在门口,见他二人回来,递给他们一封信。徐子墨接了信,果然是赤鲁的。那突厥兵见接了信,就走了,想必得过命令,未曾多说一句。

    徐子墨拆开信。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雪白信纸上顿时留下一个血手印。

    信很长。

    赤鲁的亲笔字迹。

    赤鲁并未对徐子墨显得幼稚的想法简单的批驳,而是细细说明了他的缘由。

    他说,当年徐子墨的攻防图是当今皇帝,原来的三皇子给他的。当初三皇子和他做了个交易。他扶植三皇子上位。三皇子给他攻防图,并在登基后,将北疆几城割让给他,并给他黄金五万两。

    但是三皇子没有守诺。

    北疆军一直蠢蠢欲动。

    为夺取先机,他向北疆发起进攻了。

    原本他只是想讨回他应得的利益。但是,渐渐在攻打中,突厥军如狂飙突进的速度占领了半个北疆。他才发现现在的大周已经是一推既倒,既无良将,又无精兵,就如拔了牙齿的纸老虎。打得太轻松了。

    他说,原本他只是想要将突厥安稳地发展下去,但是现在的情形,他却想要整个大周。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只要这一役,拿下整个大周,我便是突厥的千古功臣,会被后代千古传诵,成为一代伟人。”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我要成为大突厥王朝的开国皇帝。”

    ……

    徐子墨放下信,胸中万千情绪翻滚,咸甜苦辣皆有,最后只化作长长的一叹。也不知是叹赤鲁,还是叹当今圣上,亦或是叹他自己。

    他将信递给徐子青:“赤鲁的回信。大哥,你也看看。”

    他久久无言。

    徐子青看完:“人的野心是永远贪婪的恶兽。”

    徐子墨道:“永无止尽。”

    徐子青道:“人和野兽有时无甚区别。”

    “是我太糊涂了。”徐子墨逼迫自己,将那封信一字一句又看了一遍,摇头笑着自己,“我太相信人性了。”

    徐子青看向他。

    “约束野兽的。”徐子墨长长呼出一口气,盯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满天星辰,目光坚定锋利起来,“只有锋利的刀和剑。同样,能遏制战争野心的,不会是鲜花和良药,而是血一样疼的教训和头顶的大刀。”

    他望向徐子青说:“大哥,我要打仗。”

    “打一场为遏制战争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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