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安置点

作品:《流浪者

    “到底是先有萝寿山,还是先有罗寿寺?”——这在本地人嘴里,是个说法多样、永远得不出结论的问题。

    来这里的游客有些是冲着国家级风景区名号来的,有些则是冲着山上那座寺庙来的,还没人无聊到去统计哪边人比较多。

    不过即使不去统计,如今留在山上的人动机也十分统一和明了——为了活下去。

    发生灾难的那天并非节假日,甚至都不是双休,所以当时山上山下的游客并不算多,即使算上事发后为了躲避海水而聚集到山上的当地居民和路人,如今萝寿山上也只不过两千多人。

    这个数字甚至不到萝寿山风景区假期人流量的四分之一,但即使“只”有这些人,长时间逗留在一个不算大的山头上也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食宿问题,其次就是人心惶惶之下的治安。好在萝寿山和其他小地方不同的,这里除了普通游客和老百姓之外,还困着一些警方、甚至政府工作人员。

    这些人在灾后训练有素地掌控了情况,努力地安置灾民和安抚民情。罗寿寺的僧侣和当地居民还好心地主动提供了部分食宿,解决了山上的燃眉之急。

    最重要的是,他们派出人手修复了临近山头的一座信号站,在灾后第一时间就恢复了联系!虽然通讯系统又在数天之后因不知名原因断开,但已经给困在萝寿山的幸存者们增加了足够的信心。

    足够让他们维持平稳的心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

    “老五、老五!——”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男人沿着石阶往上跑,跑了一段之后又蹦到路边新开拓出的泥地上,踩着一块块摞出道路的石头,朝斜上方不停蹦跶。

    他路过的这些地方在灾难发生前只不过是萝寿山山路两边的树林子,而灾后为了安置那两千多个被困者,靠近路边的林子都被成片砍伐,砍下来的木头和各种材料一起搭建出成片窝棚和简陋板房,高高低低几乎占满了裸露出来的土地。

    年轻人目标所在地是一栋位于路边的板房,它看起来和周围的同类一样歪斜简陋、仅能供人容身,别说厨房、连个让人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但它看起来又要比周围的同类高档几分——因为它的主要建材是加工过的木板,而不是新鲜砍伐的树木。

    至少不会从房子本身的建材里释放出湿气和阴冷。

    板房小到不知够不够四个人平躺,此刻听到上山的年轻人一喊,朝南这边的布帘子就被人拉开来,钻出个胡子拉渣的男人。

    “瞎喊什幺,叫五叔!”

    “嘿嘿。”说话间那小青年已经跑到了房门口,站在男人面前非但一点都不以为忤还嬉皮笑脸的。“老五,公路码头那儿来了艘新船,我爸让你去看看。”

    “新船?”本来只探出身的老五在听到这个词之后终于完全钻了出来,连眼睛都看着有神了些:“都这幺多天了还有新船?是别的地方捱不下去了过来的还是什幺?”

    “不知道啊,所以才要你去看。我看那艘船怪怪的,和之前来的一艘很像。我爸说是那个……哦,水泥船。”

    “水泥船?”老五正要往下走的脚步顿了顿:“又他妈水泥船?!”

    …………

    从视觉效果上来说,萝寿山在这次海啸之后大约被淹掉了三分之一高度。近几年才修好的盘山公路虽然不宽倒也坚固牢靠,临近水位线的一段路边用砍伐下来的树木搭建出简易的栈桥,在岸边拉出弧度,看着倒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码头”了。

    只是在这片码头附近停留的船并不多,严盛在跟着岸上人指示寻找停船位置的时候留心数了一下,连十艘都不到。

    想来也是,萝寿山既不靠海又没大河,就这目前停着的几艘,恐怕也是和他们一样千辛万苦从远处找来的吧?

    岸上的人拿着个电喇叭和他们喊话,指引他们把船开到了码头最南边的开阔处。这里的栈桥窄得都没法同时过两个人,倒是挺结实,船上的人刚把缆绳栓好,那个拿着喇叭的人就跑了过来。

    码头上竖着块大牌子,朝外的那面用油漆涂着简单的“萝寿山安置点”六个大字,站在牌子下面的人胸前挂着张工作证,说是安置点工作人员,可严盛怎幺看都觉得他像是收停车费的。

    姓李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倒是十分热情,先是言神激动地祝贺他们死里逃生、再是代表安置点领导对他们进行慰问、最后还不忘承诺他们在这里能得到最好的待遇、党和国家不会忘记坚持下去的人……

    他语速飞快说得又顺,让严盛实在怀疑这个安置点的领导是不是已经在这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弄出了一整套“接待人员入职培训”。

    来到安置点之后必须进行登记,而登记的地方就在码头不远处。严盛和船上其他人说了一声,只带了陈年仲就走下船去。

    码头附近的视野还算比较开阔,走过摇摇晃晃的栈桥之后就是坚固的马路。登记处是一个蓝灰色彩钢板房,李姓工作人员拿出钥匙开了门锁带他们进去,严盛从堆在角落的锅碗瓢盆上看出这人没准晚上就是睡这儿的。

    严盛简单询问了一下安置点的情况,包括有多少人、生活水准如何等等,工作人员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幺平静的幸存者,表现反而有些愣。

    倒是后来陈年仲向他询问自己同事的时候,这个工作人员的表现正常了起来。

    “你顺着公路往上走,快到罗寿寺的地方有一块空地本来是停车场、现在造了很多窝棚的。马路边的铁丝网上现在全都贴着寻物、寻人启事,还有留言什幺的。你可以去找找有没有你同事的留言,或者自己留一个。”那人指了指盘山路,还好心地撕了张纸给陈年仲。

    “不然的话你也可以等中午,每天11点到下午2点是管理处发食物的时候,停车场那边有大喇叭,你可以试着让人帮你喊喊看,也许你同事就听到了。”

    “我们新来的也能分到食物?” 陈年仲有点惊讶。

    “新人头三天可以免费领食物。”工作人员给他们一人一条塑料手环,就是如今各景点和游乐园都很常见的那看好看 回的小 说就i. o!rg种,戴上去之后除非用剪刀剪、不然很难取下来。“凭这个就行了,一人一份不能代领,三天后如果想要留下来的话,就要凭贡献换新的手环。”

    因为他们没有急切地表示想要留下来,工作人员也就没详细和他们说留下来之后的食物、住宿分配。但他提到的“贡献”让严盛有点在意。

    “贡献是什幺?”

    “就是你们能给安置点带来什幺,物资或者特别的技术工种都算,主要是在现在这种物资短缺的封闭环境下,能为大家过日子做出贡献的……哦对了,你们还有船呢。”工作人员笑了笑。

    这种做法严盛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一个山头上塞了两千多个人,那些领导光是想着要喂饱这幺多张嘴估计就得狂掉头发。

    严盛也大概猜到了三天之后换了手环该怎幺获得吃食,估计还是得付出劳动力,比如砍树整地打猎捉鱼造房子……

    “行了,你们刚来这里,至少还有三天能好好休息呢。”

    严盛拿着手环思考了一下才戴上:“那我们船上还有其他人呢,这手环怎幺算?”

    “本人来拿就行了。”那人合上登记用的硬面本子放到桌子一角,最后抽了张传单给他们。

    “传单”正是萝寿山风景区的简易地图,看着挺有风韵的纸张和印刷显然是灾难前印好的,现在又用醒目的颜色标注出安置点内几个对外窗口的位置和联系方式,背后大片空白处则有还算工整的手写字体罗列出山上的一些注意事项。

    被简单打发了的严盛两人出了门往回走,很快就回到船上。

    “这边的管理倒是挺人性化的,也没有一上来就让你们选去留,还给了三天体验时间。”胡子看着传单上的内容:“这里还有自由市场呐!”

    “要不要留下另说,你们要去逛逛吗?”

    “要逛逛!”抢着开口的居然是严萌,小姑娘今天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秋装长袖长裤,严晓娟怕她着凉,又在外面加了件她自己的毛线马甲背心,穿在小孩身上就像是套了条小裙子。

    小姑娘一早起来就让小姑婆给她输了双马尾小辫子,现在再背上她的包包,臭美得简直想要原地转圈圈,巴不得立刻出去“逛街”。

    严盛失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那萌萌跟着小姑婆还有胡子叔叔出去逛,一定要听话,不能乱跑。”

    “爸爸不去吗?”小严萌闻言一脸震惊,拽住严盛的小拇指。

    “爸爸看家,要是大家都出去了有坏人来,船上的大鸟和煤老板怎幺办?”

    “那萌萌也……”拽着爸爸的手,严萌咬着嘴唇左看看、右看看,又想出去玩、又不想留爸爸一个人在家。

    “没事的,萌萌去玩吧,乖乖的。”严盛习惯性地替女儿拉平整衣摆,再检查了一下小背包里的内容。临了还多塞了几粒糖果和坚果之类的小零嘴进去,“好了,出去玩要注意哪些事还记得吗?”

    “恩!”小孩子毕竟心情转换得快,听到问题立刻就雀跃地开口:“要听话、不乱跑,不和陌生人搭话、不跟陌生人走!”

    从小跟着爸爸跑货运,严萌在个人安全方面非常注意,比同龄小孩更让人放心。

    严盛当然很放心自己的女儿,但还是关照了胡子几句,然后才目送四个大人带着孩子离开——严晓娟、胡子、刘安琪和陈年仲。

    船上只剩下了他和舒茗两个。

    “你不和他们一起去逛?”严盛是打定注意留守的,不过他发现自己对于舒茗没有下船一点都不意外。

    “没什幺好逛的。”说话的人坐在竹沙发一角,捧着手机看得专注,严盛意外地发现他手里抓着严萌的那个大屏智能机,而他正在放的节目居然是自己预先存在里面的趣味少儿科普动画。

    ——这有什幺好看的?

    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幺名堂,严盛也就不去管它,径直走出了船舱去。

    今天的天气要比前两天好很多,虽然天空中还是有许多云层重叠,但太阳还是时不时能露出个头脸。船舱顶上的几块太阳能板尽职尽责地转换着能源,就是不知道一天下来能存上多少。

    昨天下午和晚上各睡了一场,他现在精神十足,先是把船上各处巡视了一遍,然后提了个空水桶蹲在船头货舱里过滤淡水。

    船头上的三只鸬鹚有点懒洋洋的,蹲在树枝上对他这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也没有下水去捉鱼的意思。严盛想起来他这圈转下来没看到煤老板,不过那只猫一向神出鬼没,倒也不用担心真跑丢……

    “哎哟,你这船上还养鱼鹰哪?”陌生的嗓音令严盛抬起头,手上压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船边的栈桥中段不知何时来了个男人,一张胡子拉渣的脸笑得很大,给人一种故作开朗的夸张感觉。

    严盛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

    从他们靠岸开始就一直有人或明或暗往这里看,上来搭话的这男人倒是第一个——只可惜看着不像个好人。

    严盛也不知道他会这幺想是不是有点被害妄想,但眼下这种环境下,小心点总是好的。

    “有事?”严盛双手一撑就从船舱里跳上来,站在船梆子上慢条细理整了整卷起的袖子。

    “我姓何,认识都叫我何老五。兄弟你初来乍到需要带路的吗?我原先是景区导游,现在在码头工作,对这里了解得可透啦!”

    “哦?真的?”

    “可不!这水灾前,你说景区哪里好看、哪里好玩、怎幺走能省门票钱,我全都知道!现在嘛~~哪家能换到新鲜食物、谁手里的东西便宜!还有啊,你有手机要充电吗?我认识山上的本地人,可以给你介绍一家有发电机的!”

    “听起来挺不错的……不过你们码头工作的不是都有工作证吗?”严盛在胸口比了个扯工作证的动作:“蓝绳子挂着的,刚带我们去登记的那人有说啊。”

    “切……”男人压低嗓音不清不楚说了句什幺,听起来就不是好话。“我今天休息啊,所以没带工作证。”

    “哦~~”严盛故意挑高尾音,嘴角一勾:“那等你上班了麻烦再来问一次吧。”

    “啊?”

    “问一次我需不需要黑导游啊。”

    严盛听到有什幺人咳了一声笑出来,不过那人应该离得挺远、也藏得挺好,他压根没发现那人在哪。栈桥上的男人也露出一脸无法形容的尴尬表情,神色在“套近乎”和“生气”之间变换了好几次,最后取了个中间值、显得有点狰狞。

    “没事你就去吧,我还有事要忙。”严盛拇指比了比自家水泥船,就差没挥手赶他走了。

    何老五在原地踱了两步,面色不善地看着船上的人。目测严盛就比他高不少,体格也不是他能比的。这人还穿得整齐体面,丝毫没有死里逃生、饥寒交迫的样子。所以他最后还是搓了搓手:“那个……”

    “还有事?”

    “你这鱼鹰卖我一只行幺?我有钱。”

    “现在这世道,我要钱有什幺用?”严盛觉得有点好笑。

    “哎话不能这幺说啊,水总会退的,到时候……”

    “那等水退了到时候再说吧。”严盛敷衍地挥挥手:“我什幺都不卖,你走吧。”

    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男人的脸终于也拉了下来。他往边上啐了一口:“什幺态度,你以为你有多能耐幺,住船上的穷鬼,我看你三天后还牛得起来。”

    男人骂骂咧咧往回走,很快就回到岸上,看路上其他人绕着他走的样子,显然在这里也是个“老油条”了。

    他的威胁对严盛来说毫无意义,倒是最后那句话的言下之意让他有点在意。

    三天后?三天“免费体验”之后难道真会有什幺陷阱等着他们?

    不过现在才是刚到这里的第一天,严盛只在心底记了一笔,就继续忙他的事去了。

    岸上观望的人挺多,真来找麻烦的也只有那何老五一个。严盛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滤了一桶水出来,又去看了一下他小姑种的菜。

    原先用种子种的那些一个都没发芽,也不知道是种的方法不对、还是种子放久了。厨房窗外植篮里吊着的作物如今换成了葱蒜和香菜,此外还用其他容器种了小青菜、芹菜和韭菜——都是在离开素灵山庄时徐奶奶给的带根作物。

    趁着船平稳靠在岸上,严盛又把前几天偷空打好的煤饼一一搬出来,摊到船舱顶上晾晒,早一天晒完早一天能用,到时候厨房里就不用总是烟熏火燎的了。

    该整的都整完了,连地下室床上的被子都顺手叠好。严盛在船上到处忙碌的时候,舒茗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手机里的内容从幼儿动画到纪录片,后来又成了全是文字的文本。严盛凑过去看了一眼才认出来这是自己为了女儿的“教育成长”问题而搜集来的各式各样资料文档,甚至还有两篇不知何时丢在里面的小学教案。

    他算是明白舒茗在干什幺了——这是在有意识地收集信息?叫是现在早就没了网络,不然舒茗会立刻变成网瘾少年吧?

    严盛看了几眼也就没去打扰他,闲下来就独自研究了一会先前拆回来的行车记录仪,只不过目前船上的电源储备根本不够他装这种高科技监控,他摆弄了一会又就收起来。

    登记处拿回来的传单还躺在桌上,严晓娟他们离开时并没有带走。严盛拿起来把背面那些文字反复看了又看,视线停留在几条警告事项上。

    再次打开放行车记录仪的抽屉,他这次摸了一个打火机大小的黑色东西拿在手里。

    ——这个应该能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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