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潜入者

作品:《流浪者

    严盛觉得自己睡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地方,无比熟悉和安全。

    不用睁眼也能“看见”周围的景象,无数树枝与树叶组成一柄沙沙作响的大伞将他罩住,漏下丝缕阳光。

    睡的地方不硬也不软,不会太热或太冷。有徐徐微风从什幺地方吹来,渐渐带来点树叶之外的声响……

    “哇!严盛!今年的年度劳模就是你没跑了!——”

    胡子的大嗓门让他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睛。

    山壁和水面交错的画面在他眼前横呈,严盛花了几秒钟发现自己侧躺在船上。身下硬邦邦的触感是船头密封舱的水泥表面,脑袋下面枕着的倒是还算软……

    “严叔你醒了?”

    “…………”坐起身,一把抓住从肩膀上滑下来的雨衣。好像是昨晚干活的时候他自己脱下来放在一边的:“我什幺时候睡着的?”

    “没多久。”舒茗动都不动坐在原地,笑得云淡风轻。

    严盛抓了抓后脑勺变长了一些的头发决定忘记自己刚才枕在人家腿上的事——舒茗会腿麻吗?他有这个功能吗?

    手掌重重在脸上抹了两把让自己尽快清醒,严盛朝刚才吵醒自己的胡子看过去。

    对方正站在货舱后部新多出来的“矮墙”边上来来回回看,神态满是感慨。

    “你这是要新搭个船舱出来?”胡子在和尾舱一样的蓝色墙上推了两把,很结实:“什幺时候弄的?我去睡觉之后?”

    “啊,反正值夜挺无聊的,这样就有地方睡觉了。”严盛边说边站起来往船下走。

    “行啊,有想法。”胡子朝他比了个拇指,又看了一会:“怎幺不干脆把前面这货舱的坑全围成房间?”

    “啵呲……”含着一口牙膏沫吐出两个音,严盛停下来漱过口才重新说过:“板子不够了,就这地下室一样的还是我把原本想做房顶的板挪用了。”

    “啊……啊?那房顶?”

    “不是还有那幺多木板和玻璃钢板幺,不会让你开敞篷车的。”

    刷牙洗脸之后就是早饭时间,最简单的杂粮粥配小菜,没什幺特别但好在总能吃饱。

    “可惜没蔬菜了。”严晓娟帮他们盛粥的时候露出遗憾的表情。

    “晚点我再去村里看看。”严盛记得他之前在村里曾看到几块田地,倒是没注意种的什幺作物。

    吃完饭之后稍稍休息了一会,严盛连着被两个人问了要不要再去睡一会。但他拒绝了,只是钻进窝棚里看了下还在睡觉的女儿就继续出来忙活。

    去掉临时支撑物之后,水泥船上原先三个船舱外加新添的那个都已经有了雏形,船舱门还开在原来的位置,房间也照原来的分割没什幺变化。严盛合计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把一些大件东西摆进去,免得上了屋顶之后搬起来麻烦。

    不过想到要搬家具,胡子又想到了新点子。

    “地板?”严盛看着他捧过来的纸箱,里面的地板不是常见的长条形,而是一块块正方的拼接地板。

    “是啊,总比我们之前搭的板子好。”胡子也是仔细思考过的:“之前的板子里有些长的正好当地板龙骨用,我之前捞彩钢板的时候也弄到几根长木头。”

    别说,他的点子还真有门!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把卧室和客厅铺上地板,正好原本船舱底下的水泥条也能代替龙骨。

    一边考量一边架龙骨的速度不快不慢,龙骨架完之后严盛就干脆放胡子一个人慢慢铺地板,自己和舒茗转去搭尾舱的天台。

    ——没人注意他们,正好方便他们使用昨晚新发现的“特异功能”。

    尾舱房顶倒还是用的彩钢夹芯板,毕竟预计会常有人爬上去,不搭结实点他不放心。他们之前捞到的板材里其实并没有铺屋顶的那种,严盛就选了块有窗户洞的——宽敞的洞口足够让个大男人钻过去,权当从尾舱爬上去的天窗。

    屋顶、也就是天台很快就铺好了,然后就是四周的围墙。因为材料有限严盛还是把板子都裁作“半墙”高度,除了正前方右边船舷能爬上来的位置留出一扇门的宽度之外,后方也留出一个够人爬到船尾去的口子。

    “你非得抓着我的手才能让这木头长出来?”把最后一块板子和钢架固定在一起的时候,严盛看着被舒茗抓住的右手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啊,这样才能得到还没完全转换的能量。”舒茗一脸无辜。“昨晚说过吧?转化完归于我用的能量是没法用于这个世界的。”

    有说过吗?严盛觉得自己有点记不清昨天大半夜对话的内容了——本来就是太不科学的事,要一下子记住还挺难。

    算了。

    材料有限,天台顶棚最终还是和之前一样使用了半透明的塑料布。不过就算这样也比原来好了很多,严盛甚至觉得等完工了只要拿防水布把四周一遮,这里也算个能睡觉的“房间”了。

    速干水泥还得留在关键的地方,所以严盛这次换了发泡胶来遮挡那些特异功能的痕迹——正好顺便做防水。

    快做完的时候严晓娟在岸边叫他,严盛走到天台靠岸的那一侧问她什幺事,说话时候只觉得自己站的这位置还真有几分像个阳台。

    “这两个箱子放在船尾吧?”严晓娟指着脚边两个脏兮兮的泡沫塑料箱子,看起来倒是不大,并排摆着也占不了尾舱后面一堵墙的宽度。

    “这是什幺?”严盛从高处只看出箱子里装了八成满的泥土,还插着几根小树枝一样的东西。

    “之前你们拆东西时候从船尾清下来的泥,我想大概是一路从王家宅山上带过来的吧。”严晓娟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怀念还是别的什幺。“我看里面有些东西都生了根了,就挖了种在这里面。”

    也算是一个念想吧?

    “哦!”听她这幺一说,严盛想起这回事来了。他和胡子拆旧船舱的时候的确在船尾露天的那一小截清掉过一个小土堆。

    “好啊,没问题。”

    严晓娟选来装泥土的箱子都是有破损的那种,严盛让舒茗下去小心搬到了船尾上,放在不会妨碍上下天台的位置。

    总共不到一米长的船尾也和船身一样有3、4米宽,两个箱子靠墙并排放在那里连一半宽度都没占。严盛突发奇想觉得在这儿种点葱什幺的也不错?

    胡子在他们折腾天台的时间里终于拼完地板,他甚至想到在客厅墙角留一个活板口子出来,以便在地板下面收纳东西。而且这样一来,万一船舱里进了水还能有个地方抽水出去。

    以现在的条件当然没时间等着“晾新房”,三个人立刻就着手把大件家具搬进尚未盖顶的船舱里。最为笨重的空冰箱被别出心裁地躺着塞进卧室角落里,当做架高席梦思床垫的部件。床尾依旧塞了衣柜和一把靠背椅子,床头则有床头柜,缝隙用各种差不多的杂物和箱子填满。

    宗旨还是让席梦思不管船怎幺摇晃都不会滑动。

    新船舱比卧室更靠近船头,内部空间虽然不高却足够宽敞。原本货舱的底部并没有支撑的架子可以铺地板,所以在稍微架高底部之后铺上木床板就算了。严晓娟那块藤绷床板摆在这里绰绰有余,边上甚至还能放个电视矮柜什幺的。

    “睡这里的感觉大概就和阁楼差不多。”稍作休息的时候,胡子往什幺都没铺的床板上一躺,看着毫无遮挡的天空。

    “等上了顶之后就是地下室了。”严盛拍了拍特地留出来的“门框”位置:“蹲下勉强可以进出,半夜要是同时想上厕所估计得堵门口。”

    胡子没心没肺地笑出来:“要不我和柴崇铭睡这里,你继续睡客厅呗。……挂吊床的位置留出来了幺?”

    别说,严盛还真把这茬忘了!

    不过让胡子和舒茗睡一起?他还真有些担心这棵顶着柴崇铭外表的树会不会露马脚。

    他在自己睡客厅和让胡子睡客厅之间犹豫了很久,直到休息完了继续开工都没下定决心。

    改装后的船舱终于是有门有窗不漏风了,客厅里新地板加上白净的彩钢板看起来特别整洁宽敞。也许是采光更好的关系,整个空间看起来居然有些空旷。

    “这边缓缓,先把地下室的顶上了。”严盛站在船舱里四下估量了一会。“我记得村子里好像有东西能用上,天黑前再去跑一趟。”

    “哦!”胡子随便他说什幺,反正也没打算今天就全搞定。

    完整的彩钢夹芯板还剩下一块,他们本着不要浪费的心理就直接搬上去做了地下室的顶子。两米的长度倒是够了,就是宽度还差了不到一米的一截。

    “正好,空出来的位置先用塑料胶垫之类的挡着,边上打发泡胶。还方便进出了呢。”严盛脑筋动的挺快,把这段空隙留在了开门位置的那一侧。

    固定顶子还是老一套,打钉子外加发泡胶。严盛趁着胡子在外侧涂防水的时候钻进房间里面,偷偷摸摸再用舒茗的木头藤条加固。

    “这地下室真不错!挂个门帘子今晚就能睡啦!”终于搞完四周的防水,胡子站起身叉着腰感叹。

    “一股子胶味,熏不死你。”严盛从甲板上捡起搬板子时候戴的手套,在墙上拍了几下揣进腰上的工具包里:“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走?”胡子没反应过来。

    “去村里,你不去吗?”

    “你要带我去村里?!”胡子瞪了眼:“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

    “黄昏这会儿应该会好点,我们小心就是。你不去我带阿茗……”

    “去去去!我去!”胡子立刻就丢下手上的东西。

    两人稍作准备就和严晓娟说了一声,严盛还悄悄交代了舒茗几句——无非是再在岸边的漂浮物里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拾荒都快成习惯了。

    他们这次没有和前几次一样选择爬坡,而是解了小木船之后沿着山体往东北划出一段——严盛之前注意过那边有一片稍微平缓的坡地,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摸进山谷里。

    坡地上也长着些杂木林,离黑加油站和住人的房子都有些距离。坡地下来是一小片看起来就荒芜了很久的农田,再往里去有几间上了年头的农家土屋,墙上的瓷砖斑驳碎裂、剥落了不少,门上还贴着早就褪色的红纸。

    借着地势还能看到更远一些的景色,不论远处的堤坝、低洼处的水面、满是泥尘的道路,还是那些紧闭门户的宅院,黄昏下的山谷小村落呈现出一种荒凉却又平和的气氛。

    到处都看不到有人走动,从他们的位置也没法看清黑加油站或者山坡那边的情况。严盛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并没有一间间查看那些明显没人的房子,而是领着胡子直奔目标。

    毫不起眼的农村单层房屋坐落在一条小路边上,围墙上的铁门大敞,挂在上面的铁链明显是被大力钳剪断的。

    胡子用询问的眼神看严盛,后者摇摇头表示不是他干的。

    进到一片空旷的院子里,房子大门也敞着一半。门边的窗户已经碎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居然是从内侧打破的。严盛跨过碎玻璃走进屋子里,朝还在门外的胡子勾勾手指。

    “这屋里没人住?”胡子有些不明白,这个位置分明没被水淹到啊。

    “这家人应该在海啸来之前就很久没回来了,咳咳。”严盛拉开客堂间的一个柜子门,挥手驱散飞扬出来的灰尘:“门是被砸开的,锁就丢在边上。这屋里一看就是遭过贼了。”

    不用说,就是那帮自称山贼的人做的好事。

    桌子歪斜、椅子被踢倒,可能放食物的地方都空无一物。走进卧室里就看到一个敞开的樟木箱,周围散落着一些布料毛线,边上衣柜门洞开,里面挂着两件看着像老人穿的衣服。

    屋子各处的窗户都有破损,应该是那些“山贼”不满意收获而发了脾气。

    “看,我带你来的目的是这个。”严盛领着胡子回到客堂间,拍了拍一个积灰的家具。

    沙发?

    胡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虽然他眼前这个家具明显是乡下木匠自己用竹子做的。竹子还带点青色,式样中不中洋不洋。长度和靠背像三人沙发,宽度却像竹床。靠背附近稍稍向下凹,坐着倒是应该挺舒服的。

    “嘿,这沙发底下还有搁脚蹬呢,中西合璧啊。”胡子把沙发底下的竹凳拖出来看了看。大小明显是和沙发配套的,拖出来能搁脚能做小凳子,塞进去正好卡在沙发下面的横档上。

    “放在船上客厅里应该不错,铺条垫子就能睡觉。”严盛在第一次来村里的时候就查看过这里,当时只是匆匆一瞥,白天看着空旷的新客厅却想到了它。

    “这个好!和我们值班宿舍单人床比起来也没窄多少。”胡子也不管家具上的灰尘,大大咧咧就往上一躺。竹子在他身下嘎吱响,倒是结实得很。

    严盛也没去管他,卧室角落里还有一张竹躺椅,椅背可调、底下有个可伸缩的脚凳。躺椅的用料和风格都和外头竹沙发挺像的,可能是出自同一个木匠之手。椅背上还搭着块绒布,只不过现在已经成了遮灰用的。

    可惜这屋子的厨房里空空如也,碗柜里只有个烧得发黑的铝锅,仅有的几个碗还是碎了的,灶台边一堆不知劈了多久的木柴上结了个蜘蛛网。

    “大件就拿这两样吧,船上那点地方家具多了也没用。”严盛合计着回到胡子那边:“其他东西那些土匪都扫荡过了估计不会留什幺,最多把那些没用过的毛线带给我小姑。”

    他记得严晓娟会织毛衣。

    “严盛……”胡子听着他的话也没动弹,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遮着眼睛:“我们真不能在这里住下吗?”

    “…………”严盛停了下来。

    “这村子也挺大的,活人应该没多少了吧?就算那些人想做山大王……空房子这幺多,他们又都扫荡过了,我们就算留下来也没什幺关系吧?”

    毕竟是个固定的村落,毕竟靠近某个曾经的县城。在这里等到救援的可能性总比在海上漂来得大啊!

    “你真的想留下?”

    “你不想留在陆地上?”胡子一腾身坐起来,竹沙发在他身下嘎吱响:“就算你和这里的人有过节,那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吧?要说他们现在占山为王……反正我们什幺都没有,他们又占不到我们便宜。”

    “我不会把我家人的安危置于那种人的势力之下。”

    严盛板着脸,声音很沉。两个人在光线越来越差的房间里对视了很久,直到坐着的那人忍不住动了一下,竹子嘎吱作响。

    严盛叹了口气:“天要黑了,我们先把东西搬回去。要是你真的想留在这里……”

    “我知道了。”胡子的语气有点生硬,但还是站了起来。

    之后的行动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晒干、加工过的竹子也不算轻,两个家具他们也分了两趟才搬到事先藏起来的小木船上。第二次的时候严盛还用躺椅上的绒布裹了樟木箱底里的两块布料、几团毛线和一个针线盒,并一些杂物一起带走。

    抬着躺椅走下坡路的时候天几乎完全黑了,严盛不得不把开了照明功能的手机插在胸前口袋里,勉强照亮自己面前的路。

    他们小心翼翼回到木船上,又花了一点时间才调整好两个家具的平衡。而后严盛在船头蹲下拿着手机照亮,胡子则在船尾小心地用竹竿撑船。

    夜晚的山水之间只有风声和浪涛的声音,偶尔会听到某种虫子的鸣叫、转瞬即逝。今夜似乎会是个多云的夜晚,天空中看不到星月,严盛的手机成了唯一的光源。幸好他们是一路沿着山体过来的,回程不至于迷路。

    胡子很小心地撑着船,严盛时不时也用手里的短桨撑一把岸边的土石,保持船体行进的方向。黑暗中走的路似乎要比来时还长,但他们最终还是看到了一片摇晃的光芒。

    火光在黑夜里看起来特别温暖,竟让两个大男人都产生一种“回家”的温馨感触。胡子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他想要留在岸上、留在这个村子里的念头。

    但在前方光照的方向,他们却又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别过来!”严晓娟的声音紧张中带着一点尖锐:“我警告过一次了……你们赶快离开!”

    胡子手里的竹竿重重扎入水底泥土里,几乎要折断。

    待续